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三个少年一行走来,荇对着四公子极淡地行了礼,继而旁若无人地坐在了石凳上,嗅了嗅石桌上的茶香,笑道,“四哥真藏了个人吗?茶还有余温。”

四公子抱住茶杯,咕咚喝掉,笑道:“我刚使完刀,才倒的骏眉,正巧教你们赶上了。”

方才大嗓门调侃的正是二公子,他道:“咱们的五郎怎么稀罕骏眉?父王刚赏他二两罗朱,还是今年新采。楚使来时,说是八王叔特意留给父王的,连楚国统共也就只有一株树,父王转眼,不对,是眼还未眨一眨,就给了五弟。”

四公子眉梢笑意更深,他道:“父王素来爱五弟,罗朱配玉郎,再好不过。”

荇生得极好,在郑国素来有“小宋玉”之称。可五公子很厌恶这个称呼,不喜欢别人议论他容貌如何,更不喜欢听人调侃。此时四公子虽是一片赞美之意,五公子却心生厌恶,冷声道:“我是什么玉郎?若同四哥一起出门,能让邻女趴在墙头看的总归轮不到荇。”

大公子伯清捣了捣荇,暗自抚额。他们这一行前来,本是拉拢四公子,这会儿倒像是明枪暗箭了。四公子虽一向因一头红发,形象特异,引人非议,而不被父王喜爱,可不知为何,父王却让他掌管了兵马司,让他们这些兄弟想忽略都不成了。

荇话语刚完,也暗自后悔了,正要说些什么弥补的话,四公子却得意地大笑起来,“小玉郎这样说,便是称赞哥哥是大玉郎了。”

众人都黑线了。什么神经,怎么能粗成这样?

躲在花丛中的扶苏被浓香逼得几乎跳出,他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用袖口掩鼻,手指悄悄地从花朵中掩过一道缝隙,却僵了,黑黑的眼珠瞬间移到了明艳耀眼的姹紫嫣红之上。

他第一日来此园中,此前一直在客房养病。

“四弟的花园还是这样生机勃勃。在冬天,还能有一园子好花的,只有四弟了。”温文尔雅的大公子赞叹道。

“四弟,这是毛病,得治。爱那些半死不活的固然便算了,只是爱纸花是什么意思?虽瞧它总绽着放着,但总少了些韵味,不及真花婀娜多姿。”二公子摇头,不赞同。

这些花是假花,叶也是假的。扶苏触到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这些明艳逼真的花,只是香草浆纸,随后染色,折叠描画而成。

“我素来习武,是个不大读书的粗人,瞧不出什么韵味,只爱热闹。花期不同,颜色也不尽相同,如想让所有的花同时出现,永久不凋残,便只有这个法子了。”四公子笑了,又蹭了蹭汗珠,对五公子荇道,“五郎,你瞧远处,所有的牡丹和凤尾都是我亲手而折。”

牡丹?凤尾?

荇如坠寒冰。四公子是何意?是暗示与他为敌,向他宣战的意思吗?他也想尝尝做王的滋味吗?

郑王室诸兄弟笑闹离去,扶苏缓缓站起来,走出了假花丛。

那些假花恐怕稍经风吹雨折,便俱要一夕散了吧。并不如四公子说的那样轻松,仿似一朝成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便不用管了。如此,假花比真花,更需用心良苦,费尽心机。种下假花的人,心思如此,表面却这样豪爽鲁莽,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

扶苏静静瞧着满园的花团锦簇,北风吹来之时,呼出寒气,才察觉,早已是深冬。

冬日初始,他被奚山君丢弃。原先以为,要在奚山过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节,如今或许还算好,只是今日一观,四公子心机也似是深不可测,居于此处的时日恐怕亦不会太久了,但过年总有粮肉,总不会再被饥饿四面伏击,无招架之力。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奚山诸蠢物的笑颜。

