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心门主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芷嫣在床榻上坐下,背对着我,情绪显得有些凝重。

我微微爬起来了一些,从她后面把脑袋伸过去,然后把头放在她腿上,盯着她紧绷的唇角:“你不会是在犹豫,要不要杀柳巍吧?”

“不是。”芷嫣否决了我,“我爹……我亲眼见到我爹死在他手里,这杀父之仇,我一定要报。”

“哦,我还以为你在为柳沧岭犹豫呢。”

她眸光一暗:“正是因为没有为他而犹豫,所以才这么难过。”她头一次艰难的对我吐露心声,“我喜欢沧岭哥哥,可他的父亲,我却必须杀。”

我一撇嘴:“喜欢算个什么,将他撂着,隔日找个比他长得好看的,三两天就把他忘了。”

芷嫣嗔了我一眼,我从她腿上坐了起来,“无论如何,从报仇的角度来说,你现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你这个身体这段时间以来,吃了两个九转丹,还在我的指点下调息打理了那么久,与你之前的你早已有天壤之别。这柳巍我虽然没有与他正面交过手,不过我与他长辈倒是交过手。想来这小辈比他老子,也高不到哪儿去。

“别说墨青现在要帮你,就算墨青不帮。我入你的身,给你争争气儿,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把你的身体在晚上的时候让给我,图的不就是这个吗,现在你大仇即将得报。”我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拉下来了一点,有些霸道的迫使她目光落在我脸上,“你愁个啥?”

芷嫣乖乖任我折腾,难得的,眼眸里全数褪去了稚嫩与天真:“我来万戮门之前,亲眼看见我爹被柳巍一刀杀入心房,我爹临死之际,拼了最后的力气,送我离开,我无助的在江湖上游走许久,找到大伯父,可却听见我爹惨死的消息。我与大伯父说,是柳巍杀了我爹,可没人信我。

“他们都以为是我神智失常了,以为我疯魔了,那好,他们说我走火入魔,那我便当真入魔。”她盯着我,“于是才有了那天,我在你坟前的那头破血流的一撞。”

我点头,这些前因后果,我大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我只是现在也不知道,柳巍老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突然害了我爹。”

“那咱们就去查呗。”我松开了她的下巴,“你要查的真相,与我要查的事情,应该是同一件。”

“你要查什么?”

“死仇。”

我与芷嫣商量好了,到隔日凌晨,我便上芷嫣的身去找墨青,然后与墨青一同瞬行至锦州城,先在锦州城里安顿下来,待得天一亮,芷嫣自动回魂,她便也一起飘过来了。

然后白天找个客栈住下,让墨青帮着打掩护,他一个一身气息返璞归真的魔,虽则现在身上还有点伤,但要掩盖芷嫣身上这点仙魔夹杂的气息,还是不在话下的。

到了晚上,我与芷嫣便可将这肉身抛下,钻进鉴心门里打探消息。

若是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厉鬼,我充当芷嫣与她父亲之间沟通的桥梁,便可从她父亲嘴里,知道他身亡的真相,打探出消息了。

我安排得很好,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是夜,我与墨青一同瞬行到了锦州城。相比于世俗繁华的江城与不分昼夜的丰州城,锦州城要显得严肃沉静许多。一如那些人类的王朝首都,庄严肃穆。

天色晚了,偌大的城,整个儿落下了法术禁阵,裹得严严实实使人无法瞬行至城内。城门落锁,看守严格,巡逻的是一半士兵,一半鉴心门人,每人腰间都是一把好剑。不愧万剑之都的称号。

我在城外瞅了一眼,也不着急:“师父,今晚咱们先在城外随意找个客栈歇息吧,明天再乔装入城。”

墨青自是依着我。

锦州城外的小客栈有许多,都是给赶路到这里,却因为错过时间而无法入城的人歇脚用的。有修仙者,也有普通人。

我与墨青随意挑了一家,要了两间挨着的上房,我与他各自一间,回了屋去。

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我便坐不住了,大晚上哪是睡觉的时候!我贴着墙壁,听了听墨青那边的动静,然后敲了敲墙:“师父。”

墙那头没一会儿便传来了询问的声音:“怎么了?”

嗯,这客栈的墙壁用料可真是单薄,不过我喜欢:“我睡不着。”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打坐。”

“我这样会吵到你吗?”打坐的时候有人在耳边叨叨,当然会吵到,可墨青却道:“不会。”

我瞥了一眼墙壁:“当真不会?”

