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玉入禅、严颂二人慌忙过来,因不明所以,严颂稀里糊涂地跟着玉入禅护着虞之渊,待看见虞之渊手上提着的是什么,脸色登时煞白,但此时已经跟六皇子那边的人剑拔弩张,再要后退也不能了。

“玉九哥!”严颂咬牙看向玉入禅,心道玉入禅这是干的什么事?

玉入禅也懊恼得很,他是虞之渊的伴读,又习惯了凡事护着虞之渊,方才不过是一时习惯使然罢了。

“他死了,你不高兴?”虞之渊提着八皇子的头颅问六皇子,淡淡地看向大殿里,被惊动的金阁老等人走出来,依稀听见金老夫人故作烂漫地一句“原来龙椅是这个样的”。

六皇子脸上有些慌乱,心中高兴,但又不能把高兴表露出来,谁当真乐意为他人做嫁衣裳?明摆着皇帝是不肯把忤逆太上皇、杀害四皇子妃的名头挂在八皇子头上才叫他来做。

“我去引皇祖父进宫。”虞之渊提着头颅,就向台阶下走。

路上留下一道滴滴答答的血痕。

六皇子微微一怔后,先矮□子搂着八皇子的残躯嚎啕大哭,随后一身血泪地奔去跟皇帝说话。

果然,一堆人持枪拿棒地对着虞之渊的背后,却唯恐坏了皇帝的算计,不肯当真动手。说到底,八皇子死不瞑目,还要怪他太过韬光养晦,这时候了,身边也没带什么亲兵,一干人,要么是虞之渊伴读玉入禅的人,要么是六皇子的,谁肯贸然出手替他报仇?

虞之渊上了马,又向宫外冲去,出了宫门,奔到太上皇跟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把八皇子的人头递到他面前。

太上皇对上八皇子那双不能瞑目的眼睛,嘴角蠕动两下,瞧见亲孙子的头颅,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你……”待要说虞之渊心狠手辣,话不说出口,只对徐传峰道:“下令进宫!”

既然虞之渊单枪匹马就能杀了八皇子,那想来,皇帝病倒在床,淑妃没能耐叫来多少人。

“是。”徐传峰冷酷无情的脸上,因八皇子的头颅染上了一丝慌张,但他杀敌无数,很快清醒过来,又催促部下快快护着太上皇进宫。

虞之渊提着人头立在路边,太上皇一时觉得他心狠手辣,并未叫他随着进去。

“皇祖父,我跟兄弟们说说话,兄弟们同心协力,才好助皇祖父再创霸业。”

太上皇这会子不肯跟虞之渊说话,就略点了点头。

虞之渊眼瞅着紧跟着太上皇的老臣们个个脸上流露出东山再起的神采,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浓,驱马走到皇子们身边,看他们被人驱赶着进宫去,就把人头丢在地上。

人头滚到他们脚下,皇子们认出是谁,脸色越发苍白。

虞之渊示意军士们先过去,随后从两个士兵身上抽出刀,“大哥、二哥杀了其他人,自此以后,咱们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他人,自然是指其他兄弟。

大皇子虞之汝、二皇子虞之湫面面相觑,见虞之渊把刀柄对着他们,犹豫再三,颤抖着手接过刀柄。

他们不知道宫里的事,只看着虞之渊把八皇子杀了,又看太上皇的人气势汹汹,就觉太上皇又坐上龙椅了。如此,太上皇宠信的虞之渊,少不得要越发气势逼人了。

“还不动手么?”虞之渊道。

“四哥——”九皇子还没喊完,头颅就飞了出去。

“四哥饶命,四哥……”

二皇子见大皇子动手了,便也不落人后地动起手来。

“三哥,你要动手吗?”虞之渊又把一把刀递给三皇子。

三皇子怔怔地跪下,泪流满面,却又一言不发。

“那你自裁吧。”虞之渊把刀丢给三皇子,此时他手无寸铁,只身站在三皇子面前,又已经下令叫其他人只管看着,心里竟是巴不得三皇子一刀向他砍来。

三皇子捡起刀,拿着刀背照了照自己的脸,“兄弟相残,这也不奇怪,史书上,不缺灭了自己满门的皇帝呢。”说罢,握着刀,就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虞之渊闭了闭眼睛,似有似无地道:“你为何不砍向我?”

