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寒笑意渐消,黑眸沉淀,强烈的压迫感直向她袭来。

“…好。”良久良久,她低低的应了一个字,再也不看他,抱过那揉在一起的她的夫君和其她女人的衣服,走出房门。

只或许是因为身在病中,身形难免摇摇欲坠。

此时,顾君寒生出的那点愉悦的心情已经全然不见,甚至比先前愈加烦躁,就这么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

·

宋倾雪抱着衣服来到浆洗房,府中杂役婢仆见到她手里那一堆男男女女的衣服,不禁交头接耳,碎碎地轻嘲笑声从嘴巴缝里露出来。

“哎,咱们少夫人抱着衣服来咱们这脏地儿干吗?”

“那衣服我认识,早起大公子就是穿着这一身儿。咦,倒是那件绣荷的粉衣,我怎么在柳嫣姑娘身上见过…”

“天呐,少夫人亲自替嫣姑娘送衣服过来?这可真是奇闻哈哈!据说现在正卧一直是她待着呢,也不知咱们少夫人被赶去哪儿了。嫣姑娘可真是好手段!”

“哪儿跟哪儿啊!姚家的二小姐才是公子的心头肉、掌中宝呢。柳嫣那个窑子里出来的算什么,也就配在咱们这位少夫人面前逞逞能耐了。”

“也难怪大公子不待见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官家养女,也配进相府?指不定是怎么迷惑了老太爷,才哄得他拒了别家的贵女,硬是叫大公子娶了她来!”

众人的议论声陆陆续续地传入宋倾雪耳中,她颊边的病红上压了一抹苍白,复又恢复如初。

这也没什么,从进顾家起,这些话她便没少听。实际上,若不是祖父看中自己,一力为自己周旋,她也无法嫁到声名显赫的顾家。就是为了感念他老人家的恩德,她也必须做到最好。至于这些人说什么,她何必去管。

她告诉自己,这都很平常。

所以在管提水的仆役三儿两手一摊,说今儿该提的水都提完了,之后不归他管的时候,她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亲自将吊了粗麻绳的木桶摇进水里。但她到底也是小官家的养女,洗衣便罢了,打水这样的粗活从没做过。

凭她的力气,也不足以将水打上来。

没多一会儿,她便气喘吁吁地松了手劲,因脚步虚浮,整个人向前一冲,险些栽到井里。她扶着井沿的砌石半晌,才缓过一口气。

周围的充满恶意地笑声越来越大。

宋倾雪不必回头,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话,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对着她,但她不会就此放弃。

重新抱起衣服,她在奴仆的包围中脚步轻飘地走出去。眼前的视线因高烧的体温而微微模糊,她晃了晃脑袋,一路走到后门,走向后山的小湖。

因是冬日,天寒地冻,湖边人迹罕至。

湖面结了一层浮冰,她挑了看起来最薄的地方,搬起旁边的石头就往上砸。

一下、两下、三下…

因为用力,血液尽皆涌向指尖,白皙的手背上脉络凸起,她烧红的面颊就像一蓬燃烧的火焰,炽热的温度烧得她神智都要融了。

索性真的让她砸开了。

宋倾雪抚摸了一下腕子,那串五彩手链被衣袖覆住,温柔地缠在腕上。

她露出一个婉然恬和的笑,就像刚刚并不是在破开湖面的坚冰,而是攀越到山顶赏见了壮观的雪景,为此感到欣然喜悦。

可那双细长的眼中闪烁着的不止是喜悦,还有无法和人言说的隐痛。

男人紫棠的大袖衫和女子的粉色小衣缠裹,犹如水乳交融的缠绵。这情景刺痛了她,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将细白的手伸进冰冷彻骨的寒水中,一遍一遍地浣洗干净。

大风在长空中呼啸盘旋,凛冽地寒意侵蚀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飞雪席卷,渐渐模糊了山水间的视野,她在皑皑的雪地上慢慢地缩成极小的一个黑点。

最终,消失不见。

·

“嘶——”白薇在双手的长痛中醒过来,与腕上微露的细白颜色不同,手背青紫斑驳的肌肤触目惊心,风一刮就是彻骨的疼。

芝士性急,使了个小障眼法,帮她暂时把痛觉隔绝,先追问她:“刚刚和楚茵见面,她说什么噜?”

明明是它安排她们以灵魂形式相见,但是因为系统限制,竟然不准它围观!

“她说谢谢。”

白薇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开,话也多起来。“我对司徒延说的话,都是她心里想却不敢说的,她不忍见他难过,但是又很高兴。如今终于能了无牵挂地过奈何桥了。”

“女人就是这么矛盾。”小松鼠芝士双手抱胸,啧啧感叹。

“但是她说,送我一个礼物?”

白薇不解,两具灵魂,互相赠礼又能赠什么?

