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不见他的父王口中说着什么,亦听不见福太傅说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赶去同阿荇说最后一句话。

不知是谁双目眯起,瞄准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间离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颤抖着,忽然大声开口,可声音却被箭气破空时的声音盖过。

季裔直直看着荇,却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许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鲜血。

荇眼中带泪,问季裔:“你想说什么?”

季裔看着他,染了血的手从衣袖中颤抖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杀死啦。以后,你要好好当世子,当王。娘教我好好守护你,我为人粗鲁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那一千禁卫,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苍何其圣明。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竟是这个殿下!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郑王愣了愣。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卫,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肉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时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从不懂声乐,书法写得很是不能入目…”

扶苏想了想,“你总要吃饭,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们两个无巢穴、无父母的鸟儿,经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他叹息说:“此生多遗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较高下了。”

他夺去了侍卫手中的刀,闭上了眼睛。他说:“殿下,大军将至,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如有来生,芸做殿下一人之将军,一人之国士。”

扶苏望着他,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他心中有些极难过的东西在不断跳跃。他想大声说不要,可是,还来不及开口。

那刀刃极薄,成芸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连累唯一待他好的亲人失去生机。

扶苏念了很多书,活着,还有很多用。而阿芸,书念得少,除了折满园的花,把四时放在一起,做着朝朝暮暮的梦,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用。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众人未反应过来,高楼之上,已多了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痨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张,成芸竟瞬间被蒸发殆尽,变成了小纸片儿,在稍显阴冷的日光之下,飘飘荡荡,被吞入腹中。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瞧着扶苏,许久,才缓缓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贯可好?”

扶苏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断奔涌的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遥远的她的凌乱的发髻,最后却只是收回修长白皙的手,面上点点头,淡道:“好。”

她也点头,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随为妻回家吧。”

她一语完毕,宽大的衣袖一挥,城楼下的千军万马连同扶苏已经变成一张张小纸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间涌入她的袖口。

风停了。

城楼之下,一片空旷寂静。方才的千军万马,像是一场梦,让所有的人恍惚心惊。

这少年对着郑王揖了一礼,微笑道:“郑王殿下,告辞。”

他转身飘然而去,郑王握住刀柄,朝这少年刺去,却扑了一个空。

那片身影已消失无踪。

灵宝山上。

“多谢恩公对小女救命之恩。”

“岳母大人,如今,孩儿是您的女婿。”

“多谢恩公肯娶小女之恩。”

“嗯?嗯。”

“说起此事,老身不得不万幸,当日救活了扶苏,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广大,扮翁招婿一着。”

“是。”

“其实,说起来,秋梨原本应是极美极香的孩子,只可惜她丢了香。我后来勉力将她变成人形,却无法把她变得好看一些。说起来,老身便想起当年,若非你抱着她出了郑王宫,我还不知如何是好。”

“啊,原来阿梨便是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啊,怪不得眼熟。那日,阿荇从别院回到宫中,我十分欢喜,途经厨肆,看它可爱可怜,为了给荇积善德,便放生了。”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寻回,我心甚忧。”

“原来如此。”

第六章 奚山卷·青城

“青城主,三国邑。性爱奢珍,终生洁。不与男子近。无疾而终,葬安陵。”

——《昭主集传·青城篇》

季裔醒来后,主动请缨,要带着妻子秋梨和一万骑兵远去大昭,鬼蜮与东佾的边界,一个唤作清恒的三不管之境谋生。

那一万骑兵化作的纸片被奚山君装在一只木匣子中,绑上了注满妖气的红绳,而后才递给虽大难不死、骨头却留下了永久损伤的季裔。她说:“到了清恒,打开红绳,唤一声‘奚山之令,命尔放行’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