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选择一人,你又选谁?”剑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间。

翠元看着三娘许久,才含泪闭目道:“之前是你,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三娘!”一直静静看着三人闹剧的奚山终于开口打断这有些难堪的场面,“休要再问。”

“翠元生来多情,癖好如此,近乎痴,也近乎病,你便忍了此一时,随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着三娘神色变幻不定,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又道,“府中这几人尚不到头七,鬼差未来勾魂,现下还了这阖府性命还不迟,也免得附稷追着你劈。”

相传,附稷是一种天鱼,手持雷槌,游弋云间,专劈世间不行正道之徒。

三娘却低下了头,许久,才问道:“山君,若二郎当时娶了那个女子,你又当如何?”

奚山君笑了,“他若娶了那个女子,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间俗夫,只重女色,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泪也能横流,我岂不欣喜若狂?”

三娘低声道:“我与山君不同。我喜欢的人若是也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人。哪怕他喜欢旁的女子只是一时一日,我也断然不会让他好受。他喜欢我不能是最喜欢,更不能只是浅浅的喜欢,最喜欢时还有次喜欢,浅浅喜欢我那深深喜欢又给了谁?他只能喜欢我。”

语毕,焦黑的手从胸口掏出几个珠子,作势狠狠一揉,奚山君脸却黑了,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闹,捏碎这几人的魂,就真的要遭报应了!”

她恶狠狠地瞧着曾姓的女子和翠元,“这贱人毫无廉耻,为了心上人情愿放弃忠孝节悌,枉生为人,连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让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贱人寿终之时永堕畜生之道,我日后被雷劈,又岂能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接下来呢?”扶苏听到此处,红炉火上煨着的一壶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苏取了壶,润了润杯,淡淡一笑,问道。

奚山君吃了好几杯茶水,才无力道:“你猜。”

扶苏想了想,道:“嗯,三娘变成了石头。”

奚山君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娘语毕,口中便念念有词,恶狠狠地盯着一对野鸳鸯好一会儿,把翠元骇得满面汗泪交替,霎时间,她竟…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块焦黑的巨石。

扶苏淡声道:“三娘苦苦纠缠,杀了一众人,偏偏不肯杀丈夫和那女子,摆明是不舍得杀翠元,也不肯杀死曾姑娘让他伤心,如此一来,还能做些什么?离开翠元看他二人逍遥她决计是不肯,翠元得的这等风流病一时之间又不会同曾姑娘断了,她只能闭目隔耳,不听不看,陪在翠元身边,等他回心转意。”

奚山君有些惊讶,也有些赞赏道:“你年纪尚小,竟这样聪慧。”

“之后呢?你便回来了?”

“我带不走她,便只得来找能带走她的人了。”

曾家连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觉邪门,十分惶恐,拿着包裹纷纷逃窜,扶苏与奚山君一起登府时,偌大一个官邸空荡荡的,只剩几个道士卷了几串珠子朝外跑,连侍卫队也都不知所终。

堂前五口棺,从老到少排列,尸首皆面色惨白。

闺阁之处隐在姹紫嫣红深处,傍晚日落,余晖洒在一条孤单单的甬道,多少寂寞。

奚山君穿门而入,步履沉稳地上了楼阁,推开厢房一扇折门。

翠元和曾红枝已不知所终。

室内空荡荡,鸳鸯戏水的花样还未完成,镇纸压着,风吹过,水纹似乎也荡开。

奚山君一副痨病鬼模样,仰望那块无五官无觉的石头,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要这样在别人的闺阁中,固执地沉默下去。

“瞧我带谁来了?”奚山君在夕阳中微微一笑。

扶苏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尘,拱手行了一礼,玉冠冰凉,乌发柔软,垂到了胸前,“苏冒昧来此,还请大母赐见。”

那石头许久都没有动静。扶苏望向奚山君,她下颌一抬,扶苏转身,黝黑的石壁上却渗出一层水。

“她哭了?”扶苏不解。

奚山君走近石头,伸出手,那石头竟裂了一条纹,凭空长出一张嘴,乖乖吐出了五颗火红的丹珠。

奚山君笑眯眯地看着石头,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吓尿了。”

眨眼间,巨大的黑色石头变成了一块光泽柔润的白玉,无瑕的身躯上却布了一大块的暗红斑痕,垂着的一把蓝色玉穗四十根,丝缕分明,握在手心,刚刚好。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内,五颗丹珠分别塞入五具尸口内,不多时,五人俱有了呼吸,面色红润起来。

她与扶苏一同离去,两日间,出了左镇,约莫翻过了两三座山,快至奚山辖境,却瞧见路旁成荫的树上,栖息着一只翠色猴儿,身躯形态是只普通猴儿,可是凭空却让人觉得不知何处强压了这世间众猴儿一头,仙气飘飘。

猴儿瞧见奚山君,从树上跳下,入了她的怀中。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儿一顿,冷笑道:“怎么,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腻了,想起回家了?”