有苏老爷从边塞胡境购进了三千匹骏马,他预备开牧场。郑国人震惊了,才恍然意识到这家人并不是比一般富豪稍富贵一些的门庭,这架势,俨然是陶朱穆儒之流。

他家的姑娘出入亦变得十分阔气,五辆马车拉着的香车在七商环绕一周,香风明丽,华冠公伯,连郑王及诸位公子都戒备起来。

“臣看了有苏家呈上的世系族谱,似是周朝近戚。秦皇统一天下后,他们便隐于山林,不问世事。此次入郑国国境,如此大张旗鼓,恐有所图。”太傅福大人皱眉禀告。他只知有苏氏是商朝冀州之族,不知道周王朝还有一支。可族谱文鉴做不得假,证据确凿,让人颇费思量。

只是,他们这样露富是为了图些什么?

“福卿,仔细想想,骏马三千匹啊…”成据意味深长。

福大人眼中精光大作,拍膝道:“臣考虑不周,竟未想到此处!他怎知…怎知大王正在兴建弓骑兵营?”

成据微微一笑,闭上了眼,“有苏氏在向本王示好。孤该赏赐些什么才好呢?”

殿中燃着一团暖香,龙口吐出的烟雾渐渐攀爬氤氲了郑王成据的面庞。在这模糊中,老太傅赫然发现,八位公子中,生得与王最像的并非公认的荇。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死亡时痛苦的叹息、死不瞑目的神情、眼角垂下的血泪,以及一头红发的孩子哭泣的面容。

“福卿。”

“是,臣在。”

“阿芸今年多大了?”

“你唤什么?”那双温柔的手抚住了他的面庞。

“我叫…臣叫季裔。”一头红发的孩子有些犹豫不安地转身,看了母亲一眼。

“殿下,这是我新收养的四子。他的生母是个夷人,去世得早。”他的母亲淡淡一笑,“我家殿下慈心,非教奴收养此子。他资质有些愚鲁,又不大爱说话。”

那双温柔的手把红发的孩子揽入了怀中,眼睛十分明亮地瞅着他,“哈,长得真好。阿湘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都一样,是神赐给成氏的特别礼物。”

“奴婢惶恐。他卑微下贱,如何能同太子殿下相比?”他的母亲垂下了头。他看着母亲,也学着她的模样,自卑地把头垂了下去。

“不,他们是一样的。”那双手温柔坚定地把他的头颅抬起,才微笑道,“太子一向寂寞,季裔,难得来京,请陪陪他。”

红发的孩子茫然看着四周,远方,有一个小小的穿玄色衣衫的孩子,抬起头,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一样东西。

红发的孩子走到比他更小的孩子的身旁,问道:“太子殿下,您在看什么?”

“唔,红头发。”刚满三岁的孩子盯着他的头发,看得不眨眼。

他自卑地把头缩在领口,太子殿下却摸着那头红发,呆呆看着,许久,才笑道:“真有趣。”

随后,太子殿下却移过目光,望着树道:“母后娘娘莫名把我的球扔到了树上,我在树下待了一下午,却百思不得其法。你可会爬树?”

远处漂亮高贵的皇后听到太子的话,忍不住偷偷翘起了唇角。

季裔看着小不点的太子殿下苦恼发呆的表情,显然并没有对他的头发甚至他表达出什么恶意,对着他的母亲也没有说出什么讥讽嘲弄的言语,心中不知为何变得暖烘烘的,忍不住卖弄,三两下蹿到了高高的大树之上。

他费力地拔出球,坐在树杈上,向太子殿下挥舞着手。小太子呆呆道:“啊,了不起,捡到了。”

听到他不带掩饰,真诚而天真地夸赞自己,季裔笑了。小太子对着阳光下有些刺眼的堂兄,眯起了大眼睛,道:“我叫成婴,你可喊我阿婴。”

季裔在高高的大树上,晃动着小脚,开心地把双手鼓起,他咧开了小嘴,“我叫…”

叫…什么来着?

