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我是折鬼,你这是来送死?”巫双站起身,看着她。

“好大的口气!”红骨侧倚着门框,满脸媚笑,“上次让你逃了是因为人家还未成形,这一次我可是特特地地就想吃个折鬼的魂呢。”

红骨身上浓厚的鬼气让巫双心底竟然有着莫名的兴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已经变成了墨黑颜色,凝结而成的灭息在她手心如流水般旋成了漩涡,蓄势待发。

站在门口的红骨觉察出了空气中骤然多出的灭息,有些不喜地拧了眉头,而后继续倚着门框不紧不慢地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尖,“说吧,你死前可有什么愿望?”

“有啊,不少愿望。”巫双屈了膝,脚下一点就跃上房梁,从高处俯视着红骨,“不过,现下是杀了你!”

话音一落,她如离弦的箭一般附身冲向了红骨,墨黑的手掌在身前快速翻动,气息翻涌。

红骨自然也不是个吃素的,转瞬间就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巫双原先的地方,趁巫双还在空中停顿,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白骨利剑直直朝着巫双背心扎去,下手毫不犹豫。要的就是一击毙命,接下来她还要好好品尝折鬼魂魄呢。

人呢!

眼看将要见血,刚才还背对着她的巫双却不见了。

红骨暗叫一声不好,一个前倾就出了屋子,回旋时果然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巫双——怎么可能!人的速度怎么可能这么快!

巫双站在那处,看着红骨露出了一个笑容,双手在胸前不远处猛握成拳。

红骨还未反应过来她的举动是何意味,突觉得周身一紧,似被什么绑住了一般,大惊失色,低头看去,细丝成网竟然已将她如鱼般困住,动弹不得。

“鬼气!”那丝网分明是鬼气织成,这才让红骨之前没有察觉到。

“你怎么会有鬼气!”红骨气得脸色渐渐变得可怕起来,小巧纤细的身子在网中僵硬地抽动,一截截白色骨刺破衣而出,直要撑破那网。

巫双咬牙收紧十指,好不容易抓到的,可不能让红骨挣脱了。她可是从一开始就在屋内布了鬼气网,为得就是引君入瓮。

“你竟然有鬼气!你究竟做了什么!”无数白色尖刺从红骨的脸庞穿透而出,一时间她那原本倾国倾城的容貌变得恐怖非常,整个人就好似被钉在了白骨钉盘上一样,所有皮肤血肉开始迅速干枯。

巫双渐渐觉得吃力,那鬼气丝网眼看着就快要支撑不住。屏气凝神,她急急将灭息也散成细丝劈头盖脸地向红骨袭去。还被困在网中的红骨顿时发出了阵阵惨叫,反抗也随之弱了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巫双毫不犹豫将灭息潮水一般覆向红骨,耳边传来可怖的撕裂声响,那些骇人的骨刺竟被细细的灭息丝根根削断,难以为继。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啊啊!”红骨的身形越缩越小,在灭息的压制下痛苦地苟延残喘,“大家都是鬼还请高抬贵手。”她颤抖的声音间杂着咯吱作响的骨骼摩擦,现在的红骨更加希望有鬼气的巫双能放过自己。既然都有鬼气,那也算同道之人,不是吗。

巫双明显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红骨竟然会认为自己是鬼。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巫双化息为刃结束了红骨无意义的挣扎。

屋外,刚才鬼妖所在的地方,只剩了一件破碎的红色衣衫还有零星几块早已发黄脆断的骨头。前一眼还闭月羞花,下一时就已骸残骨枯。红骨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何这个丫头身上会既有鬼气又有灭息,而且她的灭息为何能如此厉害。

战斗结束。

收手之后,巫双半瘫坐在了地上,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斩杀鬼妖,总得来说还是很顺利的。

