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一出,杨维顿时失色几分,转身对着皇上跪下,“皇上,臣之意愿与庞大人无关。是臣自家父战亡后便决计不再驰骋疆场。”

我微微一笑,“那大人可知道这一战蒙军迎战的大将是谁?”

杨维摇了头。

“是忽都台。”皇上定定地说。

杨维面目惨白,一双拳已悄然握紧。

“大人该不会忘了吧。”我忙道。

杨维蹙眉,“杀父仇敌,怎能忘记?!”

当年,杨维之父定国公便是在边塞战场上被大蒙猛将忽都台的冷箭贯心毙命。

正当我以为他定会答应之时,他却猛然跪下来,“皇上请让臣做副将,臣愿随庞元帅出征。”

还真是愚诚,若让庞戬出兵,又何苦找了你来。我摇摇头,看向皇帝,亦是一脸难色。

皇上没有马上答应,只是给杨维时间回去考虑这个主帅的位置要不要来坐。

我心下揣度杨维恐怕不会轻易和自己的友人相争,心下失落了一番。

奉命送他出殿,只看一个宫女往这边走来,走在我前面的杨维一愣,停了步子,低着头走路的我险些撞上。

他的突然停步反而让我看出了不寻常。

冷眼看去,那宫女不是朝阳殿的,又为何会出现在这时,女子眼神有些娇羞古怪。

我走上两步,侧眼看向杨维,果然从那张冷面上看到百年难遇的微笑,原来冰山也有融化的时候。

我轻轻一咳,“杨大人——”

冰山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垂了头,从一旁走了过去。

我回头打量着在我们身后看得出神的小宫女,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送走杨维,我向候在朝阳殿的宫人询问,突然出现的那个小宫女是何人。

袁欣诺。

于是在心底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个人,恐怕将来会同我有一段不解的情分…

正文 第十四章 祸水

一早借着皇上派我来询问荣嫔身体的幌子,我如愿以偿来到了千偌殿。

荣嫔在宫中并不受宠,也没有子嗣,这么些年身体又不好。要不是我昨日试探的提醒了皇上荣嫔的病,皇上恐怕都想不起这个人来。

我见她神色有些憔悴,就把皇上的话转给了她听,顺便陪她坐着聊聊。

我环顾了四周,想来这女人是采选入宫,想来见皇上一面都难,更别提受宠。

估计日子也过的紧迫,便含笑问着,“娘娘这有些冷清啊,怎么连得心应手的丫头都没有。”

荣嫔笑笑,忙唤了一声,“小诺,别忙着了,快出来。”

里间帘子一掀,那娇小柔媚的宫女正端着药瓶子疑惑的走上来,“主子,我正给您配药呢。”

荣嫔指了指我,“还不快给这位姑娘行礼。”

那小女子正要蹲下来,被我一把拉住,我带着笑打量了她,点点头,又回头望着荣嫔笑,“娘娘可是要笑话奴婢,我们同是做奴才哪有什么贵贱之分。”

荣嫔眼中闪过一丝凄苦,“我们做主子的尚且贵贱分明,你们做丫头的当然也不一样。何况你是皇上跟前的,自是比我这一年半载见不到圣颜的还要受宠,怎能怠慢了。”

荣嫔的话我自是明白,只是装了糊涂,又转头看向那小宫女,“长得这么俏丽,是哪家的闺女好有福气相。”

那小宫女害羞地垂了头。“奴婢袁欣诺。”

我把笑意藏在眼底。当然知道你是袁欣诺。就是为你才来地。

荣嫔笑了笑。“这是我叔父家地孩子。我这里冷清。奴才们大多不愿伺候着。欣锘从小和我亲善。本是订了亲事在闺中待嫁地。听说了我地病反复便说出嫁前还有些日子没事做。索性就照顾我来。”

“原来是知书达理地大家闺秀。怪不得看着这么不一般。”我笑着从腕间脱下一支白玉镯子。“你地一片孝诚之心。我看着感动。这东西就当了你今后出嫁地随礼了。也劳你这些日子对主子地照顾。”

