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佛家人独有的气韵。

“女施主。既然来了,还便请稍坐片刻。”

了通大师依旧没有睁眼,单手一挥用内气将一张凳子缓缓推到了巫双前头。

凳子就在膝盖边上,她站在那里不敢妄动——老和尚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气氛有些僵持,敌不动我不动。

过了一会儿,了通大师叹了一口气,从榻上下来,站着对着她行了个佛礼,“女施主还请宽心。世事皆有因果,老衲今日不会插手。如果施主要走,不妨等上片刻再走吧。”

屋外头人声嘈杂,此时出去自然容易暴露,这个方丈房间倒是个极佳的掩蔽之所。只是,为何老和尚要帮自己?难不成他还有后招?

巫双心下惊疑不定,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了通大师没有再说话,而是步伐稳当地离开了屋子,一路上目不斜视,完全没有看巫双一眼,仿若她就和屋内那些摆设没什么两样。

他走出的时候并未锁门,此举之意便是巫双何时想走都行。

“冤冤相报何时了,此世不休来世扰。”这是老和尚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老和尚已走。

站在原处的巫双,看了看身边的凳子,又看了看朴素的房间,实在是想不通。

那个方丈不是明明应该知道自己就是凶手吗?而且他竟然知道自己是为了报仇。

他此番离开,该不会想去多找些帮手?

巫双烦躁地呼了一口气,听见外头声音稍微小了,决定这就离开——万一那老和尚真是去找帮手的,她留在这就太危险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推门溜出去的时候,怀里一样东西猛地发烫起来。

低头一眼,巫双的脸色变了几变。发烫的地方,正是她放司马钦葫芦的地方。

此时,那个葫芦虽然依旧是暗红颜色,可是却表面发烫起来,温度就和新泡上茶的杯壁一般。这情况她可是第一次遇到。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难不成司马钦醒了?

本来要离开的步子停了下来,她在想要不要去找找司马钦。但是,该如何进到那个地室,巫双完全没有概念,毕竟每次都是跟着尊上来的。

她看了看葫芦,又看了看外头灯火通明的样子,终将葫芦又放了回去。现下,还是先离开为好。

手刚刚触上门把,未及打开,“咔擦——”一声轻响从她身后某处传来。

巫双瞬时转过身,整个方丈的房里依然亮着,一眼看去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若不是真切听到了,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咔擦——”又是一声。

循着声响,这一次,她的视线对上了屋里右边的一个书架,书架上满是经书,一副平常模样。可是她很确定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难不成有什么东西在后头?

像是回应了她的想法一般,好端端的书架竟然往一旁移了过去,露出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竟然是密道!

巫双顾不上太多,脚下一点跃上房梁,屏住呼吸小心地看向那处。

一个人影从密道走出,有些跌跌撞撞,嘴里还嘀嘀咕咕着,“什么破衣裳,这么长。”

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陌生,但是这熟悉的说话语调让巫双禁不住睁大了眼睛。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边走边不满地将长及脚踝的长袍捞起打了个结系在腰间,抬起头又扎了扎头发。隐在房梁的巫双终于看清此人长相,正是那张和司马钦几乎一样的脸!他从地室出来了,出口竟然就在方丈房间!

她跳下来站到了他面前,满是惊喜地唤道,“司马钦!你真的醒了!”

“唉!!!”

那人吓了一大跳,后退好几步,有些防备地看向巫双。

“你是谁!”

第52章 驭鬼师(四)

白林洲。

与封时远成亲已经三个月了,梳着妇人发式的秦清看上去沉稳妩媚了不少。

两日来她总觉得有些心情烦躁、食欲不振,眼看着脸色也差了几分。本就善医的秦清自己号了号脉,那缕若有似无的脉象让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走进屋的封时远看她抱着手腕有些呆呆的模样,开口问道。

“没什么。”秦清笑着将手背到身后,起身去迎他,“今日派中事物可是忙着了?”

“还好。”封时远揽过她亲了一口,“不过,过几日我们就得离开了。”

“离开?”

“嗯,得先去趟紫云山,接下来应该会去西边。那里有些不大太平。”

不太平自然是指鬼妖一事,秦清也稍稍知道了一些,虽然他并未和自己细说,但是一路走来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避开她而谈的。

再说,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自然也会关心他的事情。

可是,赶路啊

秦清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道,“能不能再缓上半个月,再走?”

“半个月?”封时远不大理解。

秦清脸渐渐红了起来,下决定还是说了出来“我有了身孕,头三个月里赶路不太好”

封时远搂着她的手僵了一下,“身孕?”

“嗯。”秦清害羞地低下头。

他恍然大悟般亮了眼睛,紧紧搂住她,脸靠在她的肩头,“太好了!太好了!”

