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听说,转脸将景晟看了眼,果然看着景晟原本圆润的两颊都瘦了下来,倒显出秀气的下颌来,玉娘心上叹息一声,自悔这些日子浑浑噩噩竟将景晟也忽略了,说不得把些温柔话语来打动他,哄得景晟双眼含泪,又与景琰道:“好孩子,你记挂着我和你弟弟,是个懂事的,你爹爹知道了,也必定喜欢的。”这话说了,景晟与景琰俱都垂泪,玉娘也把罗帕掩面,待要哭几声,只是心上虽有酸涩,可两眼干得厉害,竟是流不出泪来。

又说冯氏与梁氏两个进得椒房殿来,先偷眼将四周一看,因着椒房殿的大殿即深且阔,从前铺陈锦绣辉煌时,只觉富丽堂皇,天家气象,如今各种艳色陈设一概都撤了,就显出肃穆来。冯氏原就畏惧玉娘,再看得椒房殿这样寂静,双腿都有些发软,战战兢兢地在殿中站了,片刻之后,就看着两排宫人鱼贯而出,分立在凤座左右,又有两个宫人扶了个玉娘款款行了出来。

玉娘青衣素裙,乌发挽了个素髻,珠簪玉钗,鬓边一朵手掌心大小的白绢花,愈显脸容苍白削瘦,双眼深幽,一眼看过来时,直叫人心寒胆颤,不待内侍唱名,冯氏已跪倒在地。梁氏看着冯氏跪倒,只得跟了跪在阶前。

玉娘将两人扫过眼,漫不经心地道:”起罢。”又将手一抬,金盛已将冯氏昨日递上的帖子送到了玉娘手上,玉娘接了,方与冯氏道:“好端端地,孟氏作甚要与父亲分离?”冯氏听玉娘这句,仿佛是不喜欢的模样,心上暗暗叫苦,不由埋怨起梁氏自作主张来,是以趋行两步,道是:“回太后娘娘的话,孟氏起意离家,梁氏前去劝过,无如孟氏其意甚坚,定要往庵堂去,梁氏竟是劝不得。承恩公无可奈何,只得放了孟氏离去。”

玉娘虽未与佩琼交谈,可也知道她心思,无非是自家即做了太后,严沈两个复起有日,她自然不肯再在谢家盘桓,瞧那些人脸色过活。是以听着冯氏这几句,倒是冷笑声,:“这话我听着倒是孟氏与梁氏的错,世子夫人好刚口。”

却是冯氏所言虽是句句实情,无如经她删繁就简,又将重要之处模糊一二,听着就是另有内情一般,且她不曾加油添醋,梁氏辩也无从辩起。

冯氏这一手倒也好说个聪明,无如这一招是玉娘从前把来对付李庶人的,李庶人无从辩起,若是发怒,就更显出她无理来,回回都叫李庶人有苦说不得。是以冯氏这点子手段哪里在玉娘眼中,是以就道:“你是世子夫人,国公爷的妾室要离家,合该由你问个明白,你自家一字不问,倒好说人多问。”说着就将手上的折子掷了下来

冯氏不料玉娘陡然反面,吓得往地上一匍,急辩道:“妾不敢。妾原要去劝说一二的,无如那孟氏自进了京就不肯见人,妾也无可奈何,梁氏也在此处,娘娘问她便是。”

说来玉娘这十数年来总在乾元帝身边妆个柔糯样儿,本性上却是个将军脾气,不然也不能忍下这许多年来。如今乾元帝已驾崩,她再不用做戏与人看,当时就将眉一挑:“世子从来就不喜孟氏,你们夫唱妇随,你不肯前去原也难怪你。”说了又转脸与梁氏道:“你来说与我听。”

来前梁氏尚能说个镇定自若,可这回看着玉娘模样,竟是一点子骨肉情分也无有的模样,后心不由隐隐渗出冷汗来,定了定神,将佩琼与她说的甚,她又是如何劝的佩琼,一一与玉娘回了,言毕偷眼瞧了眼玉娘脸色,看玉娘脸上颜色渐缓,心上一块石头坠了地,又将谢怀德给佩琼寄住的庵堂添了庵田的事也说了,揣摩着玉娘的心思笑道:“实在是孟氏在我们家这些年,总有功劳,把这些来酬谢,已是太浅薄了。”

谢怀德给佩琼所住庵堂买田的事儿不曾与谢逢春并谢显荣提过,是以冯氏一丝儿也不知道,这时听着梁氏提起,心上不由恼恨,只碍在身在椒房殿,只得忍气吞声,又竖了耳朵听玉娘说话,就听新太后慢慢地道:“她即意决,由得她去罢。”

冯氏听着这句,一颗心才落地,又听玉娘道:“告诉承恩公,若是还念夫妻一场的恩情,就别去打扰她!”言毕已站起身来,两旁的宫人忙上来搀扶。

金盛虽不知玉娘为何对着自家人这般疾言厉色,只他一身荣辱都在玉娘身上,自然要顺从玉娘心思,是以脸上一丝不露,只过来笑道:“两位夫人请罢。”冯氏方敢站起身来,因她跪得久了,双膝就有些发软,梁氏看着这样,亲自过来搀扶,冯氏将一只手按在梁氏胳膊上,微微一笑道是:“弟妹瞒得我好紧。”

梁氏眉头也不动一动,只笑道:“我以为世子知道呢。”冯氏忽然抬头将梁氏瞧一眼,却是自谢显荣与冯氏渐渐离心之后,夫妇两个少有说话,当真好说个相敬如冰,是以听着梁氏这话,不免以为是谢怀德告诉了谢显荣知道,谢显荣却是没说与她听,一时即羞且恨,紧闭双唇与梁氏并肩走了出去,自此更将谢显荣怨上一层。

又说如今玉娘头上全无管束,召见陈奉再不用寻些借口,玉娘知道佩琼离了承恩公府便将陈奉召了来,将佩琼的去处去陈奉说了,使陈奉遣人去关照一二,陈奉自然唯唯。玉娘因又问陈奉:“可查到下落了?”