“奴婢不敢要。”这小丫头倒也是熟知礼节。忙跪下惋谢。

我笑着看着荣嫔。“您看这孩子倒是让人心疼呢。也本不是什么贵重地。无非是从前伺候地主子打赏地。我是真心感念欣诺地孝心呢。荣嫔娘娘。您就好歹让她收下吧。”

荣嫔感激地看着我,又抬头对袁欣诺一点头,“你收着吧,我没有什么底子,你进宫这么久什么都没得过,颜姑娘和你投缘,你就不要推脱了,在姑娘面前好好谢个礼,记着这份恩情将来要想着报答。”

荣嫔只是和我说了淡淡的几句话,就让我觉得这袁家倒是,中规中居老实本分的。

坐了大半会,特意嘱咐荣嫔歇着就好不必送我,倒是那袁欣诺满怀感激地把我送到门口。

我自袖中抽出几张银票递了上去。

袁欣诺一惊,忙问,“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微微笑着,“我看着院落里凋敝,想必你们底子薄,日子过得不好,这钱在宫里还是过的去的,打点丫头奴才们,让他们伺候的更加尽心尽力,太医也要时常孝敬些,再不然从宫外进些对娘娘有益的食材也是要的。”

看来这院落也的确需要银子打点,她们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袁欣诺没拒接,只是忍了泪,道“姑娘的心太好了。”

我笑着握上她的手,“我见你面善,总觉得和你有难解的缘分。这钱要怎么打点就自己看着办,这是我的私房钱,虽不多总会周济你们一些,至于娘娘,她知道了定然不回收,你不要说给她听就好了。”

袁欣诺攥着银票的手有些发抖,红着眼圈,“颜姑娘,你是好人,倘若这辈子有机会,欣诺一定涌泉相报。”

“同是宫中的女人,就是姐妹,何来相欠相报。”

话虽这么说,可我真的会要你回报,用你一生的幸福,身为女人唯一的梦…

从荣嫔处走出,有些阴冷,走过了许多处宫殿,高高的红墙之间安静的行道有些迫人的感伤,却听身后的一个声音越来越响,“昭儿,昭儿…”

我定下脚步,除了宫墙的红色琉璃瓦,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萦绕在宫墙间,如此熟悉而陌生,陌生是好久不曾听那轻快的声音在我身边不停的念叨,熟悉的是无数次在梦中惊醒,耳边都是这样的呼唤,我的嗓间哽咽了,母妃,是你吗?你想叫住我吗?你一定不想让欣诺同我们一样被利用…母妃,你怪我吗?可是…我必须要做。

我一步步向后退着,头倚在墙上,那声音不绝于耳,心中越来越空,越来越冷,泪水仓皇的落下,迷离的看着眼前不清晰的景物,迷茫着,心痛着,无奈着…

“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小筝…筝儿…”

这一声变了,不再那么空荡,似乎有一种力量,再唤回着我,只觉得有人摇着我,摇得越发的用力,可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只觉得被人抱了起来,耳边的风呼呼作响,这人紧紧地将我掩在胸前,有一种竹子的清香袭来,不是四爷檀香的气息,亦不是陆离淡淡的墨汁香气,更不是陆修身上清雅的胭脂花香。

醒来的时候,看着帘子外显现的半个身子,我出神的愣住了。

许久,我缓缓出声,“五爷,奴婢醒了。”

“噢。”他应了一声,“太医说,你休息不好,再加上多日劳累,心中忧虑,所以才会晕倒。”

“谢谢五爷了。”

他起身要走,却定住了脚步,“我就不进去看你了,我这张脸你见了怕是会更厌恶,因为上次的事累你受了罚,我…定然在你心中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你放心,我算计那么多人,只不会算机到你的头上,好好养着,不要想太多。”

我笑笑,“倒不是我不见您,而是您心里有了芥蒂,不敢面对我吧。”

我翻身披着长袍下地走了过去,掀了帘子看着他一笑,“喏,我证明给爷看了,我不厌恶您。”

他愣愣,反倒有些不自在,“我——可叫你失望了?”