她偎在他怀中,满满的喜悦,满满的期待——他们有孩子了,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在秦清看不到的地方,封时远的眉缓缓拧到了一起,而他依旧语气欢喜地说着,“我很开心,清儿。”

夜里,秦清已经熟睡,封时远起身去到了隔壁书屋。

阖上所有窗门,他并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了桌旁。

缓缓运起内息,雾气缠绕上他的面颊,似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

看着自己被鬼气黑雾笼罩的手章,封时远的心里有了一个不安的声音——孩子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孩子?

第二天,早早醒来的巫双已经整理妥当,正坐在桌边眼巴巴看着门口。

——也不知道尊上什么时候过来啊。

司马钦已经找到,那接下来尊上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他之前说过在做答应自己的事情之前还有些事要做,找司马钦应该就是其中一件吧。而且现在的尊上好神秘,每天天一黑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说他每天晚上都去干什么了呢?”她眼睛看着门,手里无聊地拿着一只杯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哐当一声倒在桌面上。

一只白玉般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劫走了她正玩得高兴的茶杯。

“尊上!”巫双惊喜地转过脑袋,墨月已经站在她身边。

“想知道本座夜里都做了什么?”他抚着她的发,淡淡的声音带着不宜察觉的宠溺。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里浮现自己关于鬼王会不会吃人的猜测,眼神闪烁了几下。

“以后,本座会带着你。”一步不离,直到

他收敛了眼底那抹浅浅的情绪,转为牵住她的手,“不必在留在此处了。”

离开南顺镇的时候,巫双本以为尊上会和以往一样黑袍一裹,直接去到别的地方。

可在看到客栈门口的那辆马车时,她诧异地长大了嘴——这不是当初司马钦准备的去幽州的马车之一吗?为何尊上又要坐马车了呢?

赶车的车夫仍是巫双熟悉的模样,大斗笠灰衣裳,应该是个木偶。

“太过匆忙,偶尔行路也是不错。”这是尊上的说法。

反正赶路而已,具体哪种方法也不是她说了算。然而,坐在马车上,巫双却拘谨起来。

以前去幽州的时候,尊上也是这般会和她在一个马车里,那个时候,她在马车里恨不得能缩成一小团。但是现在毕竟不同了至于怎么个不同

她的脸自然而然红了起来,果然是心思多了,现在和尊上坐一个马车都会胡思乱想。

马车行了起来,车轱辘声渐渐掩去了周边街市的喧嚣,巫双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声,“尊上,我们要去哪儿?”

“江南。”

江南,水乡?

听说那里的女子柔情似水、貌若天仙、说话软软糯糯,能把男人迷死

巫双低头看了看自己黑不溜秋的打扮,剪得平整的素色指甲,不动声色地别过了脑袋。

马车渐渐驶离南顺镇,他们本就在南方,要往北走才能去到江南。

虽然昨天尊上好似是亲了她一下,可是怎么今天又感觉和以前一样了呢?

为何他总能这副云淡风轻、水波不惊的模样。为何他明明对自己很好,却总会淡淡将自己隔开,明明让自己待在他身边,却总是让她琢磨不定

从上马车开始,我们的鬼王大人就在一直很认真地看书——还是那本黑皮的。

巫双暗暗腹诽:就是薄薄一本,怎么就能一直看?

当初在幽州的事情,他也一直看这本书,让后就让自己帮一个“死不了”的忙。不过,那以后,天下也没什么大变化呀。

那个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巫双想了半天,竟然发现对于那一天的记忆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他自称鬼王,名叫墨月,其它的似乎隐在重重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那一天他是要做什么来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很重要的事情。

——要不要问问尊上?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墨月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近来,你有否觉得自身有异?”

有异?怎么有异?

巫双正要表示没有,却突然想到了昨天夜里范至光死前,她的鬼气似乎触到了魂魄,还吸食了生气。范至光死的时候和那些被鬼妖杀死的人一模一样,脸色灰败、双颊凹陷

心下猛然一紧,她脸色微微僵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巫双,你不仅仅是折鬼。”他看向她,“鬼自人来,鬼妖似人仍为鬼。”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似鬼仍为人。

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巫双无所谓地看向一旁。

是人是鬼,这个问题

紫云山个个为人,还不是畜生不如,就算她杀范至光用的是鬼妖之法,反正他都该死,如何死又有何妨?只要能杀了他,她不人不鬼又有何妨?

如今之事她虽未曾想到,但也不觉得惊讶,毕竟她很早就能使用鬼气了,体内那朵花与鬼界也脱不了干系。

“那又怎样?”她反问道。

这天下每一个角落怕是都已有了紫云山的通缉令,她是不是人、是不是鬼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不容于世?人鬼?对她好的,不正是眼前这个鬼头子吗?

