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一旁的玄端起茶在嘴边,却没有喝,“一个疯妇而已,不足挂齿。”

也许,此刻称他是玄,已经不合时宜了,应该是耶律将军。

陆修扬眉看了看耶律将军,又将视线飘向我,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带下去吧。”

太守府的后院,冉凝一脸寂静的立在我身后,“不是他…”

“为什么不是他?”

“除了样貌,没有一处萧大哥的影子。”冉凝低声一叹,“机缘巧合,我在幽州城看到他的身影,以为是他,便找到了这里。昭质,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有多喜欢萧大哥?”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喜欢一个人,纵然他死了多年,可是看到与他相似的背影,还是会情不自禁的拥上去流泪。这样的感情…有多深,连我都看不到底。”冉凝突然笑笑,却又愣住,看到我背后的人,忙道,“八王爷。”

“都下去吧。”陆修从廊间走出,遣散了周围的丫头。他盯着我的眼神一动不动,一只手推开手边的房门,道,“进去。”

寂静的室内,我们背对而立,谁也没有回身,谁也不肯先出声。有多久,我也不知道了。

终于忍受不了沉寂,我开口说:“还好罢。”

他回身看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希望他回答,只是想说一句话打破僵局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再见面该怎么说,”我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也许,我已无力解释什么。其实,我这一回是在等你,我想过以最平淡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只是事与愿违。没想到以这种状况等到了你,让你受惊了。不要问我这两年在哪里,更不要问我过得好不好,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我只想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其余的不会再要。”

“皇家…对不住你。”陆修的声音比我更轻。

“皇家对不住容昭质,不是我。”

“为什么是等我?”

我转身,对上他的目光,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在一瞬间黯然。

“因为,我信你。”

因为你的不争,你的不屑,你的不拘一格,你的随性洒脱。

朝臣中你是唯一一人站出来为容氏一族说了实话。

一句“皇家对不住你”道出了你的傻,你的真,你的坦然,你的无畏。

陆修你,是个真君子。

正文 第四章 回忆篇 萧玄

她第一次见萧玄,是在触手欲融的初春,天气清寒。

他从窗前的桃林中走出,肩上落着雪花,眉间一片晶莹。

他是淮南王为她请来的侍卫,终日不离左右。

“我叫玄,郡主。”他微微笑着,一片温柔。

他学富五车,读书破万卷;他武功高强,世间罕有;他温柔体贴,从不会动怒,也不会拒绝她半个字。

他在她身边守护了整整七百五十天,不多不少,第七百五十天,她生日那天,她杀了他。

她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那天没有杀他,会不会有第七百五十一天的相守。

天佑二十年,四月初八。

立在桌边的男人有一脸柔和的微笑,府里上上下下只知道他是昭质郡主的侍卫,至于他何时入府,家住何方,没有人清楚。只知道郡主每时每刻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很简单的名字——玄。

现在他微微蹙着眉,抬起眼睛向坐在一旁檀木椅上的人望了一眼。

他的眼睛,无比清澈,被他看上一眼,绝对是一种享受。

“这里不易久留。你回去吧。”声音也是柔和如春水。

坐在椅子上地人显然并不这么想。他并没有看玄。只是冷冷一笑。“主人真是雅兴。在王府里抱着美人。自然不屑回去。只是下面地兄弟都等不及了。问你何时能将令牌拿到手。我们可是在此等着你两年了。你何时动手?”

玄愣了愣。两年了。自己竟然没想到有那么长地时间。为了这项任务。所以便一路跟到了淮南。用尽办法进了淮王府。做了郡主地侍卫。

他是辽人。是霹雳堂地堂主。

她是中原地郡主。也是泱泱武林各派地盟主。

她不知道。他是她地敌人。

霹雳堂和各派斗争了多年,终是平分秋色,可是一旦纳兰家族的人亮出令牌,天下归心,合力绞杀霹雳堂,那么祖辈们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简直不堪设想。