眼瞅着二皇子、大皇子动手杀了其他兄弟后,脸上带着诡异讨好笑容地砍向他,虞之渊对身边的士兵道:“送大皇子、二皇子上路吧。”

“可是,太上皇……”虞之渊的侍卫脸彻底白了,不曾想过他会要杀了所有皇子。

“太上皇就是那么个意思。”虞之渊板着脸说,今日他死了王妃、母妃,思来想去,他最恨的就是皇帝。倘若皇帝不纵容宸妃,不捧杀宸妃,心高气傲的宸妃怎会咽不下那口气想破釜沉舟一战?倘若皇帝不叫他做靶子,他怎会处处谨小慎微,养出那拖泥带水的性子?若是宸妃才有个苗头的时候,他就劝阻她,又怎会有今日的事?

虞之渊要报复皇帝,有一件事,就是杀光他的儿子,只给他留下一个不成体统的六皇子——反正他这靶子倒下了,六皇子又被皇帝选过了挡箭牌,那就叫皇帝留着六皇子这根独苗做太子吧。

“是。”快刀插入皮肉的钝响,惹得虞之渊隐隐作呕。

“把人都抬着,送去宫里。”一定得叫皇帝亲眼瞧瞧。

“是。”

“六皇子、淑妃谋反的事,传出去了吗?”

“宵禁了……”

“快马加鞭,印出邸报,传向各州府。再敲京中其他王公的门,就说,六皇子、淑妃谋反,诛杀一干皇子,太上皇、皇上要清理门户,叫他们速速准备进宫、洒扫虞家宗祠。”虞之渊道。

虞之渊往日里看着,绝不像是个会对兄弟们动手的狠辣之人,是以这会子他当真动手了,一时间,众人呆住,不敢再言语,谨遵着他的话去办了。

虞之渊带着人进入宫门的时候,就瞧见太上皇的部下慌张地来报信,等他带着人抬着人走上铺设着白玉砖石的台阶,就听见那人对太上皇说:“太上皇,京城外设有埋伏,咱们的人……回去了。”

兵败如山倒,太上皇脸色灰败地怔住,看向大殿前,脸色红润的皇帝。

“父皇若是不那么贪心,不巴望着一举消灭朝中异己,慢悠悠地来,此时,兴许当真又做了皇帝。”胜过了父亲,总是一桩得意之事。可惜他死了儿子,皇帝脸色尚好,但神色并不如何愉悦,待看见虞之渊自投罗网地背着手,风姿卓然地过来了,眼神越发阴郁,沉痛之色溢于言表。

“之渊,你竟然敢对你八弟动手。还不把他拿下?”皇帝一声威吓,玉入禅为将功赎罪,赶紧押住虞之渊。

“痛失爱子,父皇难过成这样,那想来,再死个把儿子,父皇也伤心不起来了吧。”虞之渊冷笑道。

玉入禅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少说一句。

皇帝脸色大变,随后就瞧见侍卫们抬上来七八个儿子的尸骸,向后踉跄两步,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只觉虞之渊陌生得很,不像是早上那个听话的儿子。

“太上皇、太上皇?”金阁老、玉老将军眼瞅着皇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双双想去瞧瞧闹出这么大的事,太上皇他老人家满意不满意,谁知一看之下,就见太上皇脸色惨白双眼神色涣散,用手一触摸,就见太上皇瞧见众孙子的尸骸,一口气上不来,殡天了。

“父皇?”皇帝后知后觉地赶紧去搀扶太上皇。

“好得很,六弟跟淑妃造反,杀了兄弟们,气死了皇祖父。”虞之洲跪在地上,乜斜着眼睛看向六皇子。

“你胡言乱语!”六皇子颇有些气定神闲,但死了祖父兄弟,神色自然是哀戚的,只觉得人都死了,皇位非他莫属了。

“我胡说,我母妃、王妃、王妃肚子里的孩儿都死了,谁肯信,是我要造反?”虞之渊道。

玉入禅脑子里乱成一团,瞅见金阁老的眼色,当即放虞之渊站起来,甚至似有若无地护在他面前。

皇帝正在哭爹,余光扫见这变故,当即恢复了镇定,可镇定之后,该做点什么,他又糊涂了?