猴儿被抽打得鲜血淋漓,一双水汪汪的眼只瞧着奚山君讨饶,却不敢呼痛。

“曾小姐呢?你可坏了她的身子?”

猴儿吱吱两声,连连摇头。

“她已回了家?”

猴儿又点了点头。

“前日还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讥讽地问道。

猴儿摇身一变,又成了貌美白肤的仙骨少年,垂头,低声如蝇蚊,几不可闻,“我不喜欢她了,就这么摇身一变。”

任哪个痴情的姑娘瞧见风度翩翩的心上人变成一只绿毛的猴子都会吓得尖叫昏倒,曾姑娘腿没软,还能跑得这样快,足见人与人生死相许的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有趣吗?”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少年泫然欲泣道:“无趣极了。人与妖在一起,诚如那些道士所言,没什么好下场。”

奚山君抿紧了唇,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扔了柳条道:“不愿瞧见你这张脸。”

翠元委委屈屈地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猴儿,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扶苏一直沉默不语,正午的太阳照在那翠色毛发的猴儿身上,它颈间竟系着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

奚山君侧目一瞧,打了翠元的头一巴掌,“手贱的毛病几时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这么久的道了。”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头,却自觉理亏,益发不肯言语。

扶苏定睛瞧去,那块东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莹莹泽泽,温润贞静。

翠氏族人,皆擅窃,大父翠元,个中翘楚。

扶苏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瞧见整座奚山,才晓得它原本这样高。可纵是这样高,夹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过是个巨人丛中的矬子罢了。

“此山为何唤奚山?”扶苏问道,“我看过《群山册》,大昭十几代的地图也都读过,从无一山叫奚山。”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闭上眼。”

扶苏点了点头,只觉被那人握着手,随着风一阵行走,鼻子被雾气润得潮潮的,再睁开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头房子处。

她松开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草丛中的晨露,变得湿答答的。

“我小的时候不爱读书,嫌书卷太沉,亦不爱抚琴,厌琴声太闷。哥哥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人。”

扶苏淡淡一笑,一袭蓝袖白衫,侧身问她:“为何爱看人?”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才道:“我同我哥哥说,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为何这样可怖,另一些又为何这样可爱。读不懂的书反复看了总能看懂,看不会的琴谱练多了也终有一日可闭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样,看多了便明白了。”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可看清楚了人?”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贼,昏天暗地地杀人,瞧他们为了求生手段百出,绝望挣扎,又怎会不明白。可是,那些可爱的人都变得可怖,可怖的人又变得软弱。”

扶苏有些诧异,只带着些不浓不淡,恰到正好的语气道:“你本就错了。”

“为何?”

“你用恶意去试探世间至恶,如何能得善果?你并不知道会得到这等答复,可见山君竟白白枉费了三百年的工夫。你并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纪尚幼的扶苏点评三百多岁的老妖精,真真是青涩光洁的面容带了几分辛辣,令人咂摸不出滋味来。

她仿似没听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这些又说远了。那日我哥哥听我这样讲,便说…”

“奚者为奴,怜我奚儿,囚于闺阁囹圄,终不得见世间川峦,人生百态。”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盘旋而过。她笑了,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间,“公子聪慧。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他说赠我雅号奚山君,我之后来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扶苏弯下身,对着她,淡声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爱山君。”

“为何?”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会狠狠斥责山君一顿,再罚山君抄写上千篇《女子规》,让你绝了此等念头。”

“又为何?赐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爱我?”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为举止皆有眼睛盯着,动辄得咎。有福气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时有父兄爱护,出嫁之后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灭了你反骨,日日增长如此气焰,放纵你心中欲望,焉知便是爱你?不过害了你罢了。古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固然载入史册,但命运坎坷,轰轰烈烈之后,便是长久的寂寞。我若有妹,岂舍得她颠沛流离,情愿她默默无闻。固有一日得荣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战场救了君国,治了洪灾利了万民,为她挣得诰命贞妇之名。何故推脱自己之责,一身荣辱皆绑于女孩身上?”

“那…那倘使先打一顿,而后罚一千遍抄写,再赠此名又是何意?”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养成什么样的姑娘。”

扶苏夜间头又痛了,奚山君日间处理滞留的政务十分疲惫,早早便沉睡了。

他与她名为未婚夫妻,却逾了本分,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他与她之间,隔着两块石头,二五与二六。

这样荒谬的,与妖同榻的日子,扶苏从未尝试过,可是在疼痛湮没所有的感官之前,为了不吵醒奚山君,惹怒这暴君妖怪,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石门。

当初来到的那晚,听到的苍凉男声又遥遥传来。他倒在草丛中抱头呻吟许久,却依旧无果,只得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辨着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满山之月,花鬼鸟仙,酆都之城,正阳无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一落拓,万片彩云随风没,竟秋时,俺老儿痛攒千年,一声哭。”

扶苏听了许久,终于听得全部,缓缓又缓缓地喃喃念了出来。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