他和纳兰家一直没有正面交锋,直到他失手杀了纳兰烈茗,她的外祖父。

这个十二岁的女孩继承了那个位置,掌握了那枚举足轻重的令牌,天下武林却因为这女孩的一举一动揪心着,真是可笑。

他原本夺得令牌,自此霹雳堂高枕无忧。

只是现在…他无法容忍看她被自己欺骗的面容。

也许,还有别的方法,既可以不伤害这个孩子,也可以阻止与纳兰山庄的仇恨,保住霹雳堂。

椅子上的人猛的蹿了起来,“怎么?你下不了手吗?一个小女孩罢了…趁现在下手还来得及。”

“庚…”玄微微叹了气,“她对于我们没有什么妨碍,江湖上的事,听说是她的师兄们在操办,她只是空有其名。”

“你怎么糊涂了?她身上有纳兰家族的血脉,只要她一声令下,霹雳堂就是灭顶之灾。更何况,你可是杀了她的外祖父。”

清晨的露珠从树叶滑落到女孩的眉毛上,女孩站在屋门外,已然僵硬。

那个叫庚的男人从后门离开了,玄依然站在窗前,定定的望着远方,望着她屋子的方向…她只是个十五岁女孩,只是那个会同他撒娇,天天缠着他的小女孩。

夜已深,女孩再一次站在门前,平静情绪,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见到她,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和…忧虑。

“昭儿…你怎么来了?”

容昭质抱紧木盒子,对他笑得云淡风轻:“可以进来吗?”

他闪开,让她走进去。

“今天是我的生日…”容昭质喃喃着。

“这我知道。”

“我有东西要送你。”

容昭质说着打开木盒,明晃晃的刀亮出。

“昭儿——”萧玄一脸木然,木盒中的刀惊人的眼熟。

容昭质嫣然笑着,“这是外祖父留给我的,我想把他送给你,外祖父当年就是死在这把刀下。拔出刀时,他就已经咽气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带着,等待有朝一日,物归原主。我想把它…还给你,萧玄萧堂主…”

他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骨煞白。

她的声音很凉:“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追在你后面跑,你去哪里我去哪里…究竟喜欢你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萧玄一动不动。

容昭质静静地走上前,一笑,瞟着他:“可惜,你不是。”

他脸色煞白,身体僵硬。

她望着他,觉得好笑极了:“你跟他们一样,他们不怕我,却怕我手中的纳兰令。那是个什么东西,就那么好吗?你想要吗?我给你好不好?我说过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锥心的刺痛翻绞他的内脏。

“杀了我,然后我给你好不好?”剑已抵至他胸前,“…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你…”

他缓缓微笑,这一笑,她竟恍惚了。

她一步步的进,他却在退。

“结束吧。”声音轻荡荡的,无法捉住,“早该结束了。”

她仍在恍惚中,习惯性的向前迈出步子。

这一次,他却没有退。

风,带着雨的气息,微微吹动萧玄的发。

满是鲜血的身子倚着她,一点点跌落。

清亮的眼神毫不稍瞬地迎视她惊惧又困惑的目光,他静静望着她,似乎想要对她微笑,似乎想要告诉她,不要害怕。

“你应该刺得再深一点。”他努力扬起笑容。

她呆呆地跪在他的身边。

她手中的匕首已插在他胸前。

“玄…”

她呆呆地伸出手指,呆呆地触到他的唇边,温热的血,染红她的指尖。

猩红的血为什么要一直流?

她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胸口,可是血从手指缝隙间涌出,又顺着手掌的边缘流出。

他凝望着她,吃力地——

握起她被鲜血染红的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淹没在屋外的雨声中。

“…喜欢你…是真的。”

她怔怔地流泪,泪水静静滑下面颊,这一次,不是骗她了吧。

他在她怀里轻轻地闭上眼睛。

那一夜的风很安静,雨很安静,一切都那么寂静,就像他轻轻的声音。

“…喜欢你…”