失忆

芝士却从原地蹦起来,“呀呼——白薇薇你好棒,这是原主的感谢呀。有了这个,你可以从那个时空里带出一样物品——是物品不是人哦!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带那个小毛贼过来。”

“…谁说的。”白薇冷睇它,“别妄自揣测我的想法。”

在那里他可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跟着她能有什么好处?她虽然冷血自私,但是对方掏心掏肺的对她,她也不是毫无触动。

“如果可以,就飞鸢吧。”

“嘻嘻嘻,我就知道你会说它——好了好了,我不猜啦。”芝士按键吸收了原主的感谢,输入领取飞鸢的代码,很快就道,“完成,你打开那个一直是灰色的包裹键就能看见了,可以随时拿取和放入。”

白薇打开面板,果然那包裹图案亮了起来,里面是九乘九的方格,唯有第一格收着一架缩小版的飞鸢。

她很快收回视线,点开人物属性。

姓名:白薇

容貌:清婉(附身状态)

声音:柔和(附身状态)

调/教对象:悔过值0%

攻略对象:爱慕值0%

煞气值:95%

(黑云滚滚,凝而不动。想投胎?想想吧!)

恢复值:5%

(满目疮痍,不堪入目。放弃吧,丑一世。)

技能:一箭穿心、心有灵犀

装备:无

武器:飞鸢

“哦对了,还有一个奖励——”

“什么奖励?”

芝士用手脚欢快地在键盘上踩了一会儿后说:“喏你看。”

白薇寻眼望去,还是人物属性的面板,右边的各种数值没有变化,但左边,立体式的人物周遭忽然腾起一阵儿白雾,然后弹出了一个选项题。

【变身系统开启,请选择其中一样物品,装备在身体某一处。】

文字下方,物品图案开始滚动着,梅子、鬼脸面具、小鱼…无一不是她和飞贼相处过程中出现的东西。

芝士给她解释:“这是获取爱慕之心后,修复灵魂同时的一个附加奖励。你只能选择其中一样物品,然后选任一一处身体部位选择装备,我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变化。但是决定后,选择不可更改。当然,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取消装备。”

白薇颔首。

既然可以取消,那她就没什么顾忌了。

指尖先是顿在小鱼身上,一时想起人们相传的古老故事,不知道如果把它装备到双腿上,是不是可以化为鱼尾?

然而再一想,如果是满腿的鳞片,就算能取消也吃不下饭了吧。

她最后选择了较为寻常普通的梅子,并将它装备到了嘴唇上。出来的结果在她预想之中,但也有点出乎意料。

她设想的是将唇色调为嫣红,但实际效果更佳。梅汁如露沾在饱满的朱唇上,自深而浅,看着就如在某个风雪夜里,女子于寒风中冷得咬唇,牙痕内一圈儿红深艳浓,勾勒出的唇线有着似有若无的性感,让男人不自觉就会将目光投注在上面。

宋倾雪本是清婉柔美的长相,因这变动,便透出一股难言的娇媚。

白薇满意的合上了面板,接着问芝士:“这一个时空的情形,与我说说。”

尽管承接了原主的记忆,但只是主观印象,她需要知道客观条件。

“原主的夫君叫作顾君寒,是沧澜国宰相的第一个儿子。他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长大的恋人,是依附顾家的姚家大小姐,名叫姚珍儿。两人感情很好,但在订亲之前,曝出姚珍儿失贞传闻,后她又在回归都城的路途上被歹人杀害,于是顾君寒的祖父就为他订下了另一门亲,也就是原主宋倾雪。”

“顾君寒认为是祖父听信传言,不满姚珍儿失贞,所以设局杀了她——毕竟当时姚家的势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大——但他无法忤逆祖父,就只能将怨气发泄在原主身上,也在间接向祖父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因为姚珍儿之故,对其妹姚珠儿疼如亲妹。”

“不满祖父就靠侮辱自己的妻子发泄…”白薇揉了揉额头,“突然觉得司徒延这男人还算好了。”

芝士嘻嘻一笑,“只能说,渣中自有渣中手呀。”

·

顾府里,晚间顾君寒去给祖父问安,老太爷问起孙儿媳妇,顾君寒自是不知,去问婢女们,却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太爷看见长孙后开怀的笑容淡下来,当即下令去找。

这一关关问下来,最后问到守后门的小厮,才道看见少夫人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混账!少夫人独身去后山?你们也不派人跟着!”

