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商议即定,当时便分开动作,预备着演上一出好戏与人瞧瞧。

第221章 异味

到得晚间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从衙门回来,先来给马氏请安。马氏看着长子方面微须,仪表庄重,年不足三十,已颇具官威;再看次子谢怀德白面朱唇,俊秀舒朗,也是少年得意,心上先自喜欢了。可一看着两个媳妇,固然梁氏出身即高,又美貌年少与谢怀德恰是一双俩好。而冯氏,即无家世助力,面目也只勉强算得秀丽,不由叹了口气,懊恼如何当时急匆匆就给长子娶了亲,若是同次子一般拖延几年,也一般好娶个美貌的贵女为妻。

冯氏嫁与谢显荣已久,平日也是周到的人,马氏也不会再无事挑剔她。可今日恰有陶氏之事,马氏即高看了梁氏一眼,便挑剔起冯氏的不足来:出身差些也就罢了,为人也不伶俐,譬如今日的事,二郎媳妇就知道来打个圆场,她这个当大嫂的,偏就躲在一旁,实在叫人不喜欢。

马氏即不喜欢了,便要摆出个母亲样儿,只谢显荣如今身上威仪日重,马氏倒也不敢胡搅,便与谢怀德道:“二郎,今日亏得有你媳妇哩。”便将白日的事说了回,又拉着梁氏的手道,“阿容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可见我们娘儿俩是有缘分的,娘娘做的好媒。”

饶冯氏是知道马氏为人的,还是叫她这番话臊得脸上绯红,便是梁氏也有些尴尬。倒是谢怀德笑嘻嘻地道:“母亲这话说得,倒像您不喜欢大嫂一般。亏得阿骥不在,不然仔细阿骥知道了不答应。”

这也是谢怀德知道马氏为人多少有些任性,今儿不知为什么就恼了大嫂,恼了也就恼了,偏拿自家夫妻来作伐。虽说是为人父母偏心的尽有,自家兄弟到底是血亲,还能彼此容让些,可妯娌间,叫婆母这么有意无意的挑拨,日常天久的,难免生出芥蒂来。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们家已成烈火烹油之势,早是众矢之的,若是自家先生出矛盾来,岂不是给人可伺之机。

只马氏的脾性,素来喜听软语不好直言,多少年来一贯如此,谢怀德是她儿子,哪有不知道的,便拿着谢骥来哄马氏。谢骥是谢家独孙,马氏哪有不喜欢的?在马氏心上,谢骥比之谢怀德只怕还更重些,是以听着谢怀德这话就在他身上拍了两拍,做出副恼怒的模样道:“你这孩子,也来教训你老娘!我几时说你嫂子不好了?旁的不说,只她生下阿骥,就是我们谢家的功臣。”

梁氏在马氏当着谢显荣与冯氏的面儿夸她时已有些尴尬,只自家不好辩白,好在谢怀德圆场打得快,梁氏这才悄悄地出了口气。谢怀德瞧在眼中,便对着梁氏颇有些得意地一扬眉,梁氏脸上微微一红,将脸转了过去,口角的笑意却是遮也遮不住。瞧在一旁的冯氏眼中,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谢显荣,却见谢显荣也对了她一笑,颇有些安抚的意味,冯氏这才心上大定,只消丈夫是个明白的,便是婆母胡闹些又能如何呢?是以马氏也回了谢显荣一笑。

马氏这人,要她说良善也未必,她几次三番想要孟姨娘的性命,便是余姨娘死在她眼前,也不见她动一下眉头。玉娘才回家时,便是有大用,可因孟姨娘之故,马氏瞧玉娘也不入眼,言语中多有敲打讽刺。更有挑剔长媳出身的想头,可真看着儿子媳妇们和睦,倒也乐意,还催了他们走:“我这里没事,你们都回去罢。”

谢显荣夫妇与谢怀德夫妇相携出了端寿堂,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俩在前,冯氏与梁氏俩个落后几步。冯氏是个明白人,梁氏方才尴尬的神情她也看在眼中,又有谢怀德圆场在后,且她是长嫂,自然要有个心胸宽广的气度,先笑道:“母亲性子素来如此,弟妹很不用往心上去。我们总是一家子,哪有自家先乱起来的道理。”梁氏听着冯氏这话,也就笑道:“嫂子这样讲,我也就安心了。”妯娌两个说话时又往前头瞧了瞧,看着谢氏兄弟并肩而行,不由相视一笑。

又说谢怀德与梁氏回在房中,梁氏先服侍谢怀德脱了外头官服,将家常衣裳换了,又从春鹃手上接过面巾来递与谢怀德,看着谢怀德净了面,喝了两口茶,方慢悠悠地与谢怀德道:“外头可有什么人拦着老爷说话?”谢怀德闻言瞧了梁氏眼,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怕李家的亲故缠着我们替李家求情,你只管放心哩,李家犯的是什么事儿?只消他还想做官,再不敢出声的。倒是女眷出面,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是女人家的事,无碍官声。”

梁氏闻言冷笑道:“什么女人家?女人家就不能成事了吗?妇好如何?孟母如何?卫夫人如何?冯太后如何?平阳公主如何?萧太后如何?刘太后如何?便是武后又如何?!”谢怀德听着梁氏这一大串女中俊杰,忙笑道:“是,是,是下官失言,下官与夫人赔罪,夫人勿怪。”梁氏听着这几句,方才住口,依旧余怒难消地对着谢怀德睇了眼。谢怀德也不介意,只笑道:“若那陶氏的事,你仿佛有了主意的模样,不妨说来我替你周详周详,只当是我赔罪的礼了。”梁氏轻哼了声,道:“很不用你,到时你就知道了。”谢怀德见梁氏胸有成竹,也就罢了,自去梳洗,临去净房前还道:“真不用?过一会子我可悔了。”梁氏便赶他:“好啰嗦的人。”谢怀德哈哈一笑,这才进去梳洗。

又说谢显荣夫妇回去,先去看一双儿女。宁姐儿年小觉多,已然昏昏欲睡,软绵绵地靠在奶娘身上迷迷糊糊地喊一声爹爹,又把头搁在了奶娘肩头。谢骥已然入学,倒是颇有乃父风范,颇肯用心,这会子还在背书,瞧着谢显荣进来,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喊了声父亲,肃手站在一边儿由谢显荣考较了回功课。谢显荣见儿子答得流利,这才露了些笑容。

