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人敢吱声。

我心里没有太多的惊讶。他是帝王,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子媳,关了儿子,对我这个命比纸贱的下人二十五板的确是便宜了。这是他的威严,不容任何人质疑。

常公公再不敢问,一板板打下,慢慢身子开始抽搐,痛得已无法吱声,连哼都哼不出声音。意识逐渐淹没在耳边小语越来越清晰的抽泣声中。

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来扶我,还听到不住的磕头求饶声,等有了意识,才发现来扶我的是常公公,磕头的是小语,她不敢求情,只得一个劲的磕头。我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满裙子是血,却不觉得疼痛了。

“颜姑娘,别傻站着了,轿子已经等在殿外了。”常公公又一声催促。

我伸手抹了小语脸上的泪珠,多日来的相处,我对她的戒备早已淡了许多,“你就想让我走着这么不安心?!”

“夏秋的衣服可都带齐了,我给你的暖手炉莫要落下了,这一去,真不知道要多久呢。”

我站起身,望着她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后殿。

半个月来有小语照应着我,伤好的很快,如今已经能行动自如了,那件事皇上也没有再纠缠,只是放了我先养身子。昨日刚刚传了旨允我去陪陆修,只是不给我名分,说是照应一段时日等陆修大好了,再传我回宫。

落了轿,一个宫人引着穿过一条黑黑窄窄的廊子,尽头有一套小院落,一条长廊分割东西。

进了深院,本在我前面的宫人不知何时跑了我身后。我回头看他,一扇狰狞的栅栏生生阻断我的视线。

我笑着摇摇头,果然是与世隔绝了。

当我看到院前躺椅上那位悠悠哉哉哼着小调的爷时,顿感释怀和惬意,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我所料,陆修并没有惊讶,也不用指望他感动得无以复加。

事实上,这个贫嘴薄舌的臭男人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的,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呦嗬,早就听说一个不害臊的小丫头死气掰咧要往爷怀里凑,敢情是你这个朝阳殿前的大红人呀。”

“爷也忒不厚道了呢,自己跑来这么好的地方躲清静,我来一趟容易吗?!还顶着个没脸没臊的美名,一个个受宠的皇子不选,非跑到这鬼地方。”

开玩笑!耍嘴皮子容昭质什么时候输给过他?

我自己找了个地在他旁边坐下,他凑过半个身子,好奇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白了他一眼:“自有妙招。”

他轻笑着摇了纸扇,不以为然,“跪了一夜外加一顿板子也叫妙招?!”

“苦肉计不懂了吧。”

他愣愣,皱了眉头,“我的好七嫂,真是越发看不懂你了。诈尸,易容,死活黏着要同爷回京,再到如今这个情形。”

“我对你这份情,是念在你这八叔阔气一出手就送了我们执儿几千两的满月金。”

说罢,我便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恍惚了许久,他说了句,“为什么偏偏是我呢?那么多哥哥,你只信我?你就不怕我二话禀了皇上,说我的好七嫂就在眼前。”

我向后仰着笑笑,看着他的一头雾水。

“八爷要是那么精明的人,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田地。我啊,看中的就是你这耿直的傻劲。”

陆修摇头晃脑的倚回了椅背上,扇子又摇了起来,“我这清清白白的是洗脱不开了。”

我知道,从他带我回京,从他看着我易容,将我送到常公公手中,这个人,不论我要做什么,他是铁了心与我荣辱与共,同上九穹,共下地狱了。而这样的他,也是我唯一能信的人。

“德性。”蔑视的看了他一眼,我站起身来,“你还记得陆泓吗?他救了我,我还他一份恩情,他会代我守护容家。”

我原原本本讲了两年来的经历,对他,我已无需隐瞒。

听后他半晌不语,只是摇着扇子摇得我心烦意乱,我一伸手抢过来,“大冷天的煽什么阴风。”

他揉了揉肩膀,凑上来,“你说你红杏出墙怎么不找了我来,害我乖乖等了那么久…怎么就二哥那好福气把你骗走了。”

我气的用扇子赏他几下,“你这张嘴怎么没句能听得?”

他一把握住扇子的另一头,眼神有些沉静,“正经话,想听不?!”