“之前知道爷的手段之后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过现在没了。”我依然笑,却有些发愣的凑上去,迷恋的闻着,“五爷,您原来也喜好竹叶的薰香。”

我仰起头冲他一笑,“五爷,您身上总能让我突然发觉一些值得迷恋的东西,诸如微笑,诸如竹香,所以每一次接近您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出神,不由自主地难过。”

他笑了,是像极那个人的微笑,竟然又让我恍惚了。

五爷拉了拉我的领子,紧了紧,“快回去床上,别招了风。”

趁皇上午睡之时,我溜到西宫浣衣局的柴房,刚刚推开柴门,就看见穿着宫女衣物的秋明灏,忙忍不住笑个前仰后合,秋明灏哀怨的看了我一眼,“你就不能稍微合一下嘴吗?”

我努力稳定情绪,走上前摆弄着“她”的头饰,“行,不错不错,嫂子手艺就是好,一定是在家笑趴下了吧。”

秋明灏哼了一声,“你劳人送来的信我见了,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得得,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你们家就在皇城底下的十八里铺,来回走着就行,还什么马不停蹄。”

秋明灏憋了一脸红,“你有事说事好不好。”

我伸出手去,“没银子花了…”

秋明灏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沓砸在我手上,“真不知道你在这是不是拿银票当饭吃。”

我点着张数,暗暗庆幸比上次多了几张,“账先记着,碰见了南宫从他那要。”

秋明灏冷冷一笑,“算了吧,我可不想白费口舌,况且他又玩失踪,不知跑哪家青楼快活去了。”

南宫可不是快活去了,他在一面招兵买马,一面贿赂朝中大将。

“信里要你查的可有消息?!”

“那个杨维的确和袁家的女儿定了婚约,二人据说是青梅竹马。”

不出我所料,我点了头,“这个我也能猜到,我想问你庞戬可知道他这个兄弟有个心仪的女人。”

秋明灏一瞪眼,“我还没说完呢,庞戬对这个袁欣诺似乎也有好感,这两人多年前还为这个女人大打出手,而后庞戬被赐婚娶了你姐姐,这事就淡了,也没有人再提过,庞戬和杨维才得以这么多年依然感情深厚。”

“这倒是让我省心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小丫头,这次辛苦你了。”

秋明灏咬牙看着我,“真不知道当初那个追在我身后哭哭啼啼擦鼻涕的小丫头究竟是修了多少阴德,能坐上盟主的位子,指使着我做牛做马。”

“哎,这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安慰着他,“想当年秋明堂主也没少欺负我,你认了吧。”

“还有什么吩咐,我进来一次还要花不少银子呢。”

我交给他一封信,低言,“到了和林,交给国光寺的住持。如若出了变故,就先一步毁了。”

“蒙文?!”秋明翻看着信皮,“这一趟倒是跑的远了。”

正文 第十五章 病

大蒙霸占一方,直接威胁京都,辽人在长据东北蠢蠢欲动,值此多事之秋,国家危难,江山不稳。

皇帝怕已是身心俱疲,唯有祭天以求天下平稳,国泰民安。

随驾来到西陵已是三日,皇帝却因为身体不适,迟迟未能祭天。

又一次站在奉先殿前,据说我的牌位也被皇帝特许摆在了那里。

迎面是那座巍峨的奉先大殿,朱红的瓦,靛青的漆画,还有萦绕的白色长帏…很壮观的宝殿,比宫中的朝阳殿还有气势。

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昭质…”

我下意识的转身,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那声音却还在回荡…

“昭质,将来,我要同你姑姑合葬…这辈子我习惯了她,那么几辈子这习惯都改不了了。”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幕,广场上已经跪了无数的人,烈日下,他们一声声的呼唤,“皇上保重龙体,皇上…”

遥遥而立的祭台上,那个一身明晃晃的老人,一手执香,仰望苍穹…

那身旁那白纱地身影。是我。却又不是我…

她是容昭质。

推开奉先殿沉重地朱红漆门。肃杀沉静地陵殿让我窒息。正殿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地画像。画前恭恭敬敬摆着属于他们各自地灵牌。他们都曾经是最尊贵地人吧。