扶苏从遥远莫名的梦中醒来。

郑王下了一道旨意:有苏氏原系周朝贵族,身份尊贵,自迁郑国,倾力襄民,于社稷有功,闻家有贤女,与孤之子可成良配。

郑民面面相觑。这旨下得太莫名其妙了。虽然有苏家是挺有钱,怎么就成了前朝贵族,怎么就尊贵了?况且你有八个儿子,他家五个女儿,怎么良配?难道堂堂殿下还贪图一个豪商家的产业?这未免太可笑了。

但郑王的旨意就这么下了。

当夜,八个公子有七个睡不着。因为除了年仅八岁的八公子,其他各子皆含苞待放,正在佳期。

他们的门下谋臣思来想去,一致认为郑王这个旨不可接,下得太没文化水准了,谁接都讨不到好果子吃。有苏氏听说要把家产全部给五女,郑国迟迟未立世子,郑王整日调戏调戏这个娃,申斥申斥那个儿,除了因荇是嫡出,颇受宠之外,谁出头接这个旨,都无异于对郑王殿下说,爹,您看我现在当世子,待您死了当郑王成不成?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五公子荇身上。

荇自幼心高气傲,又怎肯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据说还是丑女的女子?他暗中恼恨,表面上却一派温和贤公子的模样,死活就是不搭腔。这个旨反正说的是“孤之子”,孤的子亲生的、后养的儿子太多了,本公子就是不接了,怎么地吧!

撑了没两天,大公子坐不住了,同荇商量道,不如我接了吧。你嫂子是个明理的人,有苏家的姑娘做个公子的贵妾,也算给她脸了。

荇暗地里冰得发臭的脸听闻此言刚和缓一些,四公子季裔却跪在郑王寝宫前郑重磕头接了旨。众位公子府中瞬间炸了锅。老四这红毛小子,到底是喝什么奶长大的,胆子怎么就这么肥厚!你一个养子,虽有些权,但无势,后院也没吹枕边风的娘,怎么就敢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接了授意给未来世子的旨?

五姑娘秋梨这厢听闻接旨的是郑王家的红毛小子,拍着大腿便呜地哭了起来。这是哪世修来的小冤家啊,怎么就又摊上了他?成了亲,他若知道她是先前的那只小狐狸,还不扒了她的皮做屁垫?

她哭着闹着找老爹爹去了,老爹爹喝着闲酒,搓着花生米,哼着《诗经》的“关雎”,却没空理她。

“把各处铺子的地契都打点好,装到姑娘嫁妆里。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朱钗翠宝都买好,同二掌柜的说,要今年穆商的新样式。他们家产珠,款式考究,连京中都比不上。嘿嘿,对了,收购一百坛二十年以上的陈烧酒,成亲那日拜了亲家,咱们回家请乡邻热闹!”有苏老爷的嘴没闲着。

“爹,我不嫁!”五姑娘满眼泪花花。

有苏老爷拿金丝袖子蹭了蹭姑娘的泪眼,嗤地笑道:“怎么就这么爱哭?你那夫君可还没哭呢。瞧瞧你化成人的这副模样,我的小姑奶奶!”

秋梨哭得更大声,“我不嫁给他,我要回家,同娘说,你欺负我!”

有苏老爷翘了翘半边嘴角道:“成,尽管回去,反正你不嫁他,这辈子指定嫁不出去了,也就甭整日绣些鸳鸯交颈、连理合欢的花样子了。先前弧琅山君家也有姑娘得过花痴的疾,发春期嫁不出去,结果有一天发狂,自己捣着自己的肚子,最后把自己捶死了!”

秋梨的抽噎声戛然而止。

“妹妹,连隔壁山头穷得要死的奚山君那鬼模样都能找到婆家,你又何苦担心呢?”香风飘来,大姑娘媚眼一抛,拉着妹妹的手,咯咯笑了,“若真得了花痴,我的男人分你几个也就是了。咱们是妖怪,可从不讲什么三贞九烈!”