夫妇俩回在房中,谢显荣方与冯氏道:“阿骥是个好孩子,你平日多费心。虽说阿骥日后用不着走功名这条路,多读些儿书,总没坏处,多少外戚就坏在不学无术上。”冯氏便笑道:“老爷如何说这些,难道阿骥不是我儿子?”谢显荣道是:“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过白嘱咐句。”冯氏笑着称是,又与谢显荣道:“说来,今儿陶氏闹的这一场,多亏得弟妹在,不然也弹压不住她。”说着便将梁氏与她剖析的话又与谢显荣说了回。

谢显荣听了便道:“罗士信罗大人原就是此案主审之一,他为人十分仔细,又能体察上意,我将此事告诉他知道,请他调动些人手也容易。只是那人即是知道告诉陶氏来我们家讨情,岂有不提防陶氏将她卖与我们知道的?”

这话说得冯氏也迟疑起来,或者陶氏是人故意抛来的诱饵?那明日梁氏计划的那一出,可做不做呢?冯氏不能决断,顾不得与梁氏说好的瞒着各自的丈夫,凑在谢显荣耳边说了。冯氏的话一讲,谢显荣脸上便露出些凝重来,思忖了回,道是:“这也罢了,不过是几个下人,只仔细不能留下把柄也就是了。”冯氏听着谢显荣答应,这才放心。

到得明日,谢显荣与谢怀德两个上朝之后,冯氏与梁氏到马氏这里走了遭,告了假,只推说要往未央宫前走一趟,也好应付陶氏、马氏尤自念叨,只说是:“不是说哄她的么?”梁氏与冯氏对瞧了眼,这回由冯氏出面,哄马氏道:“不走上一回,那陶氏以为我们哄她可怎么好呢?”马氏虽不甚灵敏,可也听出这话儿不对:“你这孩子不老实!本就是哄那陶氏回去的,怎么成了叫陶氏以为我们哄她!”

梁氏忙笑道:“母亲,是嫂子没说明白。我们哄得陶氏相信,她才不能往出去说我们哄她啊,母亲说可是不是这样?”马氏听着这几句,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偏又说不清,只得道:“罢了,你们快去快回,不要给娘娘闯出祸来。”

冯氏与梁氏两个忙答应了,各自回房按品大妆。冯氏与梁氏虽说都是玉娘的嫂子,可谢显荣已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少卿,更是承恩候世子,是以冯氏身上也有三品诰命。而谢怀德如今不过是个六品,梁氏连着递牌子进宫的身份也没有,若要进宫,只好依仗冯氏或马氏的身份,是以今日两人通往,倒也合情合理。

若是以品阶论,冯氏是承恩候世子夫人。世子夫人的仪仗一般有制式,全副仪仗摆出来,也是浩浩荡荡一列。可冯氏今日却是摒弃大轿,同梁氏一般都是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带着丫鬟家丁,就往未央宫去了。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虽是两乘小轿倒也平安,并无人敢生事骚扰。不想轿子才到朱雀大街,冯氏坐的轿子就摇晃起来,再看给冯氏抬轿子的两个轿夫,前头那个脸色通红,额角沁汗,腿脚也有些儿软,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了几步,再行不动,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冯氏的轿子险些翻倒在地。随轿的丫头东菱正要开口训斥,就闻着一股子异味从那轿夫身上传来,竟是腹泻了。这人偏是在轿前头,连带着冯氏的轿中也仿佛沾满了异味。

且不说轿子也不是随意抓了人来就好抬的,不仅要有把子力气,还要会得使力,省力。冯氏的轿夫倒了,家丁顶不上,轿子行动不得。便是有人好顶上轿夫的位置,可冯氏叫那股子异味熏过,又怎么敢亵渎宸妃?

第222章 冤枉

又说陶氏请托了承恩候府求情,她也是个小心的,只怕梁氏红口白牙地哄她,这里答应得好,那头却是搁置不动,是以叫家中老仆在承恩候府外等着,看着世子夫人与二奶奶出门了回去禀告。那老苍头也仔细,还跟了一段路,看着轿子到了朱雀大街,这才折返隋府,回了陶氏知道。、

陶氏听说自是满心欢喜,只道宸妃日后是要做皇后的,有个显示她仁爱悲悯的机缘送在眼前,以她的聪明又怎么肯放过。圣上待宸妃何等宠爱,只消她开了口,多半儿要给她体面,阿宝与几个孩子的性命总能保住。只消能保得性命,便是流放了,日后也能寻机赎回。她心上即存了这样的指望,陶氏便坐不住,直命备轿预备着到承恩候府外等候,也好早些知道结果。、

不想陶氏的轿子才转进承恩候府所在的玄武街,就看见两顶小轿从承恩候府侧门进去了,陶氏见此情形,心上就是一沉:若是承恩候夫人走的自是中门,从侧门进的,不是世子夫人便是谢二奶奶了。可她们不是进宫去了吗?这个时候合该在宫门前,如何回来了?

陶氏只觉得双手都有些抖,叫了随轿的老家人来,使他到承恩候府的门上打听。老家人去了片刻就回来了,回说是世子夫人的轿夫好端端地在朱雀大街摔了一跤,不知怎地竟摔得失了禁,人中黄流了一地,恶臭难闻。叫那臭气一熏,世子夫人又如何好进宫,只得与二奶奶一块儿回来

陶氏听着这话,不由急道:“世子夫人去不了,那二奶奶呢?!没几日就是刑期了。”当时便命老家人再去叩门,递贴求见。说来陶氏也有些忐忑,只怕冯氏与梁氏两个不肯见她,不想片刻里头就传出话来,道是世子夫人与二奶奶请陶氏进去,听得这话,陶氏才松了口气。

这回梁氏是在自家所住的乐居堂见的陶氏,看着丫头们上完茶,梁氏便道:“我也正打算遣人去请淑人呢,不想陶淑人这就递帖子了,倒是巧了。”陶氏见梁氏这话仿佛讽刺一般,脸上不由自主的一红,含羞带愧地道:“我听着夫人与奶奶进宫,心中忐忑,在家呆不住,故此,故此出来等候。”