陈奉自是知道眼前的太后问的是哪个,低了头道:“回娘娘的话,山涧里倒是捞着了几具尸骸,一具是壮年男子,一具是孩童的,另有两具都是老妇人,并无年轻女子。”却是陈奉遣了去寻真玉娘那两人,跳下了山涧细细摸了回,将山涧下的尸骨都摸了上来。

玉娘听说,将眉头一皱,素指在几上敲了敲:“这么说,她还活着?”陈奉道:“多半儿还在世。”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哩,听说这位谢姑娘肖似佩琼,也是副好相貌。这样的容貌落在外头,清白也未必保得住呢。

玉娘怔了怔,就明白了陈奉未竟之意,想了想道:“你去见我姨母时,把实话与她说了罢。”陈奉听说,先是一怔,转而应诺,看着玉娘再无旁事,也就退了出去。这些年他也知道了玉娘脾性,最是说一不二,惹了她恼怒,再不肯容情的,是以也不叫人,从北司马门出了未央宫,先到自家宅子,将身上内侍少监的官服脱了,换了寻常富家翁的衣衫来,又命备轿,抬了他就往城外的庵堂来寻佩琼。

说来,佩琼还在严大将军府时见过陈奉,佩琼是大将军严勖的幼女,虽不是嫡出,因她姨娘生她时难产而亡,是以一落地就抱到了将军夫人连氏身边,与连氏所出的长女佩珏一同抚养,佩珏与佩琼两个虽不是同母,因着都有些肖父,是以面目倒有五六分相像。且因严勖容貌生得昳丽,尝有“貌若好女”之赞,是以这对姊妹当真好说一对儿姊妹花。

而陈奉那时,且不叫陈奉,却唤做封晨,家内原有些儿田地房产,父母只得他一个儿子自然爱若珍宝。哪知封晨七岁时,父母上山进香,惊了马,马车摔下山崖,因有父母拿身子垫着,封晨侥幸未死,却也昏迷数日,待醒来之后,家产俱已被族人夺去。

封晨一个孤儿,又能作甚,就从个父母捧在掌心疼爱的小少爷沦落到与小厮仿佛。只封晨本性伶俐,又是叫父母宠爱惯的,哪里肯忍这口气,一日与族人家的几个孩子厮打起来,竟叫打破了头,扔在了街上,恰好遇着严勖经过,将他捡了回去,做了随身的书童,是以封晨与佩琼彼此认识。

后来严勖得罪,严家叫延平帝抄了家,封晨因不是卖了身的奴仆,算不得严家的人,不过是个雇工,是以关了半年放了出来。封晨是严勖书童,是以与严勖旧部都有联络,待他寻见了严勖旧部,才知严勖早已叫延平帝赐死,夫人连氏悬梁。

严勖与封晨有救命之恩,而封晨因幼年时那次坠崖伤了根本,瞧着身子甚好,却是个不能人道的,索性净身进宫做了个小内侍,寻机好为严家雪冤,当日舍身救乾元帝,也是为着要得乾元帝信任。

如今再与严勖之女佩琼相见,彼此不免恍如隔世之感。

第371章 旧故

因着佩琼是承恩公府二公子亲送了来的,放下白花花四百两银子不说,又填补了庵堂里一百亩良田,是以主持待着佩琼十分客气,早课午课晚课从不勉强,更不叫佩琼打扫挑水,还安慰佩琼道:“你只管在这里放心住着,有庵堂一日就不能叫你受委屈。”又与庵堂中那些尼姑道:“她是贵人,不过是礼佛虔诚,故而到此。你们不可怠慢。”

只佩琼如今巴望着自家女儿能有消息,是以把头上的簪环,身上的锦绣都去了,同庵堂的尼姑们一般装束,每日三回跟随尼姑们做功课,从不脱空儿,倒叫那些尼姑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封晨来时,佩琼才做完午课,正要回自家的小屋,劈面遇着个男人,约有五十余岁,身高体胖,白生生一张富家翁的脸,未语先含笑,竟是十分眼熟,不由多瞧了眼,就叫她认了出来,竟是自家父亲从前的书童。

佩琼不意还能见着封晨,想着自家经历,不免有些儿羞愧,待要走避,却叫封晨拦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还道是:“封晨见过二姑娘。”佩琼自觉无颜再见故人,将身子侧一侧道:“施主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个落难人,并不是施主口中的甚二姑娘。”

封晨进来前,先见过了主持,假托是佩琼远方堂哥,听说她在这里带发修行,是以过来探望,且舍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直叫主持喜欢得眉花眼笑,暗将佩琼看做了财神菩萨,打定了主意,日后必要好好供奉,是以在封晨问佩琼来后情形时,细细都与封晨说了。

封晨听着佩琼修行甚虔,知道她求的是甚,心上格外有愧,再看佩琼身着缁衣,头上虽未剃发,也只绾了纂儿,把一支光头的银簪来簪着,眉梢眼角略带愁容,想及她这些年的辛苦,也是一声叹息,怎么敢将真玉娘下落不明的事告诉她,手上动了动,劝道:“师太莫急着走避,老儿并无坏心哩,只想劝师太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师太如今守着菩萨,还怕见不着真佛吗?总有一日云消雾散的。”

佩琼听说,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将封晨看一眼,把头点了点,回转了身往自家小屋行去,坐在铺了薄被的榻上,却是将手上十八子的念珠攥得死紧,心上隐约多了几分盼望。

又说封晨回在家中,将衣裳换回,又是未央宫中掖庭令的模样,缓步往未央宫行去,还未到司马门前,就听得身后一声唤:“陈老爷。”陈奉脚下一顿,转回身去,就看身后跟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不高不矮的个儿,面貌寻常,衣裳寻常,是扔在人群中便寻不出的模样,却是从前那笔墨铺子的东家。

这男子看得陈奉回头,脸上就有些儿喜色,往前踏了一步,拱了拱手道:“小民久不见陈老爷,不意在这里遇着,老爷倒和从前一模一样哩。”陈奉微微一笑:“原来是老蔡,你那家店生意如今怎么样?”

