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言忽然间笑了,“比之乔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皱纹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实诚了,老滑头。听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礼的时候,皇后说,他们夸我好,只是因为他们未曾见过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欢畅淋漓道:“可惜,乔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乔二郎终究还是死了。

扶苏苦笑。他死了,阿植命运只怕急转直下,比畜生还不如。

话本子中,阿植被抛弃,到了此处,敏言为何称阿植为皇后,虚虚实实,扶苏已经不知如何判断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许久不语,太极殿外,有小太监轻轻叩门,四福松了口气,去门前应事,才知,姜夫人见天热,便带了炖品来天子处撒娇笼宠。这小女子是益发恃宠,不知分寸了。自从先皇后妫氏不在了,后宫就没再太平过,今日是你称大,明日是她受宠,一个个千娇百媚,环肥燕瘦,瞧着天子胃口是颇好的,只是今日是否还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边四十年,却不敢确定。

“陛下,姜夫人求见。”四福弯腰禀道。

老人回过神,却无不悦之色,只道:“让她进来。”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来到了此日,陛下总是异常的歇斯底里,带着与天相争的固执,在元皇后的旧宅,也就是如今谢侯爷的家中,砍着园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爱还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着总觉得不对味,许是年纪大了,近日,对着逐渐圆了的月亮,却忍不住叹息落泪。

这样的男人,这样敏感多疑,这样阴狠狡诈的男子怎可对一个姑娘如此?这样的一个帝王啊。

他只见过她一面,却疯了一辈子。

姜夫人是个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丽,肩膀瘦削,走路时总带着些从容,一身鹅黄素衣,目光是纯然对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从心底对她反感,可是这女孩是已故的相爷祁恒所献,祁恒为人清正不阿,深为陛下和万民信赖,因此这女孩倒也不为诸臣所排斥,一路扶摇直上封为夫人却也未见御史上谏女色误国,当年的妫皇后于专宠一事上,可没少受磋磨。

“迟娘来了。”天子的笑意很明显,扶苏感到他蓬勃的心跳,这一刻的敏言,似乎极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来了。”少女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红。

天子的眼睛都变得温软。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双瘦长干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软语道:“这几日朝堂繁忙,迟娘还好吗?”

姜夫人点头,双颊绯红,“妾去海棠园中赏了几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几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们说了许多民间故事,觉得十分开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温柔地抚摩着少女的长发,眼神迸发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机。他说:“这很好,你该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个一身素朴红衣,站在鹦鹉桥畔的女子,她若嫁给陛下,爱上陛下,想必也是姜迟娘这样的性子。养在深闺,万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迟娘只是与他们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听到一个怪吓人的故事。宫中姐姐们说海棠园中闹鬼,那鬼还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现。妾有些害怕呢。”姜迟娘依偎在天子怀中,呢喃撒娇道。

扶苏察觉老人的肌肉变得僵硬,许久,他推开了这绝色的女子,冷冷嘲讽道:“没有。”

迟娘被推得有些踉跄,自她进宫,千娇万宠,陛下还没待她如此过。她到底没见识过这位陛下的手段,只当他是和软的老人、温柔的夫君,便负气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低声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没来。她不会来了,你放心,这世间哪一处哪一年哪一日都会闹鬼,却不是太丘宫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来的,夫人放心。”

她不来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脏有些堵。

姜夫人带着疑惑,一步三回头,留恋不舍地走了。敏言却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后的生机,他说:“寡人这辈子,从没有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四福知道天子被这个问题困惑了许多年,略显尖锐的嗓音带着些干涩劝道:“陛下,您从未…从未求过元皇后啊。您求的从来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虽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尝不是上天赐给陛下的恩典。”

敏言笑了,“若连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无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这么回事,怎么来的,就要怎么去。”

四福听见此语,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他说:“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回乔家老宅,看旧时闺房,又有何用。什么都不打紧,什么都不伤人,可错过的、不要的缘分化成一辈子的执念,谁又能如何?