梁氏以袖掩了掩口,陶氏看着她这个模样,只觉是自家莽撞了,愈发地没底,正想寻几句话来说,不想就听着梁氏道:“陶淑人,这回真是对不住了。说来也怪怕人的,那轿夫摔了得可惨,那腌臜样儿,我都不敢提。”

陶氏听着梁氏这番话,口唇微动,待要说句,世子夫人去不得,您也是宸妃娘娘的嫂子,您也去得的呀,且您与圣上还有亲哩。只是陶氏到底还有些理智在,知道这样仿佛赖定的话是要得罪人的,说不得,只得抹泪。

又听得梁氏道:“好好儿的谁成想出了这样的事,你也别太伤心了。”陶氏听着梁氏言语客气,倒像是有愧一样,便要以哀戚的姿态来打动她,便哭道:“我知道,这事也不是夫人与二奶奶想的,都是我女儿时乖运蹇罢了。只是,只是我这一世只得这么个女儿,她有个长短,我可怎么活呢。”

梁氏看了看陶氏,眼中带些笑轻声道:“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陶淑人多看着两位公子罢。”陶氏正哭得凄凄惨惨,耳中听着梁氏这话,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梁氏,却看梁氏脸容端庄美丽,神色关切温和,顿时哽了哽,再要哭,却是接不上了。

梁氏看陶氏不哭了,这才道:“说来,这会子也早,我们换了轿子再求见宸妃娘娘也使得,只是那轿夫摔了后,我大嫂好意当时就请了个郎中来瞧一瞧,也免得耽误了伤势。不成想郎中竟说轿夫一点病也没有,可他摔得那样,大街上那许多人都瞧着呢。细想来,许是和阴祟的事沾了边儿,故此上天示警,不然怎么能这样。”

陶氏听着梁氏这些话,嘴唇都抖,挣扎着道:“二奶奶这是什么意思?”梁氏满脸惊异地看着陶氏,轻声道:“淑人还不明白吗?淑人要是不明白,只管往大街上听听。”

却是那个轿夫之所以会腿软,是因着早晨吃的馒头里有泻药,量极轻,不过泄个一两回的量,偏抬轿是个体力活,将药力催发,果然当街发作。待他泄了两回之后,再请个走街串巷的郎中来又能瞧出什么?而因梁氏品秩关系,不能单独递帖子,是以这出事的轿子必要是冯氏的,如此这样,两个人才好一起折返。

如此一来,冯氏与梁氏两个是要往未央宫去的,偏叫这等古怪的事拦在了半路,偏还是朱雀大街这样热闹的地界,不用半日就好传得沸沸扬扬。若是陶氏再将承恩候府心如铁石不肯搭救个幼儿的话往外说,只消稍加引导,那轿夫忽然失禁忽然痊愈的事便好与前护国公府的事迹联络起来。

巫蛊事有违天和,也难怪上天示警,不叫承恩侯世子夫人进宫也是有的。这是其一,其二,唆使陶氏的人可还躲在暗处呢。她即能通过陶氏来构陷逼迫她们,她们自也好利用陶氏反将她一军。

虽以陶氏的心思还想不着第二层,可承恩候府指定着不会帮她这层,陶氏还是想得明白的。更明白了梁氏昨儿那些话不过是哄她的,有了今日这事,她再往外头说甚,都没用了。陶氏又气又恨又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二奶奶真是好心思,你这样算计落魄的人就不怕报应吗?”

梁氏冷笑道:“原是李家立心不正,才有如此下场如此报应。”陶氏叫梁氏这话刺得眼前发黑,恨声道:“我女儿何曾害过你们!”梁氏哼哼一笑,道是:“陶淑人这话好没道理,若不是令嫒嫁了这个丈夫,尊夫还做不得散议大夫哩。”陶氏听着这句,再站不住倒退了几步,将身子靠在几上,把手点了梁氏,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半刻才转过身,想着爱女与外孙已是必死无疑,心上似万把钢刀搅动一般,踉踉跄跄地前行,若不是有丫头们扶着,只怕陶氏连承恩候府的门也出不来。

梁氏看着陶氏跌跌撞撞地出去,脸上倒是一笑。她为人素来稳重大方,玲珑乖巧,今儿这般锋芒毕露实在是为着故意激怒陶氏。陶氏会来承恩候府胁迫着她们去求情是听了人挑唆。即如此,若是不独事不遂她反受羞辱,以陶氏性情,怎么肯放过那人,多半儿会寻到门上去。有了陶氏这个引路人,谢显荣要查甚自然容易许多。

四日后,李源、唐氏等人依律行刑,阖家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总计有百十来口,其中老的是李源与唐氏两个,少的是几个孙儿孙女,最小的正是陶氏才十个月的外孙子扬哥儿,正是什么也不懂的时候,还张了圆溜溜的大眼四处看瞧,见着爹爹李演武还咧了嘴笑。倒是年长些的那些孩子还知道害怕,却已怕得哭不出声了。

李演武见着儿子不由自主的双泪交流,原是扬哥儿已瘦得只剩一个大头。却是扬哥儿还未断奶,可他的奶娘不过是外头寻来的,自然不受连累。扬哥儿没了奶吃,莫说只长了四颗乳牙,便是牙出齐了,大狱中又能有什么吃食,可不就瘦了。李演武见着儿子笑嘻嘻浑不知死之将至的模样,心痛如绞。

大理寺卿罗士信奉旨监斩,先按着花名册一个个验明正身,待念着扬哥儿名字时,是李演武之妻隋氏代答,李演武听在耳中,心痛如绞,又看罗士信拔出火签,做势要掷。李演武心知只消这火签坠地,连着扬哥儿一起,一家子一块儿人头落地。也不知他是怎样想的,忽然就喊道:“大人,罪人有冤枉要申!”

