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她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光,遥遥点在了小鸡身上,嗓音有些干哑道:“好,便看看它们说些什么。”

一只小鸡说马上要开饭了,另一只说整天吃秕谷吃不饱。公鸭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间吃饭,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许多鱼肉果粮,全是我们的。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山上的妖怪,穷苦成如此,一定干了什么缺德事。”

奚山君摸了摸鼻子,挥了挥衣袖,那些话便听不到了。她朝前走,侧头笑道:“连鸭都知道我不大好,万事皆不能瞒住天地,可见我真是缺德事干得太多了。”

扶苏停下脚步,望着屋舍,淡声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报应到了外物之上,不过落得衣食无着,可我却不知做了什么,报应到了自己头里插了三根毒针。”

他又问道:“我还能活几日?”

奚山君转过身,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坏事、造了什么孽,才被上天惩罚,使得如今奚山万物皆长,唯有粮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宝碎石,却个个皆修成了精,不能拿去换粮反倒嗷嗷待哺?”

“愿闻其详。”

奚山坐在了一块翠色无瑕的石头上,剔透美妙至极,若卖到市场,连城无价而不成换。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从家中带来的粮食珠宝消耗完,耕种所得又甚少,我开始率众在山前杀人抢劫,每杀一人,得二三换粮币,便取下一块树皮,记下死的人数,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树,有一大半都没有了皮。之后奚山脚下再无人迹,而我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雷劈,躲在石头房子中,雷劈不进来,便开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来,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愤。那大概是百年的时间,难熬得我几乎不愿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来,我便如你今日,问自己,还能活几日?”

“之后呢?”

“之后,雷不劈我了,天开始捉弄奚山。先前结满甜橘的树一夜之间,全长出了苦橘,辛勤垦出的一大块水田全部生出了盐,稻谷不生。那些种粮的地方长满了曲连无尽的鲜花异草。那是我不曾见过,谁都不曾见过的美丽妖娆。”

“我见过。”扶苏打断了她。

奚山君道:“何处?梦里?可是这些花草通通含有剧毒,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瞧着它们盛开,然后常年盘踞,冬日雪来了才败。”

扶苏的鬓发整齐紧致,朝着玉冠的方向结去。阳光一照,少年公子的侧脸便与玉色一样温润晶莹了。他默默地侧耳倾听,奚山君笑道:“我做了这样多的缺德事,遭了这样多的报应,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苏抿唇,淡声道:“雷劈不死,天饿不死,没人插针,无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奚山君左手负在背后,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几日,只需亲我一亲,沾些我这妖精的寿元便好了。”

扶苏迟疑了片刻,轻轻走去,低头,捧住奚山君的脸,许久,才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浅浅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丝毫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困扰,朝着妖怪的额头,冰凉干燥的唇印上,轻轻一亲。他认真道:“这样我能多活几日?”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声,垂下头,经久不语。随后,奚山咳了咳,负手朝食寓缓缓迈开八字步,“孩儿们,开饭了。”

扶苏见到许多许多绿衣人、绿毛猴儿,食寓内瞧来,好生令人眼花缭乱。听奚山君方才言语,这些人或猴皆是价值连城的石幻化而成。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内,一人之席,无论偌大宫室多少宫人,无论窗外飘的是花还是雪。侍从像是从不会说话的人,窗外鸟啼花落时,浅浅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语。

七岁之前,有母亲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静,瞧着她,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觉得母亲聒噪。七岁之后,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亲,他几乎没有了开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语。

奚山是个特别贫瘠荒唐之处,这里的饭桌上,除了粗糙的谷粱便是干瘪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们好奇地看着他,自以为窃窃私语其实声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评头论足,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粮。

扶苏饿了。饥饿感如刚凿开的泉水,喷涌而来,惶急中带着解脱。

“君父,人间的太子也这样吃饭!”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侧,年纪小,而吃相颇是粗鲁。奚山君常同他讲些人间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间的贵族便是再斯文不过了,何时都不会堕了姿仪。

“可是,他没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边的饭粒。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间采办,须得一两日方能回来。于是,晚间她要照顾二五、二六这两个小崽子。二六刚会走路,这会儿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着吃饭,眼珠子好奇地盯着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吱吱!”二六激动地指着扶苏叫。

奚山君微微皱眉,顺着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发觉,扶苏已经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着粗瓷碗,脸颊仿似有些发红。

“公子,如何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声音不大,问了一问,但原本喧闹的屋舍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暴君在奚山,积威甚重。她若开口问些什么,旁的妖是不会插嘴的。

扶苏有些困惑地瞧着碗,许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碗内一个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热气蒸得全身发红,两团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称阿箸的。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弄拨弄,那小人儿却瞬间抱住扶苏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诉道:“山君,小人害吾,与吾有龉,欲泄愤,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蹿到了一旁。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苍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从扶苏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负责食舍的翠家子孙三六跪倒道:“君父饶命,我一时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误蒸了他。”

小人咧开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诉道:“你若不罚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头撞地!”