老太爷当场发了火,立刻调派人手前去后山。冬夜黑天,即使有火把,也只能目视二三丈远,直到一向温文知礼的顾家二少爷顾君珏听闻消息后增派人手,火把汇聚如火蛇,才在半途中找到了人。

彼时,宋倾雪倒在回来的路上,脸颊烧红,已经昏迷不醒。女子着一身靛青素白袄裙,倾倒的乌鬓凌乱泼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下意识地蜷身发着颤,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儿。

顾君寒在看到的一刹那,心脏犹如被重锤敲下,脑袋嗡鸣一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依旧是眸沉如夜,漆黑深邃。他冷着一张脸,在家丁面面相觑的注视下上前抱起了她。

那身体柔软沁芳,本该让人心神荡漾,可是炽热滚烫的体温即便隔了衣裳,也透传出来。

顾君寒指头一动,继而心绪微沉。烧成这样,恐怕民间的大夫是治不好的…

下一瞬间,他又立刻皱起浓眉,想到这个女人,并不值得他过于关心。

出人意表,回府报予老太爷知晓后,本已致仕赋闲,又一向不管琐事的他,竟然特地去请相识的太医前来问诊。顾府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都对这位少夫人漠不关心,反倒是老太爷的举动,让人感到一丝怪异和好奇。

听说这位少夫人心地善良,曾在老太爷中暑的时候及时帮过他,因而老太爷才会格外看重她。但看重她,以至于不顾长孙的未来?

总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无论如何,经此一事,有了老太爷的举动在前,那些素来不把宋倾雪看在眼里的下人,也稍稍收敛了一点。

唯一不变的是顾君寒,他心头的阴霾没有丝毫变化。

被老太爷勒令留下来守着她,使得他心情不快。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总是时不时越过手中书卷,看向床榻。

这个认知让他握卷的手一紧,表情复杂地凝视病床上的人儿。

太医比野路子出来的大夫要有效率得多,一帖子药下去,温度就稍稍褪了些。只人还有些迷糊,宋倾雪在昏迷中时有呓语,顾君寒忍不住丢开书卷上前细听,却是句含糊不清地:“夫君,好了…”

什么好了?

她一直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句,直到他有些烦了。

“衣裳…衣裳…洗好了…”

她似是身处梦魇,娟秀的眉紧紧锁着,身体轻微地挣扎了一下,才轻吐出。

这话听在顾君寒耳中犹如炸雷,让他滞在原地无法动弹。

当时找到她还没有看见衣裳,他也想不到那一层,可是听说,后来有分散开的下人找到了整齐叠在湖边的衣裙袖衫,也看见了湖面被砸开的浮冰。她手伤冻成青紫的伤也能表明这一切的真实…

她竟然真的傻到把他的话当真?

不,这恐怕也不过是她为了博取自己同情的一招罢了。

他虽然让她洗衣,但府中自有井水可用,她何必在大雪天跑到冰湖?就连老太爷为她延请太医,或许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注定要料错了。

他不可能就此对她心软。

·

等到旭日初升,天光微亮,顾君寒从一旁的榻上转醒。他将盖在身上的氅衣取下,第一时间,先去病床边试探了一回女主额间的温度。

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体温。

他想起昨夜太医说“如果到第二天还是高烧不退,即使能救回来,人也要烧糊涂了”,此刻发觉没有偏离掌控,在不经意间松了口气。

但就在他准备取下那方丫鬟替她放上的湿帕时,手蓦地被她攥住。

病中的女子面容苍白依旧,颊边潮红褪去,更显得人如纸白,脆弱地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她吹没了。就是放在他手腕上的力道,也是轻飘虚弱,只须轻轻一挣,就能脱开手来。

可顾君寒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她柔软无力地手握住了他,他忽而就将呼吸放轻了。

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从窗外透进来,伴着白雪压垮了枝桠的簌簌声。时间像是只走过一格日光,又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和她睁开的眼睛对上,他才惊醒,仿佛被烙铁灼烫一般甩开了手。

瘦若无骨的腕子磕在床沿,她疼得皱了皱眉,而后那双烟褐色的眼眸就那样看着他。眼里有控诉、有好奇、有淡漠,以及…奇异的陌生。

“你…是谁?”

手链

顾君寒第一次发现,他的妻子眼眸是淡若浮烟的褐色。

她素来是低着头的,即便偶尔对他笑,也从不和他目光对视,眼睛必定要低下几分,像是在羞涩,那双眼便让黑长的睫毛盖住了。

但他也从没功夫去在意这些。

直到今天和她对视注意到,他才发现这样一对眼眸,用陌生人一样的视线看着你的时候,会显得特别冷漠。

“宋倾雪,你什么意思?”他无声沉默了半天,问她道。

“宋、倾、雪。”她兀自一念一顿说了遍,干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反问他,“是我的名字?”

他沉了声说:“现在不是你闹的时候。有什么事都先等病养好了再说,我没多少耐性陪你。”

她也顿了顿,稍显倦怠地眨了一下眼,如蝴蝶被雨水压了翅膀,飞的低而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