顾不上关门,她闭着眼就倒在了草堆上头,呼呼大睡起来。

因为已经睡去,所以她没有发觉——此刻墨色的手背并没有变回正常颜色,空气中那红骨留下的黑色鬼气缓缓凝成了一股,沿着她左手指尖被尽数吸了进去。

胸口的地方,那朵小小的三瓣印记颜色又鲜艳了几分——鬼物定当需要鬼气滋养。

越来越弱的火苗终于熄灭,小小的村庄再无半点光亮。

空气里,那一开始就有的奇怪气味依旧淡淡浮着。如果巫双能再多走上一些路,她便会知道那是死人的味道。

沿着村子中间那条路往前,约莫走上小半里,有一片银杏林。树上挂着黄澄澄的银杏果,颗颗饱满,粒粒喜人。

然而,树下的银杏叶掩埋住了一个个尸体叠成小堆,或三个一摞或四个一叠,整个村庄人的都在这里。无魂无魄,只有干枯的尸体还能做这片银杏的肥料。

将死去的猎物叠在一起,这便是红骨惯用的手法。

天亮了,巫双一夜无梦,醒来后觉得精神奕奕,就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身旁的马儿很是乖觉地站了起来,安静地等着她出发。说来奇怪,这墨月宫的马就是好,从来就不会惊着,好似能听得懂人话一般。难不成墨月宫不止驭人魂,还能驭马魂?

巫双笑着拍了拍马脖子,牵着它走了出去。

路过那一堆红骨时,一人一马皆抬脚绕了过去,鬼妖什么的太晦气。走到村口,巫双回头又看了一眼,村子在白天看上去满满的宁静安详,却偏偏再无生机。

日头已经高照,她这一觉真是睡了不少时辰。

——还是抓紧些吧。

巫双骑上马继续往西而去。

第39章 折鬼手(七)

西蜀之地,向来天然俊秀。崇山峻岭遍布,风景如画,鬼斧神工。

道家门派青叶谷,更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巫双走到记忆中熟悉的山林边缘,当空的烈日被浓密的树林遮去了嚣张的意味,她有些踌躇不前起来——沿着这条路上去,很快就能到青叶谷了。但是却是空无一人的青叶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仅仅是情怯,更多的是她连个来人怕都是再也见不到了。还未去到谷里,心里涌上的沉沉悲伤就已经快把她淹没。

马匹缓缓走着,一步一步迈入她曾经最最熟悉的家。

转过几个弯,再翻过一座山,连绵的青绿树木中,她一眼就瞧见了青叶谷的房子。

最高的那栋便是无叶楼,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安安静静的谷中,间或的鸟鸣听起来多了几分寂寥。东边那些山坡本是种着不少果蔬,现下也都已经杂草丛生了吧。

巫双下了马,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些从石板缝中挤出的杂草。

记忆中通往谷外的这条路码着整整齐齐的青灰石砖。每过上几个月,范大娘就会提溜着他们这帮小子一起帮忙除草。石板路很长,从她脚下能一直通到青叶谷的最里头。所以,每次除草他们大伙儿都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每到逢年过节的日子里,乘着马车经过,轱辘压过石板路发出的声音,总会让喜爱出门的师兄妹们越发迫不及待。每一声,他们都离谷外更加近了几分;疯玩过后,回到谷里,也是这条石板路,马车里熟悉的颠簸会让已经疲惫的他们莫名心安。

蹲下身,触上那些杂草,带着锯齿的叶边磨砺着巫双的指尖,传来涩涩的微痛——也许再过上一年,这路便再也瞧不清了。青叶谷迟早会被世人遗忘,而后彻彻底底地消失

收紧手心,她用力拔下了一丛杂草扔到了路边,浅浅的划痕留在手心,淡淡泛着粉色。

以前的时候,每次拔草范大娘都会事先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副麻布手套,里头用棉布缝了衬里,戴在手上从来不会被草叶弄伤。

想起这些,她的目光又黯然了几分,不声不响地伸手抓住了下一丛杂草,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青叶谷的一幕幕。没有手套,手心很快就被深深浅浅的伤痕布满。

一丛、一丛又一丛,她和小时候一样,埋着头一点一点地拔掉那些杂草。浑然不觉手上越来越多的伤口,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身旁的马儿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嚼着那些草,算是帮忙。

“嘶——”