老蔡笑得露了白牙,将声扬得高了些,道是:“亏得老爷肯援手,才将小民的店保住。小民一家子都感念老爷的恩德,只一直无由得见。今日遇着老爷,真是老天有眼哩。若是老爷得空,还请老爷赏个薄面,叫小民有幸请老爷吃一杯酒,也表表小民的孝心。

陈奉故做沉吟,又抬头瞧了眼天色,老蔡踏上一步:“老爷,还请您赏光。”口上说得客气,眼中却透了焦急之色,几乎要探手来抓陈奉。陈奉情知老蔡们急的是甚,也就点了头,道了几声客气,就随着去了。

老蔡因着陈奉一路往前,七折八弯地到了一家羊肉铺子前,一面笑说:“老爷,这家瞧着不起眼,可他们的白切羊肉,又肥又嫩,不可不尝哩。”说了自家先抬脚进去,陈奉随后跟上。进得铺内,里头果然坐了四五个男子,一个是一头白发,一个身高体壮,更有个男子身形儿瘦得竹竿一般,头上带了书生巾,身上着了文士袍,枯瘦如爪的手上还捏了一把扇子,仿佛是个读书人模样,这些人看着陈奉进来,齐齐把眼来看他,脸上都有急切之色。

陈奉从前不过是严勖身边的书童,身份与这些人不好比,时隔得这三十余年,陈奉在未央宫中已可算内侍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着他与乾元帝有救命之恩,连着内侍监昌盛也不敢轻视他,是以早养出一身的气派,倒像诸人之首一般。他将袍子一分,大马金刀地坐下,把众人一瞧,慢条斯理地道:“你们使老蔡拦我,可是为了将军的事?”

不意这些人中先开口的倒是那个读书人,他先咳几声才道:“如今外孙小姐做了太后,我们几时敲登闻鼓与将军鸣冤?”他身旁那个老者也开了口,道是:“是哩,趁着皇帝还小,还不能自家做主,太后且能说得上话,做得了儿子的主,若是等皇帝长大,未必肯听娘的话,给他父祖脸上抹黑。”在座人等都不住地点头,原来这些人俱都是当年严勖遗下的部属。

若是在官场,还有个人走茶凉之说,后人嫌前人碍路,设计铲除的也不少。可军中从来最重袍泽,哪个将领带出的兵,多只肯听这个将领的指挥,若是在战场上厮杀血拼出来的,更是忠贞不二,不然也不会有某家军之说。在场诸人,都是与严勖当年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自然对严勖十分信服,更深信严勖不能扯入夺嫡中去,都为严勖不平。自严勖叫延平帝抄家灭门后,这些人都不肯再从军,都弃官而走。

后来沈如兰娶了严勖长女佩珏为妻,这些人心中又生了指望,以为沈如兰终有一日能为岳家辩冤,哪成想,十八年前,沈家一般受了冤枉,亏得留下个沈昭华,倒是有骨气,是以这些人又苦苦忍耐,玉娘吩咐下的事,有许多都是经过了陈奉交在他们手上办妥的,便是董明河,也是受过严勖恩惠。

好容易忍到今日,乾元帝驾崩,新帝年幼,严将军嫡亲的外甥女身为太后正是最有权柄之际,若是这时太后说声查,新帝也只有顺从母意的,底下臣子们便是反对,又怎么拗得过她们母子?

陈奉听说,冷笑几声,将背往椅背上一靠,一字一字道:“这朝廷是你们说了算的罢!说得倒是容易!小皇帝屁股也未坐稳哩!他上头且有个大哥,儿子比之小皇帝也小不了几岁,可是站住了的。”说了又将众人都扫视一回,“若是当真容易,外孙小姐如今是太后,她能不提么?”

提起玉娘来,陈奉也有几分怅然,乾元帝在时,玉娘虽是心上有恨,可还是一副花娇柳嫩的模样,整个人透着活泛,如今乾元帝一去,玉娘看着虽还是一副秀美佳人的模样,言谈举止差别也不甚大,可从前那双横波目,如今看着连泪也干了,也是太可怜了些。

那些人却不知陈奉心上所想,那老蔡反冷笑道:“外孙小姐得意着呢,她是太后哩,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富贵荣华享之不尽,还没人管束她,她还能想着哪个!还能将我们这些人瞧在眼中吗?”

陈奉听说这句,脸上也有了怒气,霍然起身道:“放屁!你们道先帝是怎么去的?!”这话出了口,众人皆是一怔,陈奉冷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且等一等,必给你们一个交代。”说了站起身来,大步走在门前,将门拉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又过得五日,景晟使往光州查案的御史黄川与大理寺少卿裴阳已然折返。

却是齐瑱较他们先到光州,与梅佳交接时,这位梅佳见陈裹言称进京告状,已久不见人影,而自家忽然被召入京,情知陈裹是告成了状,只是尚无实证定他罪罢了,是以梅佳就厚厚地把金银来贿赂齐瑱,又肯填补掉衙内账簿上的亏空,只求齐瑱高抬贵手,在京中来人查案时,略加美言,好超脱他一二。

不想齐瑱实在是个不通世情的,看着梅佳这般,不独不肯收纳贿赂,反一状告到了黄川与裴阳处。又配合了黄川裴阳两个将衙内各种案卷都封存了起来,出了告示,许百姓告状。

也是梅佳在任时贪得无厌,可说是刮地三尺,看着他叫急召入京,京中又仿佛来了大官儿查他,都蠢蠢欲动,想要伸冤,只唯恐官官相护,等他们出了头去告状,反把他们来入罪,是以观望不动。

不想转机到是出在梅佳留下的两个师爷身上,梅佳做恶也少不了他们,,如今看着京中来人要查,且不是走过场的模样,唯恐连累了自家,倒是先出了头,出首告发了梅佳。

因有了师爷的首告,光州百姓们信了朝廷是当真要办梅佳,这才纷纷出首,告发梅佳贪墨税赋、玩强占田地、勒索财物、霸占民女等罪,总计三十一条,条条事迹分明,又有两个师爷为人证,便是梅佳生得十张嘴,也是辩无可辩。