从来刑场规矩,但凡人犯喊冤必要暂停行刑给人犯个申诉的机会,不然事后查证,人犯确有冤枉,监斩的就有罪名,是以罗士信只得将火签暂时搁下,令军士将李演武押至面前,问他:“此案经三法司会审,圣上订谳,证据确凿,是个铁案,你竟还有冤可申。”

李演武回头瞧了眼李源,李源如今须发如雪,脸上皱纹如阡陌纵横,瞧着就是个年纪古稀的老人,哪里还有半分国公的威风,李演武的心肠就软了下来。可再瞅一眼已叫前后哭声吓得大哭的扬哥儿,这孩子这般小,连着爹娘也不会叫,就要陪着丧命,更是可怜。李演武的心肠又硬了起来,终于回身对着罗士信磕了个头道:“事涉沈如兰通敌案,不见圣上,罪人不敢擅言。”

罗士信哪里知道这李演武要说的竟是这七八年前的案子,一时迟疑了。那案子当年也是乾元帝钦定,沈家一般是阖族赴死,二百余口人,血将刑场上铺的沙子都染成了红色,再沁入沙子下的土地,两三年之后血色才淡,十分凄惨。可此案已过去这些年,李演武提及是要作甚,莫非是想拖延些时日?

罗士信心上惊疑不定,只李演武即言说此案有内情,场上这许多人,罗士信便不好压下去,不然揭发,轻则丢了乌纱,重则性命也未必保得住。是以罗士信便命暂缓行刑,亲自去见乾元帝。

乾元帝听着李源庶子李演武临刑喊替沈如兰喊冤,到底沈如兰的案子是他钦定,看着有人替沈如兰喊冤,自然惊讶。一时想着李演武或是借此拖延些时候;一时想着李演武或是怕死,虚构些故事来搏个活命的计划;一时又想,莫不是当时沈如兰当真的冤枉的,李演武知情,如今人之将死,所以肯还沈如兰个清白。一时又想,李演武即知道,旁的还有多少人知道?

不想乾元帝这里左思右想,宣室殿后殿中的玉娘也是体如筛糠,要靠着墙才能稳住身形。

当年沈如兰畏战,固然是受李源胁迫,可实情上也确是误了战机,叫降职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可从家中搜出的那封通敌书信,实实在在地冤枉了。旁的且不说,便是沈如兰当真是通敌了,也不能蠢到将这样的铁证搁在家中,这是怕命太长了吗?偏是乾元帝匆匆定下罪名,从此沈家飞灰湮灭,剩她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若不是赵腾与陈奉两个救她,沈家早已死尽死绝。

经此惨变,玉娘如何不恨,如何不怨,是以亲耳听着有人道是沈如兰是叫人冤枉的,玉娘恨不能冲到殿前,求乾元帝将李演武调来细问。若是李演武当真能证明沈如兰是冤屈的,还沈家以清白,放他李家几口人活路也未尝不可。

玉娘挪了两步又停下了,她这一出去便是招认自家不是谢玉娘是沈昭华了,以乾元帝的脾性,立时就要问她欺瞒之罪,至于李演武所说的沈如兰有冤,多半儿不会再提,沈家的冤屈再无昭雪之日。玉娘想在这里终于站住脚,凝神听着殿外,却听乾元帝道:“暂缓行刑,将他带过来。”

听着乾元帝这句,玉娘只觉沈家冤枉昭雪有日,不禁悲喜交集,眼中珠泪滚滚而下,可又怕人瞧着倒是功亏一篑,侧面举袖将眼泪擦了。也亏得她素来不爱涂脂抹粉,擦了眼泪定了定神,倒也是平日模样,挪步往前殿去了。

又说乾元帝正等罗士信将李演武提来,看着玉娘从后殿出来,虽是中心烦恼,脸上带出些笑来,对着玉娘伸出手:“过来。”玉娘脸上带些浅笑,走至乾元帝面前,叫乾元帝一拉便跌进他的怀里。

玉娘坐在乾元帝怀中,看乾元帝眉间有些愁容,故意装个不知道,探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声道:“圣上,您不喜欢呢。”乾元帝盯着玉娘的脸看了会,才将玉娘的手握住,叹了口气,却是没说甚。

第223章 追问

玉娘见乾元帝叹气,心中约莫猜着他心思,强咬着牙装个不知情的样来,又轻声劝道:“圣上烦恼什么呢?妾愿与圣上分忧。”乾元帝见着玉娘的面便想起阿嫮来,一模一样的眉眼,甚而笑起来也一般地眼波如水,如今一个软玉温香地在他眼前,一个早化成一具白骨,还不知葬身何处,心中又是惋惜又是遗憾,不免一声叹息,只这样的话如何好向玉娘说起,便道:“不过想起个故人,你不知道的。”

玉娘如何不知乾元帝叹什么气,无非瞧着她的脸又想起叫他赐死的沈昭华来,如今知道,沈家许是冤枉的,可不要叹气了。可那样重大的案子,合该三法司会审,口供证据桩桩件件齐全了才好定案,可从搜出信到下旨不过半个月,何等草率。玉娘用了许多力气才没叫手抖,又险些咬碎银牙才没在脸上露出哀戚神情来,可眼泪又哪里是这样容易忍住的,玉娘垂下眼不叫乾元帝瞧见她眼中的泪水,做出个顺从委屈地模样道:“圣上何必明说,妾自知向来愚笨,能知道什么呢。”

乾元帝听着这句娇嗔,虽在郁郁中,依旧笑了出来,握着玉娘的手道:“是前朝的事,你不必懂,有我呢。”

要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嫮自以玉娘的身份到了乾元帝身边,叫乾元帝如珠如宝地待着,且又有了个女儿,其实心肠早不如立志时坚硬。且如今始作俑者已阖家得罪,心上愈发软了一层。不想今日忽然揭发旧事,再看乾元帝形容,一时心上难辨滋味,不禁抬头瞧了瞧乾元帝。

乾元帝看着这样,便在玉娘脸上一摸,笑道:“傻孩子,这样看着我作甚?”还待再说什么,昌盛来回,罗士信带着李演武正在殿外候旨。乾元帝如今离不得玉娘,除着上朝实在是不好带她,平时就是批阅奏章,也常叫玉娘伴在身边。又以为她质朴单纯,不通政务,就是召见臣子,至多叫玉娘避在后殿,并不是很忌讳她,可今日不知怎么地,乾元帝很不愿意玉娘在,便哄她道:“这事你不好听的,乖乖回去,我一会子就来。”