“你说。”

“无论你今后是否决定回到七哥身边,和二哥的这些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了去的,就算是有名无实,也会被人嚼了舌头。有些话,是要烂在肚子里,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陆修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想必我心底存着什么想法,我不说,他也大抵猜得出来。

这一趟,我只是为容家而来,一旦东山再起,我会脱身而去,再不与深似海的候门有半点瓜葛。

正文 第十章 幽禁

晃晃悠悠的日子,连同这一年的中秋,都是在这简陋的院子里度过。

天佑二十四年的冬日就在这份充斥着不安的宁静中到来,偶尔凝神想想往事,自从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嫁到京城,已是四年,而我失去的远远多于得到。

白天凑和伺候着极其挑剔的陆修,到了下午趁着他看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书,就坐在屋子里练我的字。从嫁了陆离开始,我看了账本闲着无事,便喜欢临他留在书房里的帖子。他的字据说也是在众位皇子中顶尖的,连皇上都曾经赞赏不绝。

“我说,别练了!又不去考状元,写那么好字干吗?出来跟八爷遛马。”陆修在门外嚷道。

我冲着窗外,回道:“也不瞅瞅这院子连个翻身的地儿都没有,你快闲在会吧。”

陆修推门而入,坐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不是闲在了好些大半天了嘛。”

我白他一眼,“那么些书就念完了?”

他撇撇嘴,恼火的说,“你还知道问,拿些女儿经,女德女戒的,你是想让我变个女儿身啊。”

“小语那也没有别的。“我顿了顿笔,“要是不看,就自己个在院子骝骝,别烦我,没看我这正修身养性了呢。”

“这上上下下就我们两个人,你若嫌烦,我岂不要无聊死?!”

放下手中的笔,笑侃他,“谁说不是啊。您这从前花天酒地胭脂香粉的风流王爷如今竟也成了普天之下第一等的闲散王爷,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他无话反驳。几步走过来。瞟了我眼我地字。“呦。还真是越发地像了。”

看看自己地字。我无奈叹道:“难得精髓。不过是个貌似。”

他咧嘴一笑。“七哥地字就这么好?!”

我好笑地看着他。“自比某些人耍着超脱学王逸少地草书被他父皇笑话来地好。”

他地脸一红。“这是多早地事了。你打哪听来地。四哥?还是七哥?”

我把手中地纸叠好。走向床头地箱子里。放了进去。回头一笑。“都不是。是六嫂。”

“我就知道六哥会在女人面前显摆自己,顺便揭人短。”陆修挨着床边坐下,讪讪地说。

“我是清明的时候进来的,这都要立冬了,也不知那边闹腾成了什么样子。”我揉着肩膀坐到了床角。

陆修带着笑意凑上来,“要不你给我当小房吧,等爷发达了,出了这院子就放你逍遥去。”

我哈哈一笑,“好主意!可是也得问八爷,那时候我是不是牙都掉了,头发花白?!”

他本想一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眼底有丝黯然,我见他这样,便不敢开玩笑,一把拉过他的袖子,“得了得了,到时真要去逍遥,我带着你一块,跟你看够天下美女,享尽人间美味。”

他噗嗤一笑,一手指着我,“真的,这可是你说的?!”

顿时觉得自己上了他的套,恨恨的瞪他一眼,“我怎么想起来伺候你这没心没肝的过后半辈子,真不及跟着哪位受宠的爷来的好。”

他摇头一胳膊把我圈住,“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那你呢?”我敛了自己的笑容,望进他明亮的眼瞳,“一失言不怕毁了一生的似锦前程?!”

“谁叫我容不得不干净?”他苦苦一笑,而后望着我加重了语气,“我还就不悔了!”

“怕是悔也没了机会了。”我作势要推开他。

他反而圈得更紧,“还因此得了娇人在怀相伴扶持,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看他笑得促狭,我便很诚恳地问他:“你多少天没沐浴了?身上一股老咸菜味儿?”

一阵青一阵白而后又是一脸红胀,他一把松开我,几欲气结。

像陆修这种被人伺候了惯的人恐怕连怎么给自己烧水洗澡都不会,而他又的确爱干净,有洁癖,断然忍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

恶狠狠地瞪了我半晌,他一咬牙,凑了上来,贴得更近了,“反了你个小丫头,嫌弃爷?”