“寡人身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时,欢愉不过是蜉蝣之一瞬,快乐不过一年之几日。没有瞧见她的时候,天下倒还是个天下的模样,她死了,天下变成了一桩桩琐事。从此我活着仅仅是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岁还是六十岁,她不可恨吗?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敏言的笑容带着惨意,也带着腐朽,强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轻飘飘地成为我的结发妻子,我抱着她的尸体坐在鹦鹉桥上三天三夜,我们的头发早已纠缠在一起,她却再也不肯睁开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头,老泪纵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着日子久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见什么了?她回不来啦,她若转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样,她不是她,您又该如何呢?”

“寡人记得她的眼睛,记得她的气息,记得她的神态,记得她爱过的人,记得她的执着,若有来世,只要我还是我,她就还是她。”扶苏不知道是他的心在无端地痛苦,还是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与陛下牵连呢?”

“寡人杀了她最爱的人,抢了她最爱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一切,来世都要从寡人手中讨回。”

四福忽然间掐尖了嗓音,颤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禀!谢侯长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个时辰,陛下,谢侯爷病势汹汹,不过这几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东世袭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却没有一个正经的世子,奴才斗胆请陛下为元后娘娘积福。”

敏言目光突然变得冷厉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视许久的竹书悉数挥倒在地,字字带着冰碴子:“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谢氏打通关节寡人便要如谢氏的意!寡人是许他世袭罔替,可没承诺不断了他的后!”

谢季?

扶苏忽然想起,之前梦中,在乔二郎处听过这个名字。昔日的乔派少年将军,京畿司谢季。

四福受了谢家的好处,又与天子素来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陛下继位,天下归心,万民太平,上百华国还敢求什么呢?可坎离阁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谢侯爷又敢求什么呢?谢侯之错,错在一语之谬害死乔皇后,陛下为何不令谢家子孙万代为娘娘守陵以赎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难测忠佞!”

四福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上了锁的小巧玉盒,连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头道:“陛下,谢侯叮嘱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来世寻到娘娘仙踪的唯一途径。”

扶苏听到此处,正待细看盒中为何物,额头却似被人猛地一弹,惊怔间,竟醒了。

“这狼道人!”身着麻衣的痨病鬼掌心施力,无字书碎了满地,扶苏缓缓睁开了眼。

奚山君从天界应卯回来了。见此场景,气急败坏。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详一会儿,才冷笑道:“还好,没失了魂。这贼子,竟拿一本无字书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实在,这样肯上当!予你本什么书都能读得趣味!”

扶苏站起身,一双冷清目,缓缓凝视奚山君许久,才道:“山君瞧着眼熟。”

奚山君面容苍白,病态丑陋,听他此言,竟觉心虚,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风着紧,吹乱了公子的脑子。”

扶苏淡淡一哂,不再言语,于桌上陶壶中倒出两杯清水,一杯递与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无字书不大有趣,但我梦中之景着实鲜活。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从鼻中哼出一口气,道:“莫说小小姑娘,大大姑娘与你也有关系。老子去天上洒扫几个星星,挨个数,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旧情人。”

扶苏愣了,奚山君益发盛气凌人,一只脚踩在石椅上,指着扶苏道:“质水说她差点成为你的第一个妻子。”

那颗梅子大小的星星在与她告别时,是这样说的:“我叫质水,爱慕过的少年曾说,和濯雪很配。”

唤作质水的姑娘,一直期待着成为那个一直低头看书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抛之脑后,可是,为着他同她说话时的和善认真,曾经那样期待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但是,因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净的质水。绝望的质水害怕那样冰冷粗暴的少年,还期望瞒天过海,可最后依旧被发现。那些日子,还在看着《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气,而是把她赐给了穆王世子。成觉因为太子的毫不在意,转而却对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树枝上。那么多殿中的宫人曾经走到垂死挣扎的质水的身边,可是,却又漠然地走开。质水的希望变成了绝望,质水终于在雪夜死亡。