“有你说话,更易静下心来。”

我一愣,却是没想到墨青竟是个这么会说情话的人。我本想调戏调戏他,打发一下时间,自己却被他这一句话,轻而易举的说得脸红了。

我咳了一声:“我也去打坐。”我坐上床榻,凝神闭目,将后背倚靠在床头上,然后离了魂。芷嫣的身体还稳稳的坐着,我穿过墙壁,径直入了墨青的房间。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完全不用担心墨青会看见我,于是我站在他的面前,放心大胆的打量着他。

他果然在打坐,闭着眼睛,背脊挺直,素来盛满星光的眼睛闭了上,却自有另一番沉静庄严。如果说琴千弦打坐的时候像是庙里供的慈悲的佛,那墨青便像是神位上不染纤尘,高高在上的神。

一个魔王遗子,却没有半点魔性……

我本应是很看不惯这种模样的他的,我应该是喜欢姜武那种肆意猖狂的模样的。

可却像是魔怔了一样,我看着墨青的脸,目光扫过他的眉眼,鼻梁,指尖划过他的脸颊与嘴唇。他能感觉到我吗?我想,他注定是感觉不到我的。

我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心头陡升一股欲念。

我指尖在他唇上划过,忽然很想知道这神像唇间的温度。是如他掌心一般微凉吗?还是比烈火更加炙热。

我凑上前去,以唇瓣轻轻触碰他的嘴唇。

轻擦而过。

没有感觉到任何温度,本来我与他之间隔着生死,也是不可能感觉到彼此的,可等我睁开眼睛,我却发现,墨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睁开了眼。

仿似一记清钟在我耳边撞响,我一个愣神,扭头慌不择路的就往外面蹿,蹿到了房顶上,绕了两大圈,才堪堪停住了打住。

然后反应过来,我慌什么……

刚才墨青目光都没有落在我脸上,想来是没感觉到我的,他本来也不可能看见我!我跑什么!再有了!就算看见了又有什么,我就是亲了他,调戏了他,哪怕今天就是把他给推倒了,那又怎么了!

怎的这般没有出息!

我拍拍自己的脸,然后从房顶上倒吊着穿了过去,下面便是墨青的房间,我挂在房梁上,静静看着他,只见他还是坐在床榻上,目光不知落在屋里哪个角落,神情好似在思索些什么。

没有再管他,我兀自回了芷嫣的房间,也不急着上芷嫣的身,就这样躺在床上,有些发呆。

白天芷嫣回魂,落到锦州城地界,她登时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没有发觉我有什么不对。

离开客栈,芷嫣与墨青一同进城,打算在锦州城里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

一路上她与墨青一句话也没有,过城门的时候,看见将每个路人挨个查看的守城士兵,她显然显得有些紧张。我在旁边提醒她:“你不要怕,墨青在你这个身体上施了迷术的,他们看你,只会觉得你是一个五官平平的人,认不出你,也记不住你。尽量放轻松一点。”

芷嫣深深吸了两口气,跟在墨青身后,亦步亦趋的往城里走。

在即将过了城门口的时候,一个士兵倏尔将墨青与芷嫣拦下。

芷嫣没什么表情的让他们审了一番,询问了名字与来处。芷嫣皆是答得头头是道。我在旁边看得很是赞许。入了城,随意找了间客栈,等到晚上。

我与芷嫣皆离魂飘出,我赞她道:“你今天白天,说谎说得也很是顺溜了嘛。”

芷嫣点了点头:“在他们面前要比起平时在厉魔头面前演戏,要轻松多了。”

我一挑眉,一想也是,她这每天都是在天底下最大的魔头面前演戏,这历练出来的胆子,自然也是不一般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得谢我。”给了她成长的机会。

芷嫣瞥了我一眼,神情不似平时那般轻松,她透过客栈窗户望了眼隔着两条街的鉴心门:“我们走吧。”

我点头,一边往鉴心门飘,一边问芷嫣:“你有没有觉得今晚夜色有什么不同啊?”

芷嫣奇怪反问:“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看不见现在这景象——天上明月已经被黑雾缠裹遮掩,怨气煞气在鉴心门烧出骇人的烈焰,地上蒸腾着黑气,如藤蔓似的在往我与她的腿上缠。

还是别让她看见吧,我心道,就算知道这些是她父亲弄出来的,她估计也会被吓死。

不愧是百年来的第一厉鬼,看来芷嫣的爹,死得很想不通啊。

第37章

芷嫣的爹姓琴名瑜,虽是琴千弦的弟弟,可却没有修菩萨道,继承了祖上的基业,经营着一个半大不小的仙门,可又因着琴千弦的这层关系,那些虚伪的名门正道,也将他奉得甚高,虽不算十大仙门之一,可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大门。

多年之前,我剑指仙门,杀至锦州城,琴千弦在后面烧我后院,我因此撤兵。是以琴千弦算是鉴心门的一大恩人。千尘阁与鉴心门自那时起便私交甚好。连带着与琴瑜也一同交好,两派子弟互相交流学习,共谈人生岁月,最后甚至还结上了姻亲关系。

——这都是芷嫣告诉我的。

听起来是一副好生安乐的世家画卷,可配着如今这情景一同观看,就显得尤其可笑了。

芷嫣显然是来过很多次鉴心门的,对其中构造清清楚楚,她一边说着一边走,眉宇间全是过去安乐时候带来的刺痛。

我分心听着,偶尔应个一两句,行径的方向却无比坚定。

到最后,快入一个房间之际,芷嫣才陡然停下来,转头问我:“你怎么知道柳巍的房间在这儿。”