二人返京来见景晟,先将梅佳罪证呈上,景晟看得条陈,勃然大怒,当时就命将梅佳下狱,交大理寺审问。梅佳虽是贪酷,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并未吃过甚苦头,都不需上刑,只把拶子、带刺的牛皮鞭,刑棍往他面前一扔,已将他吓得面色如土,抖衣而战,昔日那双寒潭目已化做了流泪泉。

第372章 试探

梅佳到了此时方后悔不迭,悔的倒不是不该贪墨强占,却是不该将两个师爷留在光州,合该带上京才是,再不然,即杀了张氏兄弟三个,他们家男丁再不该留着,一时因循心软,到底了害了自身,

他即入了狱,又怎么肯放过旁人,说来,他之所以能在光州一呆就是三年,不升不降不迁,自然是有人肯周全他,这人便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钟德华。梅佳得了罪,自然将这位钟德华攀咬了出来,何年何月何时送了多少银子,笔笔写得明白,钟德华当即被夺职下狱。而当年谢怀德在吏部时与这位钟德华同事,也有些儿交情,如今钟德华有罪,就有位芮海御史将矛头指向了谢怀德。

旁人要参本,总要有些儿凭据,若是诬告,还要反坐,唯有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没收是有些儿联系的事,便是全无根据的,他张口说来,被他参的也只好认个倒霉。且这位芮御史是个有成算的,看着幼帝景晟即位这些日子,对外戚一丝封赏也无,便认做玉娘要做个贤后,是以故意压制外戚,自家这本奏来,不独无碍,反能得个不畏权贵的美名。

虽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不大和睦,可看着谢怀德无辜被参,也要恼怒:现在参了怀德,日后岂不是要参他!心上又埋怨起玉娘来:你若是肯照拂家人一二,这些御史哪里敢这样轻易起衅。只他心上再埋怨,也得出列为谢怀德辩解,道是:若因谢尚书当日在考功司与钟德华同事就可能串联,那吏部上下哪个能得干净?芮御史这番攀咬,岂不是在说先帝无有识人之明,将一批官蠹都放在了吏部云云。

芮御史叫谢显荣这几句气得脸上通红,不答谢显荣所说,先指了谢怀德道:“下官当场奏与圣上,便是请谢尚书自辩,谢尚书他这里默不作声,倒要您替他出头,难道他收来的贿赂也分您一半么!”谢显荣一贯文雅示人,叫芮御史喷了一脸,脸上也涨得红了,怒道:“有罪无罪,圣上且未开言,你倒一言而决,不意你倒比圣上更有权柄么!”

芮御史冷笑几声道:“有罪不无罪的,你自家知道哩。下官请圣上下旨查问,谢怀德到底是尚书,国之忠臣,若当真有贪墨之事,更该绳之以法,以正纲纪。”

说来,因谢怀德发奋前是个洒脱的,做得诗掷得壶划得拳喝得酒,又从不以皇后兄长自居,是以人缘儿颇好,站在朝上的大臣们,颇有几个与他交好,因看着芮御史实在蛮横,也肯出头替谢怀德分辨几句。

御史们中也有些儿觉芮御史求名太甚,不肯与他一般见识,却也不好出来与芮御史变辩驳,只站在一旁不出声。倒也有些儿要争胜,不肯叫芮御史一个得了美名去,出来帮着芮御史一块儿争执,直说帮着谢怀德分辨的人是为着奉承谢怀德是太后兄长,这般谄媚,如何配做朝廷大臣,不如往承恩公府任职去,直吵得沸沸扬扬。也是景晟将将登基,年纪又太小,无有顾命大臣不说,连着垂帘的太后也从不出声,是以群臣们不免了少些顾忌,隐约也有拿着这事来试探景晟为人心胸的。

景晟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乱纷纷模样,脸上早气得通红,又恐帘子后头的玉娘不自在,倒还觑着空儿问玉娘道:“母后,您别往心里去。谢御史不过求名尔。”玉娘在帘后道:“圣上放心,我无事。”景晟便转回头来,对如意道:“待得他们安静了再宣朕的口谕,退朝。”说了自家起身,亲自绕到帘后将玉娘扶起,母子俩个退出殿去。

朝上大臣们吵得一回,不见景晟有甚动作,就有大臣朝着御座看去,御座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新帝的人影,唯有新帝身边的内侍少监如意抱着拂尘,似笑非笑地站在御座边,顿时住了口。一个停了声,便带动了另一个,不一会儿,朝上就是个鸦雀无声。

如意将大臣们瞧了眼,笑嘻嘻地道:“诸位大人不辩了么?”新帝都不在了,还辩甚辩,辩与谁听!大臣们自然偃旗息鼓。如意又等得一会,看着大臣们果然不出声了,方才道:“圣上留下口谕,退朝。”言毕,将拂尘一甩,先走了下去。

两边的大臣不想新帝竟使这等手段,都有些儿目瞪口呆。若是成年皇帝,做出这样事来,多少显得有些儿失了气派,只这皇帝还小哩,倒显出智慧来:他这一走,倒是没人瞧得出他心向哪边了。

也有人以为皇帝尚小,未必是自家的主意,帘子后头的太后是他亲娘,今儿御史参的可是那位的亲哥哥,便是再想做个贤后,也不能眼瞅着自家哥哥叫人攻讦不出声的,皇帝又坐在她前头,将他叫回去,自是轻而易举。只不管是哪个的主意,能一回正是初露锋芒,叫大臣们不得不加了些儿小心,不敢再以母弱子幼来看这对母子。

不说大臣们心思各异,只说景晟奉着玉娘回在椒房殿,玉娘先道:“与圣人上些细点来,再点一壶百花蜜。”又与景晟道,“圣人今儿早膳用的少,先填补些,只也别用多了,积了食,耽误了午膳就不好了。”

景晟起立称是,看着玉娘回在内殿更衣,方才坐下,宫人们将细点与蜜水奉上,又退在一边。景晟才掂起玫瑰细沙核桃糕来吃了几口,就听着赵王景宁求见,便道:“宣。”自家自顾又用了块马蹄糕,喝了几口蜜水,就看着景宁脚步匆匆地进来。

景宁原是怕谢怀德叫芮御史参了之后玉娘不喜欢,这才匆匆赶来,不想看着景晟也在。从前景晟便是太子,在两个兄长面前也少摆储君架势,只以弟兄相称。可如今景晟已是皇帝,自不能再以兄弟论,且景宁原本就是个安分守礼的,就要以君臣礼参见景晟。

景晟笑道:“在母后这里,不讲这些。”说了使金盛将景宁扶起,又指着自家对面道:“你坐,母后这里的马蹄糕做得好,我记得你以前爱吃哩。”

景宁谢了坐,方斜签了身子在景晟下手坐了,掂了块马蹄糕来用,早有宫人又取了杯子来,与景宁斟了盏蜜水。

景晟看着景宁用了块糕,又喝了半盏蜜水方问:“五哥,你瞧今儿那芮御史是自家的主意,只为求名,还是受了人主使?”

