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发芽了,就会继续生长,任谁都无法阻止。

他问她:“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或者很长很长,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

她说:“这是一个王子二十岁加冠的衣裳,长辈提前所赐,干干净净,崭新极了,从…不曾穿过。”

“这张锦绣图的主人是谁?”

“是这位王子十岁生辰时开始绘制,历经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扶苏还想再问什么,她却抬起头,轻轻摩挲少年的脸颊,恍然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样哩。我知道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就想不起来到底该是怎样了。”

“未合卿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就算有人比你好看,可那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其实在想,这样待你是讨厌你,等我控制不住,待你再好一些的时候,你便不会惧怕我,只会觉得我只是从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罢了。”

而非,从深深喜欢你到深深爱慕你。

扶苏沉默了一阵,搂紧她道:“我们明日便成亲吧。”

她说:“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哥哥,我那个哥哥死了。对,每个人都会死,他与别的人都一样,他也死了。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会送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我等了三百年,却再也盼不到他二十岁了。但我想,我一定得达成他的愿望,我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要我的夫君万世其昌,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子孙满堂。”

他抱着她,第一次,以一个男人想要全然占有一个女人的方式。

他有一颗静止的不愿与人世共行的心。

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幻境中变成云琅那日开始。

扶苏与奚山君成亲了,主婚的是两位神君—年水君与洛水君。

洛水君曾下凡历劫,她变成了一位孤独的皇后,年水君曾下凡点化,他变成了一位卖船人。

一个带来了他的生命,一个毁掉了他的上半生。

神何等冷漠,他们都不再记得他。

姻缘想必前世已注定。如同奚山君的父亲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个诺言,这一世,他便与她再也拉扯不清。

他笑了笑,握住了那只冰冷粗糙的手。

奚山君真是个丑得要命的妖怪。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又想起了那本无字的奇怪话本子。

话本子中,公子敏言曾对妫氏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话。他当时深深不以为然。待千万个奚山君出现,他又深以为然。

“我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瞧你不到。”

第十章 大昭卷·谢侯

“齐郡主,谢侯元妻,上元九年,夭。”

——《王侯传·异姓侯》初篇

六十年前。

谢小侯一早起床,推开房门的时候,被脚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

黑,真黑。

从内而外的黑,由表及里的黑。

谢小侯发誓,单单凭这黑,他就能记得他这同窗一辈子。

“陈兄。”谢小侯谢良辰不得不摇醒这黑成芝麻的人。

黑芝麻似乎一瞬间被震醒了,规规矩矩地弹了起来。门前老树上,两只早起的雀鸟被吓得呼啦啦飞走了,山上清晨的雾气扑面而来。

黑芝麻陈兄似乎有些尴尬,脸红未红瞧不出,谢良辰暗暗叹了口气,又要开始了。

他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看不出,看不出,看不出。

“谢兄,听闻你今日结业回家乡。你看,喜鹊满枝喳喳叫,定是恭喜兄长学业有成,一路顺风,得侍父母。”陈泓有些紧张,似是背书一般地局促道。

“谢贤兄。”谢良辰敷衍地笑了笑,朝山下走去。他身后的七八十个小厮背着左一箱紫金冠右一箱绡薄衫,人声鼎沸。

陈泓性格孤僻,他二人同窗三年,每日总是—

谢兄,早上好。

陈兄,早。

如此这般,除了年节回家,每日一遍,刮风下雨,依旧不改。他发热生病时,陈泓便站在他窗前猛敲,非得他在病榻上说一句“陈兄,早上好”才肯走。

他总是站在距离自己视线最远的地方,却又总能瞧见。每日如此,虽算不得好友,但总是友人。

谢良辰为数不多的良心被喜鹊啄了一下,便回头笑道:“贤弟,晨雾大,莫要沾湿了你的新衣。”

陈泓穿了一件新衣,卷着云纹,十分不适合他,但那张黑黑的脸上却带了一点笑意,点头道:“我送兄长下山。”

谢良辰又在心中叹气,但面上不显。

山路中途有一片溪流,他们每日玩耍,不知见过几千遍,黑芝麻瞧见了溪水,眼睛亮了。

“谢兄,你瞧,清清鱼儿清水塘,还有鸳鸯配成双。未知谢兄如何想,可曾羡过这鸳鸯?”

谢良辰微微动了动手指,弹了一个小石头到水中,那两只交颈嬉戏的野鸟散了。他道:“鸳鸯有何好羡慕?大难临头各自飞。况且,这是一对野鸭子。”

嘎嘎嘎的叫声,十里外都听到了。

陈泓有些沮丧。他即使在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中,也显得十分不通世情。平素,同窗都揣测他日后不会有太大出息,故而也不愿与他结交。谢良辰则不同,他是个极会做人的人,他谁也不得罪,跟谁都好,跟谁也都不好。

又走了一段路,瞧见一口井,苔藓长得多且深。

陈泓又兴奋了,拽着谢良辰的衣衫道:“你看这井底两个人,一男一女笑吟吟。”

谢良辰不着痕迹地扯过衣衫,微微蹙眉担忧道:“贤弟,你印堂发黑,想是见了女鬼?”

陈泓彻底不作声了。

山脚有座月老庙,陈泓蔫蔫的,想起瞧过的那本书,不大精神地问道:“谢兄可有心上人?进去拜一拜,许能得保佑。”

谢良辰微微一笑,“并无,也不打算有。女子于兄而言,宛若洪水猛兽。”

陈泓擦了擦汗,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小弟倒有个好人选,不知可否为兄保个媒?”