到底事涉自家,玉娘实在愿意在这里旁听,可乾元帝即开了这个口,虽是言语温和,玉娘也深知是不好强的。且若是乾元帝真要为沈家昭雪,她稍晚些也能知道,是以十分顺从,答应了一声,从乾元帝怀中起身,款款行向殿前,到得殿门前,玉娘回头瞧了眼乾元帝,乾元帝还对她笑了笑,玉娘这才转身出去。

玉娘回道合欢殿,因心上悬着大事自然坐立不安,不敢叫宫人太监们在旁伺候,怕叫他们看着起疑,只推说要歇息,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将在皇觉寺那尊两丈高的释迦牟尼佛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那串一百单八颗佛珠紧紧握在手上,才略略安心。

却不知那李演武与乾元帝都说了些什么,乾元帝来时已是掌灯时分,脸上也带了些倦色,看着玉娘携了一双儿女来接,脸上勉强带了些笑容,先摸了摸景宁的头,一手拖着玉娘,一手抱起景琰,倒像一家子四口一般,一块儿进了内殿。

玉娘心上急欲问问沈如兰案冤情如何,可瞧着乾元帝脸色疲惫,不是开口的时机,只能强自忍耐。玉娘经了这些年,性子已非一般坚韧忍耐,竟还能指着景宁与乾元帝笑道:“阿宁明年也要进学了,妾便先拿了千字文教他,不想才三日就会背了,一字不差。”乾元帝听说,也做个有兴趣的模样笑道:“果然是你的功劳。”

玉娘那番话,一是为着向乾元帝显示她心无旁骛,二则也是试探乾元帝的意思。若是平日的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必然是顺着玉娘的话将她与景宁两个一起夸一场,今日夸的这句却是十分勉强,果然是那李演武说了什么要紧的话,是以乾元帝不喜欢了。只不知乾元帝这个不喜欢,是遗憾沈如兰满门屈死,恼恨李家蒙蔽圣听、陷害同僚,由此罪加一等;还是,还是他不喜欢旧事重提。

玉娘心中百爪挠心般想知道乾元帝对李演武举发沈如兰受屈一案的处置,可到底理智还在,强忍着没问乾元帝,到得次日,乾元帝上朝去了,玉娘寻了个由头,将昌盛的徒弟如意叫了来,若无其事地道:“圣上从昨儿起瞧着就有些不大喜欢,你可知道圣上有什么烦心事?”

如意听着这话,脸上就有些迟疑,说来,宸妃这样问他,倒也没甚可疑。莫说宸妃如今还是宸妃,便是宸妃如今已正位中宫,也该知道皇帝为着什么喜欢,为着什么不喜欢。只是,乾元帝不喜欢的那事,也太要命了些。便是乾元帝独宠宸妃,为着她几乎好算六宫虚设,如意也不敢轻易开口。

原是昨日李演武为着换他妻儿一条活路,竟将他所知的李源为何陷害沈如兰,如何陷害沈如兰的事,事无巨细地在乾元帝跟前招了。

却是当年,为着乾元帝迟迟不肯立李氏为皇后,李源趁着西北决战时,拿着沈如兰妻子出身做把柄,胁迫沈如兰延缓出兵,想争个头功,也好以此功劳,迫乾元帝不得不立李氏这太子妃为皇后。若是李彰武能大获全胜,那沈如兰的“畏敌不前”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至多功过相抵。不想李彰武竟是中了埋伏,虽沈如兰随即出兵,李彰武依旧折了性命。

因此,护国公父子立得大功,女儿终于做得皇后,沈如兰却背了罪名。

而后李源看着身为沈如兰亲信的赵腾忽然揭发沈如兰有怨愤语,乾元帝竟还信用赵腾,更遣他为副使,便猜着赵腾是乾元帝安排至沈如兰身旁。

乾元帝即安排下赵腾在沈如兰身边,可见对沈如兰早有戒心。李源借沈如兰将自家女儿送上了后位,保住了护国公的爵位,到底也怕沈如兰心有不甘,不知那日就揭发出来,早有意斩草除根。故此虽不知道乾元帝为何防备沈如兰,却不妨碍李源籍此陷害沈如兰,是他重金买通了沈如兰的一个侍卫,将那封要了沈家满门的书信藏进了沈府。

要说,这样的机密的事,也不该李演武一个庶子知道,无如李演武同李敦武是同年同月生,从儿时起就极为要好,常在一起吃酒做耍。

李敦武少时有长兄李彰武顶在前头,凡事得过且过,日子极为逍遥,不然也不能与个无甚出息的庶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待得李彰武一没,李敦武继立为世子,为着护国公府的日后,李源便逼迫李敦武学文习武起来。那是李敦武也将二十,脾性习惯早已养成,一时间哪里改得过来,偏李源又是个脾性刚烈急躁的,只要李敦武一不如他意,轻则叱呵辱骂,重则家法处置,李敦武本就觉着委屈。

偏唐氏又常叹:“若是大郎还在,便如何如何。”李敦武经着这些事,心中自是苦闷难言。也是李敦武是世子,李源要教他如何处事,如何“要么不做,要做做绝”便将沈如兰一事的前前后后都拿来与李敦武说了。李敦武听着自家父亲竟就这样害了人满门性命去,也是震惊,一回吃酒时说与了李演武知道。李演武当时也就那么一听,倒还劝了李敦武几句,道是:“父亲可都是为着咱们呢,若是不斩草除根,日后沈如兰反口起来,岂不是全家受累?”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为着妻子儿女,李演武也顾不得李源当日是为着谁了,左右李源都是死罪,多个罪名又能如何,意欲拿着此事与乾元帝换他妻儿两条性命。

不想乾元帝听完,沉吟了片刻,便使罗士信将李演武带回去,依旧阖家处斩,并不曾宽赦一人。

在如意看来,这案中前前后后总要有四百余条性命,血淋淋的,宸妃虽是心眼儿多些,到底也是个娇弱女子,听着这些,哪能不怕,若是吓出个好歹来,便是他师父昌盛也未必能保住他。且宸妃要问这些,也不过是为着防备揣摩乾元帝心思,好固宠罢了,是以只是不敢说,还劝道:“奴婢多句嘴。这事与娘娘很不相干,娘娘不知道还好些。”

可如意越是这样,玉娘便越是急迫,听着这话,脸上甚至露了些冷厉,只道:“我不过是瞧着圣上不喜欢,所以白问你句,不想你竟这样搪塞我!罢了,你即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你自去。”

如意看着宸妃神色俱厉,知道这是真恼了。如意也是个明白人,略想了回也就定准了主意,宸妃如今是宸妃,日后多半儿是要做皇后的,很不该得罪她,她即执意要知道,也只好告诉了她,便将事情往和缓里说,更交代了乾元帝厌恶李演武为着妻儿出卖父兄,将他的斩首改为了腰斩。

玉娘虽早知自家的冤枉,李源脱不了干系,可这事亲耳听着,也似万把钢刀插心一般,脸上一片雪白,抖着唇问:“圣上是如何处置的?”