“我不知道。”我抬头望着这屋里散发出来的冲天怨气,我只知道芷嫣她爹最有可能在这儿。

可我还没来得及多与她说话解释,我忽闻屋中陡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其声冲天,振聋发聩,歇斯底里,令人闻之发憷:“何人扰我!”黑色的怨气如火山喷发似的汹涌而出,已经遮挡了周围的一切景色。

芷嫣像是感觉到了寒冷似的,倏尔打了个寒战,这是她第一次在这魂魄之体的时候有了对外界温度的感知。

我微微沉了脸色,果然诚如子游所说,这厉鬼厉害到已经可以影响活人的世界了。

忽然之间,黑色怨气猛地从屋里冲了出来,我眉头霎时紧皱。芷嫣见我如此表情,一时也有些紧张:“怎么了?”

我手脚利落的一把将她抓了过来,当盾牌似的挡在身前,我躲在芷嫣背后,只小心的伸了个脑袋出去,正色喊道:“琴瑜。”

芷嫣挣了一下,动了薄怒:“你怎能直呼我爹的名字!”

哼,讲究什么,论辈分,我叫他儿子,叫你孙子你们都得应着。

我懒得搭理她,只对那团黑气道:“这是你女儿芷嫣。你先别冲动,冷静着看看。”

面前翻涌的黑气微微一顿,仿似稍微平静下来了一下似的。渐渐的,那团浓黑的黑气慢慢散去,一个批头散发的中年男子在里面露出了面目,眉宇间的轮廓气质与芷嫣七分相似,在他们脸上就写着血缘二字。

他望着芷嫣,没有眼白的眼睛渐渐褪去了乌黑,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凄厉,而是有几分沙哑困惑:“芷嫣……”

芷嫣没听到,但她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大……大魔王,我爹现在这里?”

见这琴瑜情绪稳定,我伸出了手,指着芷嫣的脸道:“没错,这就是你女儿芷嫣,她现在历经千辛万苦来找你了,想询问你一些事,你冷静着,好好的回答,不要辜负她的辛苦。”

“芷嫣……”琴瑜晃晃悠悠的往这边飘,而芷嫣只在我前面一遍又一遍的问着:“我爹在吗?他在对不对?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嗯,不愧是父女俩,这忽视人说话的本事真是一样一样的。

我静了静,先搭理了芷嫣:“你又没死,之前除了我不是也看不到别的鬼吗。”我指着琴瑜对芷嫣道,“你有什么话就说,他能听到。”

芷嫣默了一瞬,一时间竟不知道能说什么似的,我于是贴心的帮她问了:“琴瑜,你女儿想问你,柳巍为什么要杀你?”

琴瑜飘到芷嫣身前:“吾儿,为何会变作如此?是何人,何人害了你……”他神色一厉,“是那柳巍?”说着他周身便又起了黑气。

我连忙斥住他:“别激动,你女儿只是自己离魂来找你而已,想问清事实真相,并没有被谁害,她而今还活得好好的。”

琴瑜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你是谁?”

咦,居然认不得我这张脸了么,看来是已经将别的事都忘了:“我是你女儿新结拜的大姐姐,来帮她的。”我睁着眼睛说瞎话,芷嫣却也没心思来戳穿我,“你且说说,柳巍他为何杀你?他到底想做什么,摸清他们的目的,我们才好帮你报仇。”

“报仇……”琴瑜一怔,“我不要你们报仇,你们走,柳巍害了我,还欲加害吾女,你们赶紧走!”

我瞥了芷嫣一眼:“为何还要害芷嫣?”

“血……我琴家的血,能帮他复活人。我的血不够,他便还要芷嫣的。”琴瑜提到此事,情绪激动,一边痛哭,一边愤怒,“鉴心门对我琴家却是打的如此算盘,亏我生前将他们是为至交,柳巍!柳巍!柳巍不死!我不甘心!”

怨气冲天而起,我只沉了脸色,静静的盯着他:“他要复活谁?”

“金仙,洛明轩。”

这几个字一出,虽是一如我所料,可我还是如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闷痛之后,是滔天之怒,压在心口,按捺不发。我嘴角一勾,冷冷一笑:“鉴心门的胆子,果然够大。”

芷嫣在旁边问我:“我爹说什么?谁要害我?他们复活谁?”

我只盯着琴瑜:“他们把洛明轩的身体藏在哪儿?”

“便是此屋地下三丈。”柳巍亦是咬牙切齿,“洛明轩在那儿,有至圣结界,我进不去。”

洛明轩活着的时候修了个金仙之体,是这天底下千万年来的第一人,于是他现在半死不活了,这金仙之身仍在,对妖魔鬼怪,却还是有威慑力么……

我往柳巍屋里飘。芷嫣欲在我身后唤住我:“大魔王你要做什么?

我一转头,盯着她:“我要,帮你报仇啊。”言罢,我一头钻入地下。

鉴心门在地下宛似建了个地宫,弯弯绕绕,机关众多,可这些对于鬼魂之体的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