景宁听见景晟这句,将手上茶盏搁在茶几上,脸上有些红,轻声细气地道:“圣上,臣,臣以为芮御史起先是为个名。从来为官的,虽有一心为民的,可也有不少贪官哩,或是贪财,譬如那个梅佳;也有贪权的,从前的护国公便是,只在您出生前他就因罪被诛了;也有贪名的,眼前这个就是。只臣以为,贪名,比贪权贪钱更可恶些,贪钱贪权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赃官,圣上除了他,自是万民称善。而贪名的,倒还要做个为民请命的模样来哄人,只把难题都抛与了君上,可是刁钻。”

景晟听说,点了点头,道是:“谢尚书从来官声清正,虽不好说是国之栋梁,却也是有些儿才干的。父皇生前夸过哩,说谢尚书比他兄长实干许多。芮御史咬他,无非是御史风闻言是,便是说错了,朕也不能治他的罪。倒是谢尚书是母后的嫡亲兄长,朕的亲舅舅呢,一个不畏权贵,不谄外戚的美名唾手可得。”

景宁与景晟说话时,玉娘已换了常服正要出来,才到殿前,就听着弟兄两个说话,倒是有商有量,固然景宁与景晟说话十分恭敬,丝毫不以自家是景晟的兄长,就是景晟与景宁说话,也颇为和气,还唤着哥哥,就仿佛从前乾元帝带着两个孩子来椒房殿用膳,兄弟俩坐一旁闲话一般。

玉娘陡然惊觉自家竟又将乾元帝想起,心上自是一沉,抬起手来将眼捂了,脸上颜色褪得干干净净。

宫人们因知道新帝、赵王,越国长公主都是极孝顺的,是以侍奉玉娘比乾元帝在时更殷勤些,看着玉娘捂住双眼,只以为她头晕,都涌了上来将玉娘扶住,又一叠声地喊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只玉娘不过一时情动,叫宫人们这一打岔,心上酸涩倒是过去了些,才道了声:“我无事哩。”就看着景晟与景宁两个几乎是肩并肩地走了进来,

却是景晟与景宁两个听着宫人们唤太后,只以为玉娘如何了,齐齐抢入,因宫人们将玉娘夹在中间,景晟顿时大怒道:“糊涂东西!你们一个个地都围着母后,叫母后怎么透得出气来!还不散开些!”宫人们叫景晟骂得这句,忙散了开来,至于秀云秀莲两个扶着玉娘。

景晟这才与景宁一块儿上前,从秀云等人手上将玉娘接过来,因看玉娘脸上雪白,景晟自是担忧,问道:“母后,您怎么了?您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儿子宣御医来与您瞧一瞧?”

玉娘拍了拍景晟的胳膊道:“方才我走得略急,有些儿头晕,并不妨事。”说了又看另一侧的景宁,笑道:“阿宁也来了。”

景宁只觉玉娘按在他臂上的纤手在微微发抖,直抖得他的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待要劝玉娘几句,叫她肯答应景晟宣御医来,已听玉娘道:“你们兄弟两个方才在说甚?”

虽景宁是做哥哥的,只君臣在兄弟之前,自由景晟答复,景晟一面扶住玉娘往外殿走,一面将方才兄弟两个的说话与玉娘说了,又道:“儿子与五哥本也觉得二舅舅是个好的,芮御史攀扯他,不过是为图名罢了。只唯恐自家年幼,见识得少,看错了,不敢定准。如今与五哥说了回话,倒是全明白了。”说了脸上竟是一笑。

景晟面貌与玉娘像了个六七分,尤其那双眼,更是像了个十足,这一笑,眼中可说是春光明媚,口中却又说道:“他们真当儿子蠢哩。把个一心图名的芮御史堵在前头,自家在下头煽风点火,要看朕的手段!”

第373章 用心

景晟为太子监国时,因着乾元帝虽病倒,到底还活着,说不准哪一日就起了身,是以那些大臣们倒肯用心。那些大臣们不过是看景晟将将即位,先帝又去得突然,连个遗命也无有,虽有太师太傅在,到底不是正经的顾命大臣,是以有意要看他能耐。若他是个自家有成算的,大臣们便小心服侍,也肯出正经主意。若是当真年少无知,就此叫他们架空了也未可知。

景晟今日看下头为个御史的一家之言争得面红耳赤,起先也有些儿不明白,只他不明白的事就肯细细分辨,就叫他瞧出了端倪,顿时有怒,想了想,索性抛下不理,由得他们去争个痛快,请了玉娘还宫。

这时听玉娘问他,景晟一面扶着玉娘坐下,一面将这番计较合盘托出,又安慰玉娘道:“母后,您莫忧心,小事罢了。”恰好宫人们将温好的清水奉了上来,景晟亲手接过,奉与玉娘,却是自乾元帝去后,玉娘常夜不能寐,御医们都说是优思太过的缘故,请玉娘不要用茶。玉娘起先并未放在心上,还是三个孩子知道了,苦苦相劝,玉娘方才勉从。是以景晟便不肯叫玉娘操心,方有不过小事尔之语。

玉娘瞧着景晟,依着她原先安排,总要景晟再大些才好,不想乾元帝忽然发难,逼得她不得不有所动作,使得景晟这样小年纪就与前朝那些大臣们勾心斗角,心上多少有些儿愧疚,故而摸了摸景晟的脸颊,叹息道:“娘信你。”说了又看一旁的景宁,将景宁的手握住,“你一心为你弟弟分忧,你父皇地下有知,还不知怎么欢喜呢。”