有苏老爷皮笑肉不笑,却一把揪住大姑娘的耳朵道:“小丫头,再兴风作浪,我把你一巴掌扇回灵宝山。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可都收拾包袱了,戏估摸着完了,你就尽早起程得了。”

接着,他凑在大姑娘的耳旁小声狠戾道:“她若嫁不出去,我好不了,老子让你也安生不了!”

大姑娘一把搂住有苏老爷,低声冷媚一笑,“你骗我骗得这么苦,我会让你事事顺心?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先前你说你暗恋三娘,这才一直不婚,我自是信你,可谁知你竟喜欢上个带把的,决定做女妖精了。本姑娘的脸被你打得至今都抬不起来,那些山头没良心的骚货都笑话着我呢。我若不报复你,岂不显得本姑娘性子太软?”

大姑娘当年云英未嫁时曾经喜欢过一个穷且丑的臭小子,臭小子不肯娶她,她才琵琶别抱。结果偶有一日,大姑娘在人间找小情夫寻欢,竟听女伴幸灾乐祸地说起,臭小子竟然预备洗手做羹汤,嫁人做女子了。她雷霆震怒,一巴掌把长得有几分似臭小子的小情夫拍死。她的夫君寻她而来,见她衣衫不整,与她打了起来,大姑娘一时恼怒,就把夫君给生生吞了。家中姐妹问出了何事,她没好气遮掩,道是夫君把情夫吃了,她一时恼怒,把夫君吃了。谁知妹妹们早就不耐烦家中管东管西的夫君,便依葫芦画瓢,荒唐下去。

说起来,小妹嫁不出去,灵宝山背来如此骂名,她自己如此悲惨,似乎都怪眼前的臭小子。

大姑娘恨意滔天,有苏老爷却不耐烦地一甩袖把她甩到了地上,啜了一口酒,对五姑娘和蔼道:“我承你娘恩情,答应她一定帮你寻个夫君。你既如此坚决,不肯嫁他,便嫁我好了。”

五姑娘含泪拜爷娘,“爹,我嫁。”

做成垫子也总比穷死、饿死、被欺负死好得多。

腊月二十一。

四公子和五姑娘成亲那日,七商城内十分热闹。郑王宫中派出的内史在有苏府外宣读了郑王的亲切问候,表达了愿与其两姓结为永世之好的心愿。

都说冬日萧索,万物养生,不宜擅动,普通人家也不选在此日结婚,更何况是公侯之子。可郑王殿下不理这些。

吹拉弹唱的蓝衣内侍官在迎亲的路上激昂澎湃,他们奏的架势不像是喜庆的《桃夭》,倒似乎是战歌。季裔看着肥硕得像只球的红色新娘被满头大汗的喜娘背进花轿,瞧着围观的郑民好奇地盯着他的一头红发,先是微微笑了笑,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滋味,朗声大笑起来。他豪气万千道:“今日是本公子的大喜之日,凡我郑国之民,皆可到我府外领赏!吃酒嚼肉,凡我所有,无有不应!”

郑民欢呼,喜不自禁,心中却暗想难怪是蛮夷后人,收养之子,粗鲁鄙薄,毫无仪态!哪像王妃之子荇,一举一动,高贵威势,天生君相。

五姑娘战战兢兢地等着小冤家掀帕子,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谁知见青色毛靴走近,却不掀盖头,直接脱去了她的衣服。

秋梨更加惊愕,却颤抖着不敢反抗,她又想起了幼时被人抓住时的场景。他们拽住了她的耳朵,抓起了她的皮毛,粗鲁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狞笑着把她扔进了柴房。

四公子看着新婚妻子一身肥肉,面无表情地在她身上动作着。她虽十分胖,但肌肤吹弹可破,被自己一抓,便勒出了可怜的血痕。

她似乎在不停地颤动,却咬住牙,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