“咳,皇上,如今该如何?”金阁老很有些隔岸观火,皇帝要引出太上皇的“余孽”,太上皇要把异己“一网打尽”,结果虞家里头死了那么多人,仅剩下的两个皇子里头,还要死一个,到底死哪一个,就看皇帝的选择了。

皇帝眼睛不是瞎的,瞧见虞之渊站起来了,就知道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比不得四皇子深得人心。

“皇帝,天快亮了,到底如何,还该早早决策。还有宫门口两声雷响,也该给臣子们一个交代。”沈老尚书关心的事多,他眼中四皇子是平庸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像六皇子,只这几日被皇帝稍稍看重,就已经把尾巴撅起来了。

皇帝嘴中一甜,一口热血涌出,两眼一翻,搂着太上皇昏了过去。

“四皇子,该如何处置?”玉老将军捋着胡子,皇帝昏倒了,六皇子不中用,只能问一问四皇子了。

虞之渊巴不得跟皇帝一同昏过去,可惜,他清醒得很,甚至有功夫自嘲地想:母妃,恭喜你,你成功了。

“已经叫人去召唤虞氏一族的族长并有威望的族中叔伯们来商议六弟、淑妃谋反的事了。至于惊雷,到底是上苍惩罚六弟大逆不道,还是皇祖父羽化升天,就全凭诸位推敲了。我送父皇回宫歇息。”虞之渊觉得一切都莫名其妙,甚至回头看了眼跟着太上皇进宫的老臣们,疑惑地想,他们该怎么处置?随后又想,莫不是陆繁英替他去玉家奔走一番,玉家、金家觉得他聪慧过人?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方才剑拔弩张的一群人,此时默契地把六皇子捆住押入大牢、甚至一同推举去写昭告天下圣旨的人。一头雾水地想他已经做好被凌迟的准备了,怎地好似又被人黄袍加身了?

虞之渊怔怔地随着人送皇帝回宫,坐在龙床边的檀木凳子上,拿着帕子给皇帝擦脸。

太医战战兢兢地替皇帝看了,“皇上伤心过度,伤了根本。只怕,以后好不了了。”

虞之渊挥手叫太医出去,又拿着帕子细细给皇帝擦去手上血污,静坐了许久,又把自己手上的血迹擦了一擦,瞧见身上衣裳不知何时勾出了线头,莫名地又想起陆繁英来。

“母妃死了,父皇可想念她?儿子死了老婆后,倒是有事没事就想起她。”守了半日,虞之渊瞧见皇帝眼皮子动了动,就先开了口。

皇帝不肯看虞之渊,便闭上眼睛。

“皇上、四皇子,六皇子自戕了。朝臣问是否今日向天下发出敕令。”天变得太快,太监们都不知道该讨好谁了——实际上,只剩下一个了,不讨好他,又讨好谁?

皇帝咳嗽一声,终于睁开眼睛,淡淡地扫向虞之渊,“我没想过你母妃。”几十年来,真真假假,到头来,一堆儿子死了,宸妃越发显得无足轻重了。

“父皇为何要杀她们?我一直以为父皇不会动她们。”虞之渊哽咽了,却没流出眼泪。

“……她们是你的障碍。”皇帝微微侧头,瞧着自己最纵容、却从不骄纵的儿子。

虞之渊呆住,“父皇……”

“如今,我也不是你的障碍了。明园里空了,我住进去吧。为父教你最近一件事,派严兵把守明园,别叫我再出来……我也不想再见你。”皇帝又咳嗽两声,费力地趴在床上,吐出一口血水来。

“父皇,你、我——”虞之渊瞠目结舌,待要去扶皇帝,又被皇帝推开。他一直琢磨着皇帝一个劲地把他往火坑里推,到底是真心疼他,还是巴不得他早死。就算是此时,他还在不住地琢磨着,皇帝到底是苦肉计,还是袒露心扉?

“叫人把明园里最高的小楼拆了……我知道……那小楼,能瞧见宫里……”皇帝喘息,明园风景虽好,但终归寂寞,一日日眼瞅着宫门外赫赫扬扬,哪里还会禁得住寂寞。

“是,父皇,求你给儿子说句真心话,八弟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又有什么干系……人都叫你杀了……”皇帝心知虞之渊糊涂了,心知他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把他当做八皇子的挡箭牌,但他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也不告诉他。

“四皇子,左相大人、右相大人,还有朝中阮首辅、林次辅等等着您去商议大事呢。太后到宫门口了,也请您去迎一迎。”太监过来道。

“知道了。”虞之渊站起身来,待要走,又回头道:“父皇若当真要替我扫除障碍,是否也会将太后带回明园?”若是太皇太后留下,难免会叫他处处掣肘。

“嗯。”皇帝瞧着虞之渊这么快就想着上位后的事,暗叹自己该老怀甚慰?