锋利的草叶狠狠在巫双的虎口划成了一道,顿时红色的血珠就涌了出来。

她稍稍停了一下,伤口的血很快凝住,顾不上太多,她再次伸出了手,继续不知停顿地拔着草,一点一点沿着路往谷内走去。

一路走来,身后的路旁堆满了拔下的杂草,石板路的原貌渐渐显现,带着她回忆里家的味道。

从正午到黄昏,天色越来越暗,巫双再努力只拔了二分之一不到的路程。

有些累了,盘腿坐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那些还挂着血珠的杂草。

马儿早已吃饱了草,站在一旁悠闲地摇着尾巴。

许久许久,巫双站起了身,用满是伤痕的手牵了马绳走进了谷内——明日再来接着拔草。

走着走着,谷内的景象展现在了眼前,夕阳浸润了每一处角落,温暖的余晖颜色拉长了整个山谷的寂寞,直延到被层层大山遮住的远方。栓了马,巫双漫无目的地在谷内游荡起来,无叶楼,饭堂,练剑的无名小亭子每一处都没有变。

天色越来越暗,月亮已经挂上梢头,巫双抬起头,入眼的是一轮满月。

人都说,月圆人团圆,而今月圆之时,却她只身一人不过只是三年而已。

微风吹拂她额前的细发,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师父总喜欢摸着她的头,笑着唤她“双儿”。而今,这个称呼,她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师父,徒儿不孝,回来晚了。

夜色渐浓,该是华灯初上,寂静的谷内越发变得冷清。

巫双动了动被凉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胳膊,起身往寝间那边走去——她的那间屋子应该还能睡人吧。

只要绕过一排高高的花篱笆,寝间就在不远处。

突然,她停了步子,透过满是绿叶的一人高的篱笆她似乎看到了光亮?

难道还有人

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荒唐到让她心惊。巫双一下就加快了步子,匆匆向着火光而去。

那是!

绕过篱笆,她看清了亮着的那间屋子,竟然是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伸手就要推门。可是临了,却有些害怕地停在了半空——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这里头会不会有人

思绪还在翻涌,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人声。

“谁在外头?”

只一声就让巫双立时红了眼睛。

她不言不语地站在门口,喉头仿佛哽住了一般,就怕发出声音打碎眼前的美梦。

她听了那个声音是不是

她看着门板,一动不动。

“咯吱——”

门从里头打开了,挺拔的人影笼罩着她,带着一如既往的冷然。

那人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瞬间点亮了巫双的整个世界,“你回来了。”

巫双猛地伸出了手,紧紧环住了面前人,埋在他的怀里瑟瑟发颤,泪水断了线一般流了下来,哽咽的声音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师兄”

还活着!庄师兄他还活着!

他好好地就在自己面前!他还活着!

她哭得更厉害了,仿佛一个孩子般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泪尽数擦在了他的衣衫上头。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歉疚、难过、悲伤、难以置信的狂喜一时间,无数的感情混杂在一起,除了放肆流泪再也找不到其他出口。

——巫双,你终于回来了。

轻拍着她的背,他的嘴角缓缓带笑。

一盏亮着的油灯便是这青叶谷中唯一的光亮。

晃晃悠悠的灯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高挺的鼻子,长眉入鬓,一双半垂着的眼睛细长俊美,微微抿起的薄唇显出此时的他有些不虞。

这是师兄的屋子,小时候巫双来过很多趟,这么多年,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

巫双坐在桌边,任由着庄千楼低着头帮自己一根根挑去手心的草刺。她一直看着他,几乎都不怎么眨眼。刚才的狂喜到这会儿却有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生怕眨了下眼睛这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我不是在做梦吧”

巫双呆呆地嘀咕着,伸手想要触触他的脸颊,却直接被眼前人给拉住了手腕。

“还没好,别乱动。”板起脸来的师兄,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嗯,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年不见,师兄长高了也更俊了。要是谷外那些个姑娘见到了,还不得成群结队地往这儿跑啊。想当初,每次出门,都有好多姑娘家偷看师兄呢。想着想着,她傻笑起来。

“嘶——”

虎口那处的伤崩开了好几回,里头还卡着一截断草,被挑出的瞬间,巫双疼得直咧咧。

“没个轻重。光手拔草也好意思喊疼。”庄千楼皱着眉头开始帮她撒药,训斥的话在巫双听来都好似天籁。

“疼疼疼——”