“你能这般想最好。”

墨月今日是因为看出她吸了生魂之气,担心她心有郁结,故才有此一问。

巫双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心里也告诉自己要这么想,但她还有些微微慌乱,只不过都被掩饰而去——她竟然能食人魂魄了,和鬼妖之流并无差别。这般变故,还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尊上您呢?”

“墨月。”他纠正他,“以后唤本座墨月。”

她顿了一下,“尊”他似乎眯了一下眼睛,她赶忙改口,“墨月。”

“嗯。”他满意地颔首,“你刚才要问什么?”

“您是人是鬼?”

他停了动作看着她,缓缓扬了嘴角,“人又如何?鬼又如何?”

墨月最终没有回答她,只是牵过她的手不言不语看起了那本书。

巫双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心里缓缓浮上不安。

又如何怎奈何

第53章 驭鬼师(五)

凌禁醒来的当天夜里,晟王爷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这可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啊,未来王府的继承人终于醒了!

“回魂”的凌禁话说的溜、人看着精神,就连处事都很有分寸。

“爹、娘,孩儿不孝,这些年来让你们受累了。”一个大礼,司马钦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本就是他亲生父母,这头磕得不亏。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才刚醒别生了病。”晟王妃边擦着眼泪边去扶他。

“来来,让爹好好看看。”

晟王爷眼圈也有些红,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终于叫他盼来了啊。

司马钦向来是个能来事的,对于为何刚醒来就能这般知礼,他还没等他们问就自己给了个理由——这些年来,我一直荡于世间,无形无躯,不知何为归处。此次正是紫云山仙人招魂之时,他远在千里之外都闻呼唤,便迢迢而至,这才得以新生。

这番说辞完美地解决了一切问题。

至于为何招魂之时无人见到他魂魄一事根本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追究。

可由于范至光正是凌禁醒来那夜被杀,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事情都变了几分味道——这塔山寺不太平,竟然有人能在此杀了紫云山长老级别的人物。

“善哉善哉。”姗姗来迟的了通大师盘坐在范长老的旁边念了一夜的《渡亡经》。

白林洲和紫云山余下的倒是直找到天色发亮都没有见到人影,贼人应该是逃走了。

周道长明知已经找不到人了,可还不死心,于是决定在塔山寺再留宿几日,探探周边。

另一边,群龙无首的紫云山众人本想着要早日送范长老遗体回去,却被晟王爷拦了下来。

“小儿适才醒来便说着要好好报答各位,还请再留上一日吧。”没办法,凌禁一直说不报答他心里闷得慌。现在的他在晟王夫妇眼里最是重要,哪怕紫云山死了人,也得先把这恩报了。

紫云山几个高级弟子略一商量,定了缓上一日,受下晟王爷的礼遇。

一顿谢恩素宴,也只有晟王府的人最开心,白林洲的周长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紫云山更是个个伤心难过。晟王爷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是拗不过凌禁坚持。

“凌禁承蒙各位恩德方有今日,在此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一仰而尽,司马钦又执了一杯,“范长老德高望重,从紫云山千里迢迢赶来为凌禁招魂,却不想遭人毒手天妒英才啊。”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满是惋惜,“凌禁敬他老人一家一杯。”

高举杯子,司马钦将其中茶水缓缓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借着袖子稍稍遮了面容,视线往旁边的座位扫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前头的两个紫云山高级弟子。范至光一死,他俩变成了最大的头头了。

——这两人的长相他真是化成灰也认识。

“世子洪福齐天,我等只是顺应天时罢了。”虽然心思并不在此,但面上还是要对付过去,周午道长作为两派最年长之人,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一顿饭吃下来,也就一个时辰不到的样子,紫云山和白林洲都拿到了之前晟王爷允诺的那些黄金。宴后,凌禁还特特派人请了紫云山的两位领队,说是还要当面谢一次。

“你说世子谢我们什么?不会”两人到现在还有些对世子的面容害怕,只要一想到当初那个墨月妖人,他们的手指都经不住发颤。

“别瞎说。世子定是看我们师父此次遭劫,才想好好补偿紫云山一番。”

“也对也对,看我把自己吓的!”

两人一起去到了凌禁那处。

“二位道长,快快请坐。”

屋里只有凌禁一人,待他们进得屋来,晟王府的下人便关上门出去了。“

“多谢世子。”两人有些忐忑地坐了下来,等候凌禁发话。

“未曾与两位好好聊上一聊,实在是凌禁的不是。”司马钦笑着说道,语气如平常寒暄一般。

“世子大人言重了。”

司马钦笑得很亲切,“对了,在下还不知两位道长名讳。”

“何立。”

“朱旻文。”

“何道长、朱道长。”他停了停,突然话音一转,“许久不见,还是这么让人生厌呢。”

何立、朱旻文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

“世子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