虞之渊连忙迈步向外去,一路脚下生风,走到前殿,瞧见金阁老奈何不得金老夫人正把一盆郁郁葱葱的貂蝉拜月菊花捧在怀中,不由地又想起陆繁英来,狐疑地想,莫非那古往今来作下缅怀妻子诗词的痴情诗人都跟他一样,人没了,才会怀念起昔日的点点滴滴?自己不是十分厌烦她的吗?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倘若娶的不是她,又会怎样的吗?

“四皇子,内子糊涂了,要把花带回去……请四皇子尽快派出人接应西山那边……老臣先带着内子告退。”金阁老心知皇家出事了,不能露出喜色,可眼瞅着金老夫人装疯卖傻地装出烂漫之色,心里却忍俊不禁。

前后两句不相干的话清清楚楚,唯独西山那句话含含糊糊,虞之渊立时打起精神来,心知西山才是重中之重,必要抢先控制那边,“两位老人家熬了一夜,赶紧回去歇着吧,至于那菊花……宫里用不上了。”

“表哥?”金老夫人早累着了,戏演得也不精致了。

“四皇子,老臣告退了。”

虞之渊点了点头,嗅到空气中只余下淡淡的菊花香气,他的表妹却香消玉殒了,淡淡一声叹息后,又满脸哀色地去迎接太后。

第172章叶公好龙

虞之渊虽有些小聪明,但终归还是平庸的。但这点子小聪明,对于做皇帝这一行,已经足够了。

在皇帝连连吐血,露出一副短命相后,虞之渊除了遵从金阁老的交代派玉入禅、严颂强势接管西山;令玉将军出京,坐镇早先曾意图协助太上皇造反的军队外,他再也没干别的,总是一副没醒过神来的神情,面对哀痛不已的太后、日渐萎靡的皇帝。如此神色,就连原本琢磨着他是存心篡位的太后,也不信他有那么深的心机。

不过一个月,皇帝就禅位给了虞之渊,迁居明园。原本再怎么对太上皇、皇帝忠心不二的人也得向前看,皇帝吐血伤了根本,此情此景,自然是该向他们唯一剩下的子孙效力,不然,还能为了忠心,就叫他们绝子绝孙不成?

新皇登基后,太皇太后果然打着辅佐新皇的名义留在宫中,虞之渊也没像在如今的太上皇跟前那么明确地表明自己不喜欢太后辅佐。他心知三王之后,再没有有能耐揭竿而起的逆臣,也心知文臣金阁老、武将玉老将军等已经告老,没有权倾朝野的权臣,于是放心地袖手等着看朝臣们怎么办。

果然,没人乐意叫素来没显露出什么能耐的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接连几日,有人当着太皇太后的面提起天下的异相,并把异相统统归结为太皇太后牝鸡司晨。连着半月后,太皇太后便灰溜溜地回明园养老去了。

虞之渊先还担心有人说他心狠手辣,但两次大胆地微服私访后,却见人人痛骂六皇子,没人提起过他一句不是,京城内外迅雷不及掩耳地就恢复了秩序,甚至,朝臣们比早先更默契了。

有些领悟力的虞之渊,福至心灵地领悟到他赶上了好时光,如今只要把西山把军队那边巩固好,其他的,大可以不必去管。不然,贸然插手政事,指不定会亲手养虎为患弄出什么权臣来。领悟到这事后,虞之渊越发地清闲了,每日上朝,听见什么事,总是问了这个,再问那个,果然,他不多嘴,下头人吵来吵去,总能吵出个大家勉强都满意的答案。

等到出了一百日的孝期,虞之渊已经颇得朝臣们爱戴。

因出了孝期,少不得要给虞之渊挑个新皇后,这次,虞之渊依旧放手叫朝臣们去争吵去,在朝臣争吵中,不由地想起自己当初吵着要娶陆繁英的情景,大抵是陆繁英代表着他那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时光,于是,陆繁英在虞之渊心中的地位越发高了。偶尔回过神来,见朝臣们还在争吵谁家女儿贤良淑德,颇有些自嘲地想:依着惯例,吵出来的结果一准是便宜了哪个原本没资格做皇后的女子。