扶苏带走了质水的心,质水又带走了成觉的魂。

因果循环,世间报应,从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希望的彻底破灭。

扶苏淡淡地笑道:“我与梦中的小小姑娘说,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看悬崖上的红花、海底的白珠,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长大嫁人的那一日。”

齐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东。

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酆都,西南城,鬼族居,吏治判理。”

——《幽冥集·酆都》蜀人撰

奚山君打从天上回来,便生了些灾。隔壁的隔壁,翠蒙山君与广陵的城隍长女订了亲,本是件喜事,她连吃了几回酒,回来却有些晕晕乎乎的,施不得法术,步履好不凌乱。天渐黑,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绊住了石块,身子一摔,头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还没入口,便有子孙禀告,道山下有人送礼前来,说是庆她订婚大喜。奚山君一听便知来者找岔地方了,定是翠蒙那处的客人摸错地方了。她本未当回事,只说讲明事由,推了便是,哪知山下当差的猴儿愁眉苦脸地捧回个大盒子,禀道:“君父,却说是给您的,并未错。我还未问旁的,那人便走了。”奚山君一时诧异,端详那盒子许久,瞧着并无异常,便轻轻打开,竟是好大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内,瞧见奚山君,便猛地昂头,咬上了她的额头,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却是来取她性命,夺她修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弃修行艰苦,便去恃强凌弱,谋取旁的妖的修为,本也是常事。这蛇原也在翠蒙山君处盯了奚山君许久,见她醉得狠了,必能讨得些好处,这才暗中化了个假人,前来送礼,他自个儿躲进了盒子里。

奚山君瞬间酒醒,打掉那蛇,见桌上有烛,轰鸣一声,顺手一掷,便用法力把那蛇烧得焦黑。可蛇毒已侵入了额头,她寻到老三角望岁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歪倒了。方醒来,却又听闻素来与她不睦的几位山君竟趁火打劫,结连成帮,要来寻仇,已在山下扯了旗,叫嚣着要她以死谢罪。

扶苏亦听闻此事,却觉十分诧异,他从未曾想,奚山君一个女子,惹是生非的能力竟这样出众,她好端端的时候,欺男霸女,趾高气扬,谁也不愿轻易得罪她,只是但凡听她有些不好的苗头,还不至树倒猢狲散之境,便有人上门要除恶务尽了,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奚山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苏却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个究竟,或可化解。”

翠元、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骂得热闹。

这一簇,长着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这帮骚猴子也有今日,有种叫奚山君那个王八犊子别躲,跟咱大战一场,好好清算清算!”

小猴子们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扶苏一听便笑了,行礼道:“敢问山君,清算些什么?”

牛角君咆哮道:“凭什么你家过年过节送礼就要逮我家子孙吃?三百年都不带换换的,专拣我家吃!”

“竟有此事?”扶苏转身,小猴子们脸红红的,有些尴尬道:“我们饿嘛,它们家肉多。”

那一簇,长着羊角的山君声泪俱下,“吃完还他妈说我们膻!奚山君你个臭不要脸的!”

扶苏正要劝慰,又有长着鸡冠的山君咬着小手帕道:“你们谁有我惨?她看见我就两眼放光,想非礼人家,想把人家扒光!臭流氓!”

小猴子二五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洪昌君,君父并非想要非礼你。”

鸡形洪昌君却忍不住颤抖的泪水,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个臭流氓每次都摸着我的鸡冠说:小家禽,快些快些长大吧。谁他妈是家禽啊!谁他妈没长大啊!长得高了不起啊!上辈子是人了不起啊!”

扶苏望了天一阵,微微笑道:“山君们受此侮辱,苏十分同情。敢问各位山君,此时待如何?”

牛角君道:“让她每年过年送只猴子到我家做叉烧!”

羊角君道:“叫那个臭不要脸的为她发起的人身攻击向我道歉!公开道歉!告诉大家,我们才不膻,猴子更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