鲜血,在青石地面静静静静地漫延…

一切安静得…

从此没有了声音…

正文 第五章 入宫

天佑二十四年春,我再度入宫,应陆修的差遣做御前女官。

对着镜子梳妆,铜镜前这张脸很普通,虽然几分秀丽,却是淡淡的,几分俊俏,却也不会让人眼前一亮…这是一张适合细细品味恬静的面容。

南宫手中上千种的易容水,我选择了这张脸。一张足以淹没在人群中,一张不会被他察觉的面容。

走到朝阳殿东边的暖阁,在外候寝的宫人冲我一点头,我直接步入,外间没有人守着,但紧接着就有守夜的宫人掀了内寝间的帘子,朝我一挥手,我忙走了上去。

虽然这两年皇上苍老许多,可对于政事依然事必躬亲。

我还是无法做到平心静气面对这个老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赐死我,还有…对帝王的恐惧。

我轻轻端了茶走向案边,却发现皇帝一手撑额竟闭目睡在那里,窗外已是四更天了,他每每都会熬到五更才去小睡一会,再去上早朝。许是今日太累了,竟在案边打了盹。

我不敢退下,只得跪举着茶托等着。

半晌,一本奏折落了下来,他猛地睁开眼,看了一眼我,伸手接了茶,一口气喝了半盏,“朕睡了多久了?”

“回皇上,半柱香的功夫。”

听到我的声音,他从茶杯后露出半张脸,看了我一眼方点头道,“你是新来的?朕觉着面生啊。”

我点头。“奴婢颜筝刚刚到任不久。是八王爷此次南下征选入宫地仕女。”

“啊。朕听老八提起过。你就是扬州司部衙门左公使地庶女。这回朝廷从百官家中征诏地宫女。我让他从中挑几个伶俐地到朕跟前。你倒是很得他地赏识啊。”

他地话听不出个什么意思。只得守规矩地垂下头。“八爷说了。我们进了宫。就是给皇上效忠。赏识也是得皇上地赏识。”

这话倒有些说进了他心眼里。他点了点头。

我抬头小心翼翼打量起他来。只见他一手揉了揉后肩。咬了牙根。

我见状忙起身为他轻捏着后肩。他一怔。打量着我。眼中明灭了一下。又淡然地转了头回到一桌子地奏折前。

殿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我知道是常公公来催促皇上安置了。

常公公刚要行礼,却猛然一惊,忙低声斥道,“死丫头,你不要命了,皇上的万金之躯岂是你轻易碰的。”

我这才明白方才皇帝眼中那丝的惊讶,小心翼翼的收了手。

皇帝微微一笑,喝了口茶,“这丫头揉起来还舒服得很呢。”

我的额头发烫,连忙跪了下来。

他笑着一扬手,“起来吧。”

我小心翼翼的换过一盏茶,刚要端上去,却看见皇上紧蹙着眉毛,猛地把手中的奏折掷在地上。

我蹲下身子去捡,只听一声怒斥,“不许捡——”

我的手又收了回来,只看着那上面的字似乎像是陆修的笔体。

“常永春——你滚过来——”皇帝喊了一声。

总管太监上前*近了几步,“皇上——”

“叫老八重新写一份提上来,要他清醒着写。”

“是…”

见常公公战战兢兢的走出去,我也很想紧随其后,却不知道眼前正在气头上的人是什么意思。

“皇上,夜里湿气重,不易动肝火。”我轻声劝道。

他微微看向我,“颜丫头,你说这天底下有埋怨儿子的父亲吗?”

“自然是没有的。”

“那么有恨父亲的儿子吗?”

我犹豫的看向他,“也是没有。”

他摇着头苦笑了两声,“我这几个儿子却都跟我面和心离呢。”

我这才缓缓抬头,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皱眉一指地上的奏折,“且不说那个跑到大蒙,跟我打擂台的不孝子。就看这个我眼皮底下的老八,念着我办过的一件事,愣是两年都黑着脸对我冲着,只招呼了他去办两件容氏余孽的旧案,他倒好,只说是没什么要紧的把人先给我放了。”

“八爷年纪轻,心肠好,这等刑狱的案子自然不忍重判。”这话我也倒是实话实说。

“看来…”皇上紧紧握了拳,并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