果然,虞之渊又想了陆繁英一个时辰,重新醒过神来,就听朝臣们对原本籍籍无名的三品户部侍郎之女赞不绝口。

三品在京中绝对算不得什么顶大的官,且那位石侍郎家中并无什么根基。一瞧就知道鹬蚌相争,石家渔翁得利了。虞之渊顺应人心地下旨,然后放手叫朝臣们各司其职地准备他再次大婚。

据宫人说,迎娶新皇后前,虞之渊去皇陵,在已经被追封为皇后的陆繁英墓前自斟自酌坐了一日,最后醉醺醺的,被玉入禅、严颂二人搀扶过去,回来后依旧默默地念着原配的名字。一时间,虞之渊痴情不改的名声渐渐传出去,侥幸没遭殃的陆家其他人眼巴巴地等着虞之渊赏赐,甚至煞费苦心地把模样儿跟陆繁英有些相似的女儿调、教好,就等着送女儿进宫。

可虞之渊终归只是叶公好龙罢了,像是忘了陆家一样,对陆家不闻不问。大婚后,领着新皇后去明园跟太皇太后、皇帝磕头。

太皇太后称病,只见了他们二人一面,便叫他们告退;此时没了权势,瞬间苍老的皇帝枯槁了不少,俨然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父皇何苦自苦?儿子虽叫人看着明园,但你若要见一见旧时的心腹,儿子也不会不许。”虞之渊琢磨着太上皇若是跟老太上皇一样琢磨着算计儿子,兴许他的精神能够好一些。

太上皇抿着萎缩的嘴儿,自嘲道:“我在位的时候兢兢业业,你,不过是个虚伪之徒,只会叶公好龙地缅怀你那表妹,就能叫满朝文武称颂。”

不甘心,这事放谁身上能甘心?明明他从一登基,就开始兢兢业业地操持政事,唯恐行差踏错,叫人提起“若是太上皇不禅位”那样戳人心的话。可是,虞之渊什么都没做,什么,从他登基时的举动看,他连可以全权替他处置一干事务的心腹也没有。这样的人,到底是凭什么,能够叫金阁老、沈老尚书并那日在场的臣子默契地选为皇帝的?

“多做多错,不如,放手叫朝臣们自己去平衡。”

“……竟然轮到你来教我如何做皇帝。咳咳!”太上皇哆嗦着咳喘不已。

“是父皇没教过我如何做皇帝,于是儿子对政事一窍不通,就干脆撂挑子。”虞之渊示意新皇后出去,然后给太上皇端了茶水,再之后坐在太上皇身边絮絮叨叨道:“儿子对什么事都不窍不通,有了事,先问左边,爱卿你以为呢,再问右边,爱卿你以为呢。等左右都说过了,就再问后面,‘爱卿,左右两位爱卿那般说,你意下如何?’。这么问来问去,人人都以为朕会问到他,都绞尽脑汁地去想。没一个人有功夫去想,其实,坐在龙椅上的朕是两眼一抹黑呢。”

虞之渊的语气平淡,但太上皇愣是从中品出了一丝怨怼的意味。

“走吧。”太上皇遮住眼,心知他们父子两个无论如何叙不起父子之情,便挥手令皇帝退下,总算明白众人都看好虞之渊,是因为他好摆布。

“还要多谢皇祖父、父皇给儿子留下这么好的江山。儿子只用伤春悲秋,吟花弄月就够了。”虞之渊站起来,踱着方步,慢慢地向外退去,此番却不急着回宫,先叫人送皇后回宫,然后向钱家老宅去。

进了钱家老宅,在正房堂屋里吃了一盏茶,才见金阁老夫妇二人并岑氏急匆匆地赶来,看他们二人穿着家常衣裳,显然是先在后园子里说话,待听说他来了,就立时急匆匆地赶来。

“老夫人可还好?”虞之渊问,一眼看出金老夫人又不糊涂了。

“多谢皇上关心,臣妇身子还算硬朗。”金老夫人精神委实好得很,自从看开不必刻意给子孙留下钱财后,他们两口子日日挥金如土,大事小事用钱财解决,倒是事事顺心如意。

“两位老人家请坐。”虞之渊道。

金阁老亲自给虞之渊换了茶水,谦让再三与金老夫人一同坐下,坐下后口中先要替虞之渊歌功颂德一番,随后才问:“圣驾到此,不知所为何事?据闻朝中君臣和睦,一派祥和。皇上海纳百川、善于纳谏,今日应当是体恤老臣才来的吧。”清净日子过着,谁肯招惹是非?金阁老话里话外,巴望着皇帝英明,顺坡下驴说几句场面话就告辞。

虞之渊这皇帝当的就跟做梦一样,一点传说中皇帝日理万机的场面也没遇见过,此时交握着两只手,颇有些忐忑地说:“朝臣们一直没提起该如何处置子规城还有西山,是以,朕想问问金首辅,这两处,到底该如何处置?”