我憋气往后躲,两只手胡乱推开他,“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还真不让我呼吸了。你这登徒子能不叫人嫌弃么,还听不得实话了。”

“再扒,再扒爷的衣服都要被你解了。”他反倒笑的更放肆,“你一口一个登徒子,却反而来扒爷的衣服。爷我就是那风流潇洒,英俊不凡的宋玉,你才是楚大夫登徒子。”

“你个胡搅蛮缠。”我停下手,看着他的确乱得不成样子,“要我说,史上最冤的男人非登徒子莫属了,人家宋玉的一篇<登徒子好色赋>便将他打得永世不得翻身。”

“成啊,你不是老闲在嘛。没事做一首<八爷好色赋>吟吟唱唱全当解闷了。”陆修一边整好凌乱的衣裳,一边取乐。

“咳咳,闲得过分。”

这从天而降声音让我俩都一哆嗦。这都多久,除了我们俩人,再没有其他声响。我跟陆修俩人面面相觑,等着那声音再来一次,以证明不是幻听。

“朕看你们是闲的过分。”

这一声落下,俩人立马反应过来,我一脚踢开陆修,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

俩人忙一边站一个,局促得都忘了要怎么请安,场面气氛异常尴尬着。

来人站在门口,皱着眉头:“看来朕要你在这思过,你倒反而逍遥了。”

陆修跟我是彻头彻尾清醒了过来,忙引皇上进屋,其实不用引,两步不到,皇上就自己找了那张破桌子坐了下来。桌上摆着个破茶壶,平日里就是个摆设,可能是在宫里被伺候久了,皇上下意识找茶喝,手刚触到那茶壶。

我忙道,“没水。”

皇帝撇撇嘴,收了手,没再说什么。

去烧水的确是个借口逃出这对父子的尴尬场面,我一福身子,拎着个破茶壶往外走。

陆离就站在门外,不是他不进来,而是屋里没有多余的落脚地。他要是不介意*床边坐着,倒是可以进去。

我忙对着他也是一福,眼神在他身上一顿还是迅速收了回来。

父子兄弟几个肯定有些话要说,我不便打扰,就在烧水的小屋子里一边烧水,一边取暖,只觉得对面那大敞门窗的小屋很静,静的不正常。

烧好了水,洗了好几遍破茶壶,方觉得拿的出手了,才从小屋走出。

门窗依然大敞,只是陆修却跪在院子中央,一脸定然的望着栅栏门的方向。

我忙跑过去,看一眼屋子,果真那两位金贵主子已经走了,这地方他们也是忍不了半刻的。

放下破茶壶,我默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抱着膝盖蹲在陆修面前,静静看着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眼圈竟然红肿着,我等了半天,终于自己眨着眼睛一笑,“水都烧好了,伺候你洗澡怎样?!”

他恍惚了一下,站起来,牵了我的手,径直走着,缓缓地说着,“你也有这样的好心?!”

竟然还是一句调侃!

我忙走快几步赶到他面前站定,想开口回他句,却见他脸上挂着两行晶莹,顿时愣住了。

我是真没见过大老爷们人前落泪,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觉得他的委屈就仿佛是我的一般,一阵酸意莫名其妙涌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我努力笑着,“才刮了一阵风就让爷迷眼了?”

他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眼中依然挂着从前的那份自信和惬意。

暖暖的浴间,我望着帘幕后面的人影,问了句,“这水温还成吗?用不用再续点热水?”

一阵淅淅簌簌的水声后,是轻笑的声音,“你连进都不敢进来,还说什么伺候我,什么续水。”

我不理他,从锅中舀了热水到木桶。

只听身后的声音有些落寞,“大概三五年,也或许七八年都要困在这了,其实…我还是怕极了这寂寞,没有你,这日子恐怕就是更加的漫长,可心底也知道不能这么耗着你。”

我心底一沉,忙把水声弄大,回头扯着嗓子问着,“你都嘀嘀咕咕什么呢,是不是水凉了?”