景宁半垂了头,口角微微带些笑容,轻声道:“儿子只愿母后平安,弟弟顺遂,也就心满意足了。”玉娘含笑道:“这话说得,你妻子呢?她才是要与你过一世的人呢,你将她放哪里去!”说在这里,玉娘倒是发觉不见顾鹊,又一算时辰,分明是景宁一下了朝就往她这里赶,并未回过赵王府,是以顾鹊不知道,不免嗔怪道:“你这孩子,你来这里,可传信回去了?莫叫人等你。”

景宁看着景晟扶着玉娘退出,原想就跟下来的,转念又想着朝廷上的动静,是以耽搁了会,待得如意传了散朝的口谕,景宁立时进了后宫,混忘了还有顾鹊在家中。

说来倒也不好全怪得景宁,他与顾鹊成婚的次日,乾元帝便驾崩了。之后景宁与顾鹊两个身为儿子媳妇,自要哭灵守灵,夫妇两个虽能见面,却是连句有情些的话儿也不能说。才新婚的夫妇哪经得起这样是疏离,待得守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两个再见已如陌路人一般。更别说景宁身为人子,须得守孝三年。景宁更是个孝子,这三年中都要与顾鹊分房而居不说,因他自家只肯吃素,连着用膳也不与顾鹊在一处,是以景宁与顾鹊两个如今遇着,除着彼此问个好,几已无话可说,故而景宁进宫来,全然忘了顾鹊。

这时叫玉娘提起,景宁方才觉悟,不禁赫然,唤了自家贴身的内侍连英过来,要使他回王府告诉王妃知道。玉娘还嗔道:“她嫁了你,一生荣辱都系在你身上,你也该念着人些。”景宁叫玉娘说得满面赤红,唯唯称是,连着头也不敢抬。还是景晟劝了几句,玉娘方才罢了。一时传膳,玉娘便使珊瑚装了两道菜,点了个小内侍赏去赵王府与顾鹊,晋王府那边一般有赏。

景晟与景宁两个陪着玉娘用了膳,景晟因午后还要上课,先回宣政殿去了,景宁也不好再留,一样起身告退。他素来是个知机的,虽与景晟一块退出,却是落后景晟数步,到得椒房殿外,屈身行礼,看着景晟上了步辇去了,方才走开。

就有宫人将他弟兄二人的举止看在眼中,回来禀了玉娘知道,玉娘正端了盏清水慢慢地喝,听着宫人们回报,将茶盏搁在几上,慢慢地点了点头,却不开口,只将双眼盯着手上瞧。便是此时内殿中传来哒哒哒几声轻响,玉娘霍然抬起头来,不过片刻就看着个宫人疾步而出,来在玉娘面前双膝跪倒请罪,却是内殿中悬的那挂珠帘,不知为甚忽然断了几条,玉娘听着的哒哒声,正是珠子落地之声。

原是玉娘才迁入合欢殿时乾元帝就曾赏过一挂,当时叫凌蕙无意间扯断了。虽珠子并无遗失,将作那里自能修复得一丝不差,只乾元帝嫌上头沾着了凌蕙的血,以为不洁,不肯再用,又看玉娘喜欢,是以示意合浦再贡。只龙眼核般大小的珍珠产量原就不多,更要一般大小,一般色泽,更是稀少,是以合浦又积攒了两三年方才凑足了数,又贡了一挂。乾元帝得着之后,立时就使人送来椒房殿,一直挂到如今。

是以玉娘听说珠帘忽然自己断了几条,一时心上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当时就站了起来,只立时又坐了下去,一手撑了头,半晌无声。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只以为玉娘想起了先帝,是以心中悲痛,都跪倒在地,齐刷刷地道:“太后娘娘节哀,保重凤体要紧。”玉娘抬起头来,缓缓四顾,到底长长叹出一口气。

又说景晟自将朝臣们撂下自家散朝,果然叫朝臣们警觉,一时倒也不敢再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不想景晟私下里已将新任的宫正司司正袁有方遣了往大理寺大牢走了回,将梅佳与钟德华盘问了回。这也是因着景晟年幼,便谢怀德是他嫡亲舅舅,见面也极少,不能知道谢怀德为人,这才心存疑惑,要问个明白方好决断。若是乾元帝还在世,芮御史还未必敢上这一本,便是上了这一本,多半也会叫乾元帝当场掷回。

说来大理寺自有各种刑讯手段,便是铁齿钢牙到得刑部,也要胆寒。可真要比起阴私手段倒还是宫正司的强些,直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梅佳与钟德华虽知招认必死,实是抗不过袁有方各种手段,是以俱都实情招认。

两个都不曾把谢怀德提起,一个说是:“以前从未与谢大人有过交情,贸贸然地上门送礼,若谢大人收了,自是一双良好,可若谢大人不肯收用,他是什么人哩,顷刻就好上达天听。是以不敢。”钟德华也说是:“他是太后娘娘的亲哥哥,甚好地没见过?梅佳把来的这些,只怕还不能打动他哩,倒是叫自家招祸。”

袁有方收拾了口供,回来承与景晟,景晟看过,心上有了底。到得次日上朝,景晟点了那芮御史来,倒是好言与他道:“你即参谢尚书,只无凭据,不若你亲自往刑部听审,明白了其中是非曲直,再来奏与我知道。”

景晟使袁有方走那一遭,除着大理寺卿罗士信并大牢的牢头之外,并无人知道,芮御史又从哪里得知?他起先攀咬谢怀德确是为着自家美名,可新帝景晟竟是将此事晾下,不说个对错不说,还有人劝他道:“你何苦与太后母家做对?你又无凭证,这回若是叫谢尚书脱了身,日后有你的苦头吃,还不快快改了,再亲自往谢尚书的府上走一遭儿,与他赔个情,这事也就罢了。”