她问的是乾元帝是如何处置沈家一案的,不想如意却误会了,只以为宸妃听着连不足一岁的婴孩一并被杀,吓坏了,倒还劝了几句。

第224章 易辙

玉娘岂止是个明白人,简直好说冰雪聪明,知道若是乾元帝要为沈家昭雪,必要将李源性命留下,才好将从前案情查问明白,还沈如兰以清白。可如今他连问也不问李源,按着原定的行刑时间将李源一家处斩,这分明是不想为沈家昭雪沉冤。

一想着这一节,玉娘只觉得身堕冰窟一般,冷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如意的嘴张张合合,说的是甚却是一个字也听不着,只觉得双耳隆隆作响,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缓缓地在宝座上坐了。

如意看着宸妃脸色如雪,只当她是真吓着了,正后悔自家抗压不过,将实情说了与宸妃知道,如今宸妃这个模样,圣上见了还不定如何呢,怕是自家师父也不一定能保全他。如意正后悔,却看着宸妃将个手慢慢地探出,死死地按在宝座的扶手上,慢慢道:“阖家被诛,李庶人那里可知道了?“

如意正担忧宸妃吓坏了的时候,不提防宸妃忽然发问,且思绪跳跃,一时楞了愣。他倒是知道李家死无遗类这事儿且没人去告诉从前的李皇后,如今的李庶人呢,只是这也难怪。

李庶人由皇后废为庶人之后移居永巷的一处偏殿,虽地段儿偏僻些,胜在屋宇扩深,倒是装得下李庶人从椒房殿带出来的那些人。

说来历朝历代以来惯例,废后废的只是尊位,供奉大多是不变的。做皇后时多少人服侍,日用多少柴米油盐、猪羊鸡鸭,被废之后依旧是多少。这是为着皇后到底是正妻,要是皇后被废之后,要是日子凄苦了,皇帝脸上须不好看,是以一应供给不变,左右皇家也不差这些银子。可李庶人不知做了什么,圣上竟是将她待遇一应消减,又将她从椒房殿带出来的人都打散了,只余黄女官并两个洒扫上的小宫女伺候,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了来。只乾元帝明旨了送饭送水的小太监,不许与李庶人交通,乾元帝的旨意又有哪个敢违背呢。

且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死了那许多人,连着几岁的孩子也没逃过这一劫,一样身首异处,听说顶小的那个才十个月,连话也不会说呢。虽李源夫妇论罪当诛,可这样小的婴儿又有什么罪呢,实在有些可怜。李庶人如今已这样凄惨,叫她知道了一家子都死了,只怕她也活不下去,因此自然无人愿意去告诉李庶人。

可宸妃这时提起是为着什么?如意想了回,自以为明白了:“是了,李庶人在位时多番为难过宸妃,李源又暗使家人以巫蛊诅咒宸妃,宸妃记恨,要籍此羞辱李庶人一番也是有的。”当下便道,“娘娘说得是,李庶人到底还是李家的女儿,虽宫中不能带孝守孝,哪有父母兄弟死了,她却不知情不守孝的道理。这都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使人说去。”

玉娘将手从扶手上挪开,轻声道:“不许叫李庶人知道,哪个在她面前走漏了消息,以后就不用说话了。”李氏由云端落下,又已叫乾元帝药哑,再叫她知道李家死剩她一个,她必无生趣,定然一死。李氏死了并无甚坏处,可也没甚好处。倒是她活着,还能有些用。

若是昌盛此刻在这里听着宸妃这话,自然知道,宸妃这是要在世人跟前卖好,左右李庶人已绝不可能翻身,倒不如拿她来装个慈悲,以示她宽仁大度。到底如意年轻些,听着玉娘严令不许告诉李庶人知道,虽一时想不明白,只他也知道,若是惹恼了乾元帝,宸妃还好救他一救,若是真得罪了宸妃,宸妃都不需自家翻脸,只消对着乾元帝哭上一哭,自家就好去死上一死,故此连声答应。

只如意也乖巧从合欢殿出来,马不停蹄地到了永巷,招来永巷令,将宸妃的吩咐说了。永巷令自是满口称是,看李媛也看得越发紧了。

如意回来寻着师父昌盛,便将今日宸妃的情形一一回了,又问道:“师父,您看娘娘这是要作甚哩。她就是使人去告诉了李庶人,也在情理之中,谁叫李庶人从前薄待她,李庶人一家子要她的命呢,气一气人又如何了。她自家不说,儿子也明白,是为着叫圣上喜欢,可她不独自家不说,还强令不许人说,这未免太奇怪了些。

昌盛正用膳,手上拿着筷子,听着这话时操起筷子就往如意头上抽,怒道道:“我怎么会收了你这样个蠢东西。如今李庶人算什么东西?便是给她一条命,也翻不过身了,踩死她有甚好处?!没有!娘娘何苦惹这眼!”如意叫昌盛打得疼,缩着头道:“娘娘不亲去告诉也就完了,还不许人去说哩。”昌盛冷笑道:“这才是宸妃娘娘呢!”