奚山君冷哼一声,“诡谲狡辩,播弄口舌,恃宠生非,今日我罚你变核桃人时如何说的,若再起坏心,陷构他人,真身只会越变越小。”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滚烫的藏满热谷米的粗碗中,心志坚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苏舀他入口,再跳出来陷害。

一时语毕,阿箸的身子竟变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泪,全落到奚山君长着茧的削薄掌心上。他的声音也更尖细,“汝是暴君,吾乃奸臣,从前便说定。汝相公来了,汝便变了,变心之人无错,吾又何错之有?”

奚山君怒气升腾,“一张嘴翻云覆雨黑白颠倒,何处学来的?”

阿箸握紧了拳头,颤抖着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会说的话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欢,便去问他为何这样教我!我常年关于幽闭,瞧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也知道是个聪明绝顶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这般好,却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这样的无耻之徒,忘恩寡欲,无情无义!”

众妖听闻此言,脸色都变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来如此,口无遮拦,山君息怒。”

奚山君面相似痨病鬼,瞧着没什么气势,可是周身的气息却益发透出暴怒之前的气息。扶苏瞧着她许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约,又与谁订了前盟,甚是不妥。”

奚山君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双手紧紧交握,许久,才弹了弹指,阿箸顷刻变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却犟着头,不肯服软。

她压住怒气,转身,躬身,伸出手,轻声道:“二六,来。”

二六吱吱两声,双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贯待他慈祥的君父吓着了,躲在二五身后,不肯去。奚山君面色冰冷,一双黑眼圈显得有些瘆人,她伸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饭菜都挥到了泥地上,一声巨响,毁得彻底。

她冷笑一声,扬长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饭,那就都别吃了。”

奚山君一下午没出现,到了晚饭,众妖忐忑不安之时,她却出现了,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于高台。

有几个翠衣少年抱着几本账簿向她报告了些什么,这些政事处置完,众妖依旧垂头恭候,不言不语。

“吾错了。”童儿阿箸抽噎着上前来。

奚山君面前一盏清茶已经去了余温,她低头摸了摸,才道:“不觉这样晚了,开席吧。”

从厨肆走出几个少年,抬锅的抬锅,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气。

可是碗上明显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迹,奚山君抚额,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死人吗?我摔碗时,为何不劝一劝?一生气便摔碗,显见得不是什么好毛病,我们家又这样穷。”

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笑闹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戏本里面的暴君,特别像,生气了就会摔东西呢!”

“对,戏里皇帝都摔东西,不摔东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君父才摔过几百个碗,比起人间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气,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气特别好的暴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

敢情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没事,碗不用钱,君父,我能烧!”一个头发焦黄的绿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专门负责烧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几年,对烧陶器有些天赋。少年笑道:“尽管摔,咱们家泥巴多。”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开饭吧。”

那厢阿箸扯着奚山君的长袖哼哼唧唧:“吾错了。”

奚山君哼了一声,“说说错在何处,才准你吃。”

阿箸急了一脑门汗,他本是极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秉持着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他也不会错,谁说他错了这本身就是世上最错的想法。他转了转眼珠,才理直气壮道:“吾言语太得体、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脚!”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错了,错不在说得多好,错在说得好的时候旁人听不懂,说得难听的时候,旁人又听懂了。”

打着礼教的幌子,把你教得这样学富五车任性志坚,一身酸气偏偏理直气壮,是想祸害谁呢?又能祸害得了谁呢?

扶苏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色就这样渐渐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涧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遗忘了他,当他慢慢嚼完饭,整间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鸡群鸭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们在用人听不懂的话说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脸红的话,扶苏望了望四野,彻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头房子中,可是四处皆是岔道。

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高了远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读些志怪小说,并不觉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中,才发现,那些绿衣人绿毛猴儿又变回了石头,躺卧在草丛中,安静而祥和,仿佛它们从未如白日一般生动过。

这座山似乎变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苏又走了许久,似乎依旧没有尽头,那座石头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始终未露出丝毫踪迹。

呜咽声似乎变成了歌声,带着几分凄楚,也带着几分沧桑。是男人的声音。

扶苏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旷,毒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风来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脸上。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梦中。

那时也是这样。

梦中的他也没了路,周遭的空气中带着只能刺痛他的苦难,一停顿,便满眼饱含泪水。

晚风袭来,带着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远处一团橘色的灯火,静立在一条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灯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却触到光滑冰凉的一段竹。左手中提着一盏结着蜘蛛网的宫灯的人,只留给他一个高挑单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紧紧攥着竹竿的另一侧,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沙哑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丢了。”

是奚山君。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讨厌他,可她那样用力握着他也握着的竹,却令人无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视些什么。仿佛竹子没了,魂也断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报应无神眷的山。这里的妖怪全是石头。大石头妖怪和小石头妖怪。吸收日月精华而化形,初时为猴崽子,长大了便化形为人。奚山最大的石头是一个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时从家里带来,配给了翠元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资质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众。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妇化了形,算起来,大大小小,满奚山约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翠氏子孙皆是翠色,遗承自大父翠元。区别便是有些毛发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浅一些,似晴空碧湖。

他们皆美,美得仙妖不辨,总不与凡俗同品。

翠氏子孙除了大父翠元是个好色胆小之徒,其余子孙都十分专一痴情。他们的姻缘与人间天上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