说完,把木桶隔着帘幕推了进去,转身出去,刚刚推上房门,泪水便砸了下来,隔着木门,我的声音不大,可我知道他听的见。

我说,“八爷,这是我决定陪了你来的,不是什么人逼我,也不是我自己逼自己。单就您一个‘容家无罪’别说三五七八年,纵然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会陪你熬着,陪你苦着,陪你委屈着。”

正文 第十一章 此别无期

一早洗漱完,推开房门,就看见常公公从对面陆修房里走了出来。

我心里正纳闷怎么连着两天,这西巷有了人气,都有人出入了。难不成,又有人要进来了?

看到我在对面,常公公几步走了过来,扬着笑意,“姑娘,这可是喜讯啊,皇上早一起,只说昨儿打了个照面,梦里就碰上你奉茶,差老奴接姑娘出去,皇上这是心里还记挂着姑娘呢。”

我一怔,忙不得问自己的事,只是问,“公公来可是给八爷传皇上旨意的?”

常公公脸色一沉,我心里突然有了些预感。

“皇上把八爷的王府撤了,连同家眷都遣返了,就连八王妃也被皇上接回了宫,皇上说这一次要挑个好夫婿把她嫁的顺心如意。”

“我问的是八爷会怎样?”

常公公沉默不语。

我死死咬着牙,“多少年?”

“十年…”常公公说着一叹,“多少年没见过皇上气成这样过,一个劲儿说没这么个儿子。”

我扔下常公公,只三两步就跑到陆修的房间,好容易咽了口气,猛地推开门。

陆修自顾自地清闲悠哉。一手摇扇一手端书坐在桌上看着孝女经。抬头看了我一笑。“我今儿个才明白。这书还有些意思。你就把这些书给我留下吧。”

我看着他这样。心里被狠狠划了道口子。忍不住脱口而出。“十年就十年。有什么大不了地。咱不怕。咱在这儿依然活地潇洒快意。陆修。有我陪着你。决不会让你寂寞。”

他一怔。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快意地与我击掌相应。视线越过我看了一眼走上来地常公公。“公公。您没有同这丫头说吗?她这次伺候我身骨康复完成了旨意。已然可以回宫了。”

我心底一空。看着陆修。有些颤抖。“你—终是求了。”

他偏过头故意不看我。“把你那箱字还有那些书给我留下吧。一来闲着打发日子。二来做个念想。”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微微一笑。“我房里不动。都留下。”

他皱了眉头,终于抬头看我,“你——死了这条心吧,不要再回来,即便是皇上也不会再放你来这了。”

我不明白,不明白昨天还跟我说要快意江湖的人,怎么转头就跟他皇父求了要赶我走。

“我就这么低贱吗?这样惹八爷烦,让八爷费力的赶我走。”

他看着我,眼中有痛意,“你知道——我的心意。”

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肯累我与你苦这十年,可我的心意,你真的知道吗?你的十年幽禁,除了陪你共渡,我拿什么赔你?!

心一点点碎裂成粉末,“因为知道所以才痛,才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陪你十年,我说过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

陆修闻言身子一晃,吩咐常公公等在院外,屋里只剩我们二人。

他站起身,朝着我一步步走来,声音轻而有力“从前你是我七嫂,我便视你为知己,只我们二人互通心意,也带给彼此以畅怀的洒脱。今日,我更明白,七嫂不仅是知己,更是与我陆修共患难同甘苦的大义女子。一朝相知,终身知己,我何尝不愿你陪我把酒共饮,畅谈人生,逍遥自在共渡这十年凄离光阴,只是这世上,我是知你的,纵然你已心灰意冷不会回到七哥身边但也不能忘了那段夫妻之情,我定然没有把你守在身边的道理。你步步谨慎的回到宫中,无不是为了容家的冤屈,十年,你也许等的起,可那夜夜哭泣的冤魂却不容你等。还望七嫂小心谨慎,早日完成心中所想,任一世逍遥快活,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便是连同我的那一份一并快活。”

我浑身没有了半丝气力,呆呆的望着他,“知我这从来都是你陆修,人生得此知己,值了。”

他微微一笑,清亮的双瞳透着玄奕的色彩,是我从未见过的动人。

“答应我——不要来看我,因为我会去找你,我还等着你带我一起逍遥。”

我点头,重重的。

还不到时节,竟落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