李庶人如今活着,且活受罪哩。她被废是因巫蛊,是绝不可能翻身,留着人受苦,还能搏个良善的名头,何乐不为。若是连这些也想不到,宸妃又怎么能短短四五年就从个小小采女做到如今的无冕之后,为着抬举她,圣上都新设了宸妃这个份位,可见宸妃手段了得,这会子宸妃保全李庶人,圣上多半儿又会怜惜宸妃了。

果然叫昌盛料个正着,乾元帝听着玉娘命封锁消息,就拉了玉娘的手道:“我怎么听着你不许人将李家阖家伏法的事告诉她知道?她往前那样对你,如今又想要你性命,你何苦怜惜人呢。”

在李演武没举发李源陷害沈如兰时,李媛一个掖庭废人死不死的,乾元帝全没放在心上,皇家不怕白养个人。且乾元帝也有他自家的心思,若不是当年看见那个所谓的罪证,他也不会疑心沈如兰衔恨因而通敌,将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秘传扬出去,也不会将沈家一门屠戮。固然沈如兰因此屈死,阿嫮更是可怜无辜,是以如今李家死剩李媛一个,在乾元帝看着也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便是这时李媛立时死了也不值当可惜。

玉娘看着乾元帝待李媛竟无半分夫妻情谊,心中愈发冰冷,脸上却依旧是往常的模样,缓声道:“妾哪里是怜惜她。妾是为着圣上呢。到底庶人曾与圣上有渊源,她若有个长短,知道的,是她自愧父母罪衍,无颜苟活;不知道的,倒要说圣上无情,不念昔日情分,倒是白白污了圣上圣明。”

乾元帝叫玉娘这几句说得倒是笑了,捏一捏玉娘素手:“傻孩子,做皇帝的哪有不被贬驳的,你何苦操这个心。”话虽这样,可看着玉娘肯替他周全,乾元帝又怎么能不喜欢。

只这时的乾元帝哪里想得到在他眼中温柔体贴的玉娘却是睚眦必报的阿嫮。固然阿嫮生而聪慧,却是心胸狭窄,最肯记恨,睚眦必报,性子甚至可以说得上刻毒。一旦恨起一个人来,必要毁了这人顶看重的。譬如玉娘对李家做的那些:李源一心要推李媛做这个皇后,玉娘便将李媛拉下后位;李源一心恋栈权位,她便叫李源一无所有;李源害她满门性命,她便要李源阖家的性命来偿,如今桩桩件件都做成了。

如今听着乾元帝为着他名声计,不肯为沈家昭雪,玉娘便将因儿女有些软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乾元帝不同与李源,李源固然是国公,是皇后亲父,可他头上还有掌握着他身家性命的乾元帝,只消乾元帝动怒便好使李源一无所有。

虽以乾元帝如今对玉娘再无半分戒心,正如阿嫮当年所说,趁着乾元帝睡着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也是轻而易举,可以阿嫮的脾气,哪里肯这样便宜了乾元帝,必要乾元帝悔不当初,竟是尽改了原先的主意,另有了个盘算。

又说自乾元帝料理完了李家,过得半月,朝野上下就有上书,道是《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今后宫无主,长秋虚位,合该议立新后,以母仪天下,敬承宗庙。

乾元帝原想等着玉娘有孕,再册玉娘为后,也算师出有名。如今不断接着劝他立后的本章,也就顺水推舟,在某日朝会上道是:“宸妃婉顺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四德兼备,法度在己,夙有奇表,宜加正位,卿等如何?”

乾元帝只以为他册玉娘为宸妃时,朝上虽也有些异言,到底还是顺从了,这回他要册玉娘为后,也一般能成。不想满朝上下,除着与承恩候一系来往密切的那些人,竟是反对的多。都说是宸妃虽有贤名,却是采女出身,更无子息,非要扶庶妃为正,莫非天下就没淑女了吗?

实在虽乾元帝从前有个皇后,可已废为庶人,且无子息,新后虽是继立,于元配也无甚差别了。倘或新后生个皇子,自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是以满朝勋贵文武怎么肯将皇后之位白白让人,便是明知乾元帝宠爱宸妃也要争上一争。

第225章 知道

谢显荣查着这些时,也颇为头痛。要说高鸿此人,从前也对自家使过许多绊子,可为你愈挫愈勇,机巧层出不穷。直到高贵妃失宠,他才偃旗息鼓起来。只他的沉寂却也不安分,旁的不说,只说乾元帝这回使他与赵腾两个联手查案,听说他倒是比赵腾还认真些就能知道,他心上犹有算计。即高鸿是这样的人,他又怎么能将这样明显地证据放在面上,叫人疑到他身上去,可要不是他,又是哪个?

还是冯氏劝谢显荣道:“这才几日,老爷就能查着这些,可见烛照。便是娘娘知道了也要喜欢的。且娘娘如今手握宫权,宫中又有什么事儿能瞒过她呢?老爷不如将这些话送到娘娘面前,请娘娘亲自定夺。若是高鸿图谋不轨,总不会不与高贵妃联络。”

谢显荣听说,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这事虽看着与高家关系甚深,可我心上总不放心,你和弟妹在外走动时也要多留心些,别叫人抓着错漏去。”

冯氏便道:“老爷只管放心。弟妹出身甚好,人又聪明稳重,我倒还能依赖她一二。”谢显荣点了点头,又问冯氏何时进宫,冯氏略想了想,道是:“过两日吧。到底李氏才废为庶人,我们就急急地进宫,叫人看着了不雅相。”谢显荣想一想也就答应。

他二人原想得好,梁氏在京中长大,熟知各家典故,到了玉娘面前好帮着玉娘参详参详。不想到了次日,梁氏忽然躺倒,说是头晕眼花,以起身就吐个天昏地暗,倒是靠着还好些。冯氏忙拿着承恩候的名刺往御医署请了太医来一瞧,却是梁氏有孕,已将两个月。梁氏母体健旺,胎像也稳,并无大事,梁氏晕得起不来,不过是一时血气太盛,静养静养就好,直将梁氏臊得抬不起头。

梁氏起不来床,马氏喜欢这个媳妇,自然要来看,她生育过两子两女,听着太医的话,再看梁氏形容,也就明白这是小夫妻俩恩爱才闹出的笑话,原要笑几声,到底知道梁氏年轻面嫩,臊了她没什么,伤着孩子就不好了。是以反劝慰了梁氏几句,满脸堆欢地出了乐居堂。