这话儿听着是在劝解,细辩来,倒是句句恫吓。一个一心图名的,自然不甘壮志不遂,是以听着景晟许他同往大理寺听审,之后据实回奏,竟是以为在景晟心上不曾偏向谢怀德,不然不能叫他往刑部大堂上去,是以慨然领旨,又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地模样道:“臣必定秉公而断。”

景晟听说,脸上露出微笑来,道是:“愿卿不负所言。”芮御史满腹踌躇地应诺。

又说梅佳与钟德华两个在袁有方手上吃着不能为人说的苦头,早吓破了胆,只求速死,是以这回过审,刑也未上就肯招供,连着在袁有方面前不及招认的几桩不堪一提的小事也都尽数招承,且两回招供的说辞与细节处全无差别,便是曾疑心景晟是为着回护舅家故意使袁有方使手段来屈打成招的罗士信到了此时也再无疑问。

不想芮御史见谢怀德无罪,想及从前人劝他的那些话,惊怒交集,竟是指了梅佳与钟德华两个道:“唞!尔等罪犯滔天,到了如今还不思悔改么?!这供状不尽不实,圣上虽是年幼然而天纵英明,岂能叫尔等瞒混过去!还不据实招来,也免得皮肉受苦!”

他这一番话直叫罗士信发笑,竟是直问芮御史道:“御史可是疑心本官与谢尚书官官相护,是以不叫这俩犯官将谢尚书招认出来?芮御史即有此念,不妨连着本官一起参了。”芮御史叫罗士信这一激,顿时恼羞成怒,当时就道:“尔当本官不敢参吗?!”当时拂袖而去,竟真的具本,连着罗士信一块儿参了,直道他与犯官勾结,私相授受,贪赃枉法,圣上英明,合该换人另审云云。

芮御史因看景晟听得用心,格外有神,施展平生所学,直将谢怀德与罗士信骂成了大殷朝立朝以来的巨贪大恶,可说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清宇内。

景晟听得哈哈而笑,因问芮御史道:“照芮卿家所言,先皇委罗士信与谢怀德于重任,实是不知人,不善任,要芮卿家来拨乱反正了?”

第374章 山涧

芮御史便是再想得个不畏□□的美名,也不敢接这个话,伏地请罪道:“臣不敢。”景晟唔了声,点头道:“朕以为你为着公义不惜身家性命哩,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即不敢,且退在一边。”

芮御史见景晟不肯再听他讲话,就有些发急,正要抬头再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来打动景晟,却听着景晟已向大理寺卿罗士信道:“此案即已查明,卿且据实拟本奏来。”罗士信领旨,退下时朝芮御史瞥过一眼,眼中带些嘲讽,直羞得芮御史满面通红,待要再辩几句,又听景晟已与朝政们商议起明年赋税之事,只得住口。

以大殷朝规矩,新帝即位必要减免赋税,看国库充盈、连年赋税、有无旱涝等,或是减免一两年、或是削减几成,只无一定之规。虽乾元帝初年曾用过兵,可因永兴帝与乾元帝父子都好说个英明君主,连年又无甚灾害,是以可说是“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不可食”。因国库如此充盈,景晟欲减免赋税两年,以示朝廷爱民之心。

有大臣称善,言景晟有父祖之风,也有劝导的,道是一年也就尽够了,虽是国库充足,可天有不测风云,多预备着钱粮总是好的。两下里各有道理,一时争论不休,倒是无人再记得芮御史还跪在地上,芮御史虽是跪得膝盖生疼,却是插不进口去,只得强忍。

好一会景晟方道:“诸位卿家意思朕已明白,容朕再思。”方止了群臣争论。景晟这才看见芮御史依旧跪在地上,只做个不知道的模样,嗐一声道:“芮卿家,你跪着作甚?可是有本启奏?卿且奏来”

芮御史脸上通红,额角也有些儿冷汗,心知自家是叫新帝作弄了,可这话又说不得,只得又把前头的话捡回来再说一遍,好显得他强项有风骨,方能挣回些体面,不意景晟竟就笑道:“原来芮卿家还是为着这事?可是朕不答应你,你就不起来了?”

还不待芮御史说甚,景晟已与群臣道:“芮御史参谢尚书涉梅佳案,谢御史,朕之舅也。若纵,伤天下臣民之心;若枉,则伤太后之心。故而朕尝特遣宫正司宫正袁有方密审之,谢尚书果枉也。朕以为芮御史急公好义,故使他听审,以明道理,不意芮御史执意若此。”说着,叹息一声。芮御史听着这些话,方明白罗士信拿着嘲笑的眼光来看他,奥妙却是在这里哩,顿时羞得头也抬不起来。

景晟又与芮御史道:“芮卿平身罢。”言毕,笑盈盈地将群臣看过一遍,问道,“众卿可还有本奏?”朝中诸大臣叫景晟这一手直搅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有话说,直看着景晟身边的如意公公说了退朝,这才醒过神来。

有的大臣,只觉得新帝做的这些事太弄小巧,失了君王气度,倒像是妇人手笔,就有猜疑玉娘在其中有影子的。也有些以为,先帝去的突然,连辅政大臣也未及指定,太后又不管事儿,全靠新帝自家摸索,新君这才多大,明年改元时才十岁哩,能做到这样,又在事后将话说圆,已是殊为不易,若是太师太傅们细心教导,只有更好的。

而怪着景晟身为帝王,却用些小巧手段的,他的那几个太师太傅们都在其中,看得景晟过来上课,齐齐跪倒请罪,自言未曾教导好景晟,有负先帝托付云云。景晟原是满腹得意,叫太师太傅们这么一跪,羞不可抑,亲自来扶。无如太师太傅们不肯起身,跪着将景晟今日的错处言明了:却是景晟身为帝王,何必在意一个臣子的看法,即有御史参奏,便使人核查便是,再将核查的结果公之于众,方是君王体统,弄这些小巧,与妇人何异!