他们曾经掌控天下。把握天下人地生杀大权。

我地目光从一幅幅画像上游走。皇上健在。他地位置自然空在仁宗朝端静夏孝慈懿皇后地一侧。隔过空置地位置。视线顿在那幅熟悉地面容上。是雍容华贵地气质。风姿灼灼。唇边若有若无地笑意震撼在心底。似乎是一种习惯。没有思考便轻轻地念了一声。“姑姑…”

画像上地姑姑。左手拇指上套着那枚透着玄异光彩地指环。我从怀中掏出那枚从不离身地指环。轻轻戴在指间。手掌中那晶莹地光芒深深刺痛了眼睛。

一步步走到侧殿,看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画像,视线落到那副画像时,仓皇的泪落下。

她是当今宁硕王爷的发妻,她是从前享誉京城的宁王妃,她是百姓口中敬畏的宁硕容王妃,她是经历灭门惨痛孑孑一身的容氏女人,她的贤德被老百姓们传颂,她的地位,她那完美的姻缘,是天下女人的歆羡,一如她的死,也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是永远无法解读的谜案…她应该是躺在地宫中长眠九泉之下的女人,而不应该是现在…失去一切,像个傻瓜一样望着这些熟悉的画像,呆呆得流着泪却又无能为力的我。

“那里,不久以后就会摆上朕和你姑姑的牌位和画像,以后你和老七要常来陪我们说说话,百年之后,你和老七也会来这里和我们相聚吧。”

这声音穿越时间,再回到我的耳中,却是如此凄绝。

颤抖着闭眼,歇斯底里的疼痛…疼到心底…

双腿沉重,迈不开半步,心中被压了千斤重物。

一抹阳光刺入,那声音从殿外传来。

“大胆,你竟敢擅闯大殿…”

我愣愣的转头,小太监身后的冷峻眼眸让我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他眼色一顿,打发了一旁的小太监,一步走上来,一手紧紧攥住我的肩,手指深深嵌入我的骨间,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意。

他盯的不是我,而是我指间那抹璀璨的异色,他知道那扳指的意义,知道它的地位。

他在惊慌,眼中的无措重重刻在我的心头,我本想努力微笑,装作若无其事的与他大声招呼,“四爷…”可是话到嘴边,却哽咽了。

“…你…”他猛然抬起头,狠狠看着我的眼睛,试图从我眼中读出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吞下泪水,退下指环,放到他手上,“我偷的。”

他一手握着那枚尚有温度的指环,有了微微的慌乱,他看着我,似乎在想其中的因缘前果,那一刻,他找到了理由,找到了我突然被陆修带到皇帝身边的理由,也明白了我冒死为陆修求情,他懂了我那句“容家无罪”的淡定自若。

“我让你说实话。”四爷的怒斥声陡然传来。

“爷。”柔和到极点的呼唤声让他蓦然一呆,“我是一个贼。”

悄然离开你们的世界,再偷偷摸摸回来。小心翼翼的掩饰,为的是偷去更多,也许会是江山,也许还有其他。

我是彻头彻尾的贼。

他眼中的疼痛郁烈,“不要骗我,你说什么,我就信,只要你说是。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默然,不语。

他苦苦一笑,指着墙壁上那张画像,巍巍的颤抖,“告诉我…你是不是她,是不是?”

他眼眉中苦涩痛到我的心底,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因为将来要做的一切,会让他比现在更痛。

很冷,从头凉到脚底,生生地咽下泪水,“四爷…你想看着我去死吗?我说了,就会再次倒在您面前的,您愿意看到吗?”

他张口欲语,却似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我这个贼,爷要抓就抓吧。不抓,我这就要退下了。”冷冷的,我抛出一句话。

艰难的迈出脚步由他肩头走过,一只胳膊却被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他把指环掖到我手中,喑哑着嗓音,“偷了爷的心,的确是个贼。”

从大殿回来,就卧病不起。

日复一日的头痛,夜夜被噩梦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