如今的马氏也非阳谷城时的马氏了,也知道不少规矩体统,在她看来,这个孩子身上多少都有当今皇室的血脉,等这孩子长大,看着他的出身,凭着玉娘的盛宠,指不定还能再讨个爵位来,到时谢家何等风光,想在这里,马氏的脚下似乎生风一般,赶往福厚堂告诉谢逢春知道。

又说乐居堂里,梁氏与冯氏妯娌两个脸上都带些笑容。在梁氏也是满心喜欢,,她与谢怀德成婚一年有余,夫妇甚为相得,可说是琴瑟和鸣,只少个孩子罢了,谢怀德虽口中不说,可梁氏看他回来几回提及齐瑱的小妾翠楼生的那个儿子齐兆嘉肥壮可爱,就知他心中羡慕,无如喜讯迟迟不至。如今有了消息,要不是冯氏在,梁氏恨不能立时打发人去告诉齐瑱知道。

在冯氏,她膝下已有一子一女,长子谢骥已然入学,梁氏这胎是男是女又有甚个要紧,且她与梁氏倒也说得,倒也替梁氏喜欢。

只梁氏这一有孕,这两三个月中便不大好乘车坐轿,进宫不大便宜。冯氏先将谢显荣探查到了消息一事与梁氏说了,又道:“我们夫妇都觉着,此事不会如此便宜。可我们夫妇都是新晋,虽知道京中勋贵高官们之间联络有亲,可也难厘清哩。娘娘又在深宫,想来也不能知道的仔细,原还想劳动你,不想你有了好消息。”

梁氏听说自然明白了冯氏意思,含笑道:“我倒还知道些,嫂子不嫌麻烦,我说与嫂子,嫂子再回了娘娘也是一样的。”说着,便请冯氏将谢显荣查得的人名官职又说了回。

不想冯氏将人物细说了回之后,梁氏便皱了眉。原梁氏出身颇高,区区一个不入流的流外官的妻子,她又从哪里知道?户部侍郎的妾室的名头身世更是不能传入闺阁。唯有陶氏,因着她将女儿嫁入护国公的关系,梁氏还知道些。也不过是皮毛罢了。

梁氏说在这里,不禁与冯氏两个面面相觑起来,只觉这回的手脚安排的周密异常,方才诊出身孕的喜欢,竟是飞灰湮灭。

谢显荣身在大理寺,他探查陶氏的举动是在罗士信的关照下悄悄为之,却是瞒不过同在大理寺的吴大用。吴大用即知道了,转手就将消息送到了景和面前。

说来,那宋浩虽与宋朗是兄弟,却不是一个娘所生。宋朗是庶长子,宋浩倒是原配嫡出,兄弟俩只相差一岁有余,自打进学起就彼此争驰,总想压过对方去,到得两个进了官场,也是一样。是以这才有宋朗与高鸿交往,宋浩偏向了护国公,都想争一个拥立之功。

后来护国公失势,景和手上正缺人手,看着宋浩是个人才,使吴大用来说服宋浩。也是巧了,这吴大用外室钟氏在娘家时恰与宋浩妾室甄氏住个对门,这两个小妇人竟是个手帕交,十分要好。少年分别,青年重逢,又重拾旧情,依旧好得亲姐妹一样。宋浩也知皇后大势已去,其颓势非人力可为,便偏向了景和,这一两年来吴大用与宋浩两个交往,多在钟氏处,这才瞒过了众人。

景和这回的谋划,倒是真如梁氏所猜一般,其目的不是要救陶氏女儿与外孙,而是玉娘。

陶氏上门苦求,要是承恩候夫人不答应,景和早已安排好人手,混在贩夫走卒中,将马氏的铁石心肠宣扬一番,因前头马氏大闹她女婿齐瑱家,逼着齐瑱小妾堕胎一事如今还常被人提起,都道马氏心肠狠毒,再叫这回一渲染,马氏的恶形恶状只怕好止儿夜啼了。从来女儿的教养都是看母亲的,有母如马氏,宸妃的心肠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乾元帝若想继立玉娘为后,只怕朝野上下无人肯答应。

若是马氏叫陶氏哭糊涂,答应了下来,倒是更好。景和一样预备着人在贩夫走卒中将此事宣扬:李氏犯的什么罪孽?以巫蛊诅咒,要害宸妃娘娘性命哩。宸妃娘娘这样的都肯宽谅,莫不是心中有鬼?

若要散播些流言,断不能在有限几户人家传说,那样只要略留些心眼,多半儿能摸出是始作俑者是谁之余做的,倒还好做后续修正弥补。可若是种种不利传闻是从贩夫走卒花子乞儿口中说出,再传至大街小巷,最后再流传到朝廷,这样的路子就难于查摸,京城那类人数以万计算,哪里摸得到底细。

动用宋浩,却是为着他的哥哥与高鸿交好,且他们兄弟俩个在家中斗得乌眼鸡一般,出得家门倒还是对兄友弟恭的好兄弟,正好拿来迷惑玉娘。

如今听着谢显荣果如他所料一般,查到宋浩宋朗弟兄两个时就住了手。这主意倒是与玉娘当年以孟姨娘出身青楼来迷惑人,不叫人继续往下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景和还不知道罢了。

这会子景和听着吴大用细述谢显荣是如何查的,又是怎么收的手,当下一叹,同吴大用道:“谢家有些运气,他们的儿子媳妇都是立得起人,尤其俩兄弟,明断机智,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国之栋梁。”吴大用年将四十,因见识过景和手段,是以不独不敢欺景和少年皇子,反倒颇有些敬畏,正色道:“殿下心怀天下。”

景和听说吴大用这般讲说,转脸看了看吴大用,莞尔一笑,眉眼潋滟,他如今已长成个少年,乌发雪肤,鼻如悬胆,唇若施朱,端地是丰姿秀丽,口中说的却是:“心怀天下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她哩。

又说李媛被废之后的第二个月,朝野上下就有上书,道是《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今后宫无主,长秋虚位,合该议立新后,以母仪天下,敬承宗庙。

乾元帝原想等着玉娘有孕,再册玉娘为后,也算师出有名。如今不断接着劝他立后的本章,也就顺水推舟,在某日朝会上道是:“宸妃婉顺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四德兼备,法度在己,夙有奇表,宜加正位,卿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