景晟听着教训,当真是羞愧无已,脸上涨得赤红,额角也沁出汗来,直道是:“我日后再不会了,老师们请起。”竟是与太师太傅们作了一个长揖,又亲自搀扶,太师太傅们方才起身。

玉娘一般听说了太师太傅们对景晟的劝诫,特将他请去椒房殿,劝慰道:“你年纪小哩,一时相差了也是有的,以后改过就是好的。只是太师太傅们所言极是,你万不可恼恨。”景晟道:“母后放心,太师太傅们说得有理,儿子知道好歹。”说了,因看玉娘如今瘦得可怜,手腕不过一括大小,几乎要挂不住碧玉镯,反劝玉娘道,“母后,您只念着儿子,可想过自己么,您看看您这瘦得,父皇地下有知,怕也不能安心哩。”

玉娘不意着景晟竟又把乾元帝提起,一时有口难言,摸了摸景晟的头道:“母后知道哩,我听着你搬了许多书去你寝殿,可要仔细身子,莫熬坏了。”景晟到底年小,叫玉娘一带,就将话头转了过来,与玉娘细细分辨道:“母后,父皇在世时与儿子言道,皇帝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却是好从前朝书本中得启发,唐魏征言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是以儿子将史书并历代皇帝实录搬些到寝殿去,闲来读读,也好懂些道理。”

听着景晟口口声声地不离乾元帝,玉娘一行担忧景晟对乾元帝思慕太甚,日后不肯替外家昭雪;一行又是母子连心,怜悯景晟年少丧父,要抗起整个大殷朝来,也是可怜,是以眼中酸涩,摸了景晟的脸道:“儿啦,你可想你父皇不?”

景晟待要点头,忽然看着玉娘双眼微红,到了口边的想又叫他吞了回去,蹲在玉娘脚边道:“娘,儿子如今只想着好好做个皇帝,不叫父皇与您失望。”玉娘眼中终于坠下一滴泪,落在了景晟手上,而后又落下一滴,景晟不意自家这句倒叫玉娘哭了起来,他再聪明也不足十岁,哪得不怕,又想起乾元帝在时,父子母子们何等快活,眼中也落下泪来,抱住玉娘双腿哭道:“娘,儿子想爹。要是爹爹还在,儿子也不能犯这个错,爹爹会教儿子哩。爹爹要还在,您也不能瘦得这样。儿子想爹爹了。”

玉娘原本觉得自己泪尽了,叫景晟这一哭,心上就如刀割一般,眼泪扑簌簌落下,将景晟的头抱在了怀中,母子俩个竟是抱头痛哭。她们母子一哭,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也都心酸,跪的跪,劝的劝,乱做了一团,有知机些儿的,忙去梧桐阁请越国长公主来,想请长公主劝上一劝,到底嫡亲母女姐弟,总好说话些。

不想景琰听着景晟去请安,不知说了甚,竟是与母后抱在一起哭,自家先哭了起来,登上肩舆,把个帕子捂了脸往椒房殿来,一路只催着太监们快走,不过片刻就赶到了椒房殿。

到底景琰大着景晟几岁,从小也是个聪明的,到椒房殿时已是止了泪,不用宫人们搀扶,脚步匆匆地进了殿,果然看着玉娘与景晟还在泣啼,险些儿又落下泪来,恨不得上去一块儿哭一场,只她到底知道玉娘身子荏弱,经不起这样嚎啕;景晟如今又是皇帝,哭肿了眼,不好看相,只得忍泪相劝,又责怪景晟道:“弟弟,娘身子弱哩,你倒招她哭,爹爹要知道了,可怎么能放心呢。”

景晟叫景琰说得这句,更是伤心,只他到底知道景琰所言有理,自家先收了悲声,和景琰一块儿劝慰玉娘,好容易才劝得玉娘止声。对玉娘来说,这一场痛哭,倒似将胸中的块垒消去了许多,胸口竟是畅快了些,因看两个孩子都拿泪眼来看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亲口劝道:“我无事哩,你们莫哭了。”

只玉娘已哭得眼红鼻肿,瞧着十分可怜,孩子们怎么能信她无事,可也不敢再提,怕又勾得她伤心。就由景琰扶与玉娘回了寝殿,先使宫人取了热水来,亲自服侍玉娘净面,涂了面脂,又服侍玉娘换了衣裳。

外头景晟早命小厨房开花的牛乳粥来,这时粥也煮得了,景晟亲自送进来,与景琰一起劝着玉娘用了,由宫人们服侍着玉娘漱了口,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躺下,姐弟两个这才退出。到得殿外,景晟到底不放心玉娘,又将椒房殿服侍的宫人们一顿儿训诫,要他们务必仔细伺候,不许招惹太后伤心云云。

椒房殿中诸人服侍玉娘本就尽心,再叫新帝这一番敲打,自然更是殷勤小心,无微不至,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玉娘当日使陈奉去查真玉娘下落,陈奉使出去的人在甘露庵后的山涧中不曾寻着真玉娘尸骨,便知她不曾身死,便往当地的乡间去问。只说是自家有个妹妹,十数年前随母亲来甘露庵进香,而后便不知所踪。自那以后,一提着妹妹,母亲就啼哭不止,他们这些做儿子做哥哥的,虽是挂念妹妹,可怎么敢为着妹妹惹得母亲痛哭,是以一直不敢来找。如今母亲过世,他们葬了母亲,便来寻一寻妹妹,总是活着要寻着人,知道她如今过得怎样;若是死了,也不好叫她做个屈死异乡的鬼,总要收了尸骨还乡。

陈奉遣出来的这人,生得一条如簧巧舌,这一番话竟说得人落泪,且他手面又大,撒了不少银子出去,竟真的叫他探听到些许消息。

道是十八年前,此地有一对儿母子,相依为命,做娘的姓个牛,嫁得个姓羊的丈夫,一牛一羊十分吃苦,肯做活哩,只他们成婚多年无子,直至四十岁上才得着个儿子,不免溺爱,是以养得娇,受不得农活辛苦。

羊小官十八岁时,老羊一病没了,留下妻儿两个。牛氏早做不得农活,羊小官无奈,只好在街上替人跑个腿打个杂,养活老母。一日他引个外地的客商来甘露庵许愿,才到山边,就看着山涧冲下来一个女孩子。

那客商因中年无子,娶了多少房小妾也无用,是以礼佛虔诚,看得这样,立逼着羊小官去捞,捞起来一看,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冻得只剩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