谢良辰微微一挑眉,眼似秋水,“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陈泓在谢小侯的注视下,汗如雨下,“就是我家小妹,与我…与我生得十分像,不,她比我白一些。”

陈泓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谢良辰又笑,“愚兄最近读了一本书,年代不可考,作者不可考,初读时还算猎奇,读完,却觉得…十分无趣呢。”

陈泓掏出一块帕子,擦掉鼻尖上的汗,勉强道:“不知是哪一本?”

谢小侯三笑,“就是贤弟也读过的《千古梁祝泣传》啊。”

(上文中陈泓部分词句源于越剧《梁祝》之《十八相送》选段。)

郑王、楚王造反了,这场昭史上最惨烈的三场内战之一的“八王乱”,最初源于一条黑蛇。

百国瘟疫过后,相传郑王殿下为救助百姓劳心劳力许多日,终于在晚钟响起的时候,似有预兆,丢下了一小碗俭朴的粟米粥,沉沉睡去。

梦中郑王带着臣子爬山,那山十分缓和敦厚,瞧着便极好爬,郑王踌躇满志,可走近山脚,却看到山前盘踞着一条百尺黑蛇,顺着山势,蜿蜒而上,它到了顶端,山却突然喷出了火水,黑蛇的头瞬间被滚烫的火水灼断,从高山上须臾便滚落到了郑王脚下。可那头未死,吐着血红的芯子,冷冷地与郑王对视,郑王惊醒,满身大汗。

第二日,勤政爱民的郑王心有不安,去城内巡视,却见渔人叫卖溪石,他说他的石头个个透明柔润赛独山玉,个个都有神仙刻字。

郑王好奇,唤那渔人上前一观,石质果如美玉,可怜温柔,石头背后刻着单字,郑王百思不得其解,便命渔人带路,去了郑都城郊外的祎溪旁。这日溪景颇奇,竟有一处鱼缸大小的漩涡,渔人从漩涡处伸手,又掏出带字之石。

郑王立即命人百里加急禀告天子,并供奉上字石。天子以为吉兆,大悦,命人继续打捞,约有七日,这石终于竭了。

郑王一片忠君之心,命人把所有溪石供奉起来,不过三日,天子竟派异姓侯赵氏带十万大军攻打郑国,唾骂郑王狼子野心,人皆可诛。

原是那些字石被百子阁尚闻院的学士们拼成了文章,竟是上天降罪大昭,数落天子失德的檄文。文章中写道,天子失九德,犯四罪。“九德”是陈词滥调,不提也罢,可“四罪”就值得玩味了:一者不仁,鸩杀三公五将,先帝辅臣尽折于手;二者不义,苛待诸侯百国,唯奇珍珠宝不纳;三者不慈,百国饿殍满地,瘟疫横生,国之将乱,君不思检点自省,尤爱美色,唯奸妃佞臣是用;四者不明,鹿鼎天国,穷兵黩武,四夷征讨,国库虚耗已久,益发苛捐待民。

天子吃了个闷亏,气得心肝都颤。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平素瞧着恭谨不敢抬头的,瘟疫天灾连绵之际,他便想着趁乱起事了。只可惜老将老矣,新将尚不得用,实力雄厚者,唯有四方异姓侯可继力。

江东谢侯自云相死后,便一直倦怠国事,沉迷酒色,如今年过七十,早已不复少年时惊才绝艳的第一公子模样了;江北侯去年刚死,世子和几个兄弟正内斗得厉害,这时也不大顾得上;江西侯爷倒是正值壮年,可早年出征断了腿,带兵打仗也困难了些;唯有江南侯,年龄合适,资历合适,人也谨慎,天子便点了他去征讨。

另有穆王世子,他的亲侄子,被唤作“大昭明珠”的成觉做了监军,这一番打点,天子方才放心。成觉临行前,接到天子信函,信上说:“郑贼岂为成氏也?猪狗不如。盼儿速剿,制叔之逆,还伯之道。”

这话也挺直白的,就是说宰了你叔,给你伯出口气。

到底是嫡亲的侄子,成觉唇角抽了抽,没说什么,便一身枣色战袍,与殊云一同去了。

那厢郑王也不是好相与的,群众基础好,百国皆竖起拇指称“贤王”,手下能人强将又颇是扎实地笼络了一些。如今天子征讨,他似乎真是披了冤屈,哭天喊地的,底下人义愤填膺,一呼百应。

江南侯大军压境,成觉骁勇高傲,自请做先锋,拿枪挑了郑国好几个上将,郑王脸都绿了。

成觉备了囚车,拿银色缨枪指着他郑王叔道:“万事俱全,只待叔矣。”把个贤王气得仰倒。

孰知,风云变幻也只是片刻工夫,下半夜,郑王的援军来了—楚王长子来增援了。

与郑王一母同胞的楚王也反了。

江南侯艰难地拼了半年,终于抵不住了,求天子增援。天子点了素来信任的穆国、平国两国。平王世子亲至,而穆王一向体虚,不能亲征,只得派了三员上将并同十万大军为哥哥、儿子撑腰。可兵马方行至魏国官道,就被魏王从后面包抄,上将奋力突围,却也死伤五万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