“皇上心中已然有了法子,又何必来问老臣?”金阁老疑惑虞之渊这皇帝怎做的那般底气不足。

虞之渊道:“……曾听皇祖父提过什么霸业,朕雄心不足,每每想起皇祖父那句‘若没那玩意,此时朕还在明园里含饴弄孙’,便犹豫着要夷平西山,叫那里头的东西,永不见天日。”

你心里定然不是这样想的,金阁老微微眨了下耷拉下来的眼皮子,“皇上,没几个人知道西山,你留着那处就是。待慕容南山回草原那一日,草原战火燃起。想来草原上众部落犹如散沙一般互相攻讦,那会子,草原百姓就盼着朝廷能够派出义军,替他们主持公道,还草原祥和宁静。”

“听说新皇后展样大方,宫妃还没册立,皇上瞧上谁家的了?”金老夫人冷不丁地插嘴。

虞之渊还在想着金阁老的话,略略怔住,随后道:“若是朕不选妃,是否会有朝臣不满?”想来该有一群人喊着为皇家子嗣着想,跪求他充盈后宫。

“应当只有一些无名小卒闹,怕就怕,有人不肯送自家女儿进宫,算计着要叫人家女儿进去呢。沈家一直头疼,抱怨过几次有人要撺掇皇上叫他们家姑娘进宫。”尚书的孙女做宫妃,一个侍郎的女儿做皇后,这后宫不反了天才怪。金老夫人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给沈家挖坑。

“那就不送吧,朕,朕想为先皇后守一守,三年不册妃。”虞之渊这句话出口,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皇后都娶了,还好意思说守身?

若是陆繁英地下有知,知道她活着的时候还在千方百计地替虞之渊挑选侧妃,等她死了,虞之渊就为她不册妃了,她必要挠破棺材爬出来不可。

被金老夫人一打岔,虞之渊才赶紧又问:“那子规城该如何处置?那块地到底算是朝廷的,还是不算?”

金阁老沉默一会子,指着虞之渊此时坐着的椅子说:“那椅子是我们家的,皇上搬回宫去,我们老两口难免会腹诽皇上。可若是,皇上一直在那坐着,坐上个几年,然后你再站起来,老臣就算碰一碰那椅子,都觉惶恐,更遑论再坐上去了。”

金阁老的话虽隐晦,但虞之渊听懂了,那就是子规城归根结底是朝廷的,但不能这么早就把子规城是朝廷的这事嚷嚷开。

“那朕去把昔日弹劾子规城中子规伯不遵王法的折子翻出来,当庭怒斥上折子的人居心不良,逼问他他家的狗跑到别人家院子里去了,他是否敢二话不说,翻墙入院去人家家里抓狗。”虞之渊道。

他这么一说话,不独金阁老,就连金老夫人都呆住,毕竟虞之渊自从登基后,就没疾言厉色地办过事。

“皇上英明。”金阁老起身拱手道,心说虞之渊到底是皇帝,虽一直和稀泥,但什么时候该厉害一些,他还是知道的。

虞之渊赶紧起身再次给金阁老让座,“那些老臣……”毕竟他这皇帝做的不光彩,他想知道那些老臣到底怎么想。

“老臣们提起皇上,就满口称颂,都说再这么休养生息几年,我朝必定兵强马壮。”金阁老道。

虞之渊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想知道有没有人说他心狠手辣,将来必成暴君,“早先之事……”

“早先又有什么事?臣与其他臣工一处说话,大家伙说起以后,都对皇上信心满满。”金阁老反问。

虽金阁老态度不是十分恭敬,但他年纪大,又从始至终,对虞之渊这新皇帝言辞恳切,甚至没等他登基,就先教他握住要紧的地方,因此虞之渊也不觉金阁老放肆,看他双眼明亮,就好似在保证说没人提起他杀害兄弟的事,终于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