药一进入伤口,巫双一下就哭丧了脸,哀嚎了起来。人都说十指连心,诚不我欺。

“忍着!”话虽这么说,但庄千楼却低头在她的伤口轻吹起来,凉凉的微风很是奏效。

她笑着笑着,眼圈又禁不住红了——怎么回事,怎么今儿个这么想哭。

其实,并没有那么疼,和之前自己挖断魂钉比起来差远了。但是在师兄面前,巫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叫疼。听他说话、训自己都是从来没有过的开心。

抹好药,庄千楼用绷带将她整个手都缠了起来。

巫双看着胖了一圈的双手,有些无语,“这会不会太过了”

“全是伤口,只能这般包着。”他理好药箱,抬头看她,“吃过饭没?”

巫双抱着手,支支吾吾,“早上吃了的”

“早上?”他看着她,再次板起了脸,蹙起的眉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痕印。

“呵呵。”巫双有些讪讪地干笑道。

看着师兄点了灯笼要往外走,她忙伸手拉住他,“我包里有些干粮,随便吃点就行了。天都黑了,别忙活了。”

反手牵住她,庄千楼迈了步子继续往前走,“回到家里,怎么能吃干粮呢?”

“回到家里”四个字立时软软戳到了巫双心底,暖暖得冒着幸福的小泡泡。跟着他,依着灯笼那方寸之地的小小光亮一路走去了厨间。

刚才一个人游荡的时候,若是她来了这厨间,怕是能更早几分发现师兄的存在。三年没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折好的菜放着呢!还有养在水缸里的那几尾活鱼,看着就眼馋。看样子,师兄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

巫双有些懊恼地撅了撅嘴——如果她能早些来青叶谷看看就好了。

“一边等着。”庄千楼将她领到角落安置着,便去了灶台。

巫双举着馒头般的双手眼巴巴站在一边,看着师兄生火烧水,很是娴熟。

这么晚了,最快的自然是下面吃。

当那一晚热腾腾的青菜荷包蛋面摆上桌时,巫双不觉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那面移不开。

“吃吧。”

接过筷子,她用有些不灵活的手夹着面条急急吃了一口——烫!好吃!

呼噜呼噜又是几大口下肚,她吃得很香,感觉许久没吃过这么香了。

“没人和你抢。”一杯温开水放在了她的手边,“慢慢吃。”

她喝了一口水,边点头边继续呼呼吃着,眨眼间那碗面就见了底。最后最后,只留了那个荷包蛋,她美滋滋地小口咬着,有一些些焦脆的蛋皮好吃到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东西留到最后吃,是最幸福的事情!

庄千楼一直坐在边上,静静看她吃完,起身收了碗筷洗了。

吃饱饭,巫双被送回了自己的屋子,庄千楼帮她抱出了锁在柜子里干净的被褥摊好。

“有事叫我。”他关门出去了。

她走到窗子边上,巴着窗框,看着师兄转过弯进了房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三年没见的师兄,好端端地在这里!

躺回床上,看着房梁,巫双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

——明天早上醒来不会都是梦吧

——师兄还活着,真好。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来紫云山找自己?

——这三年,他都去了哪里?

无数的疑问此时都抵不过满满的欢喜和浓浓的睡意,沾着枕头,巫双终是会了周公。

——明天,明天她要好好问问师兄。

满月当空,谷里的亮光都灭了,一片安宁静好。

此夜,她睡得分外香甜,一宿无梦。

天一亮,习惯早起的巫双自然醒了过来。稍稍洗漱了一下,就冲去了师兄的房门口。

还没等敲门,恰好门就从里头开了。对着来人,她赶忙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师兄早!”——昨天果然不是梦!

“早。”看到她在门口,庄千楼有些诧异,而后了然地笑了。

去灶间吃早饭的路上,巫双拉着庄千楼就问了开来。

“师兄,这三年多,你都去哪儿了?怎么不来找我?”

“我去找过你。”他站定步子。

“真的?什么时候?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