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棵杏树该是整片杏林最为年长的杏树了,枝大根粗,向阳呈开,以向晚对杏树的了解,料想该有百年树龄。两人站在树枝上,向晚最初微有些不稳,小手紧紧揪着折兰勾玉胸前衣服,半晌适应之后,仰脸迎着太阳,竟觉无比惬意。

杏花仙子的记忆浮现,向晚叹一声:“要是能在杏树间飞来飞去就好了,莫前辈怎么都不肯教我…”

话未完,人又腾空。折兰勾玉足尖轻点,抱着向晚在杏树上流连。向晚从开始的小小害怕,到最后全然信任的松手,只由折兰勾玉揽着她,迎着风、笑着闹着间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折兰勾玉侧目,那个在他心里一直还是个孩子的女子,身上绛紫衣袍飘飞,粉面若桃,黑眸若夜,笑颜如怒放杏花,银铃般的笑声,精灵般的美丽。

只怕这一幕,又会成为他心里的烙印吧。折兰勾玉轻轻叹息,他居然对一个孩子动心,耐心的等她长大,等她回家,而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天下皆知的身份——他的徒弟!若是被世人知道,会有怎样一翻风雨?

“小晚,我们回家。”日下山头,向晚兴奋了一阵,折兰勾玉抱着她几个起落下了杏林坡,直接上了马。

向晚还沉浸在兴奋当中,坐在折兰勾玉怀里,双颊若绯。

马儿跑得不快,一路向北城门行去。毕竟才是早春天,颠簸之下,向晚不禁有些泛冷泛困,越发往折兰勾玉怀里缩去。

“师父,我回来了。”她几乎耳语,似睡似醒,以为折兰勾玉听不到。三年来,这一句话埋在心里百转千回,今天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折兰勾玉笑,却是不说话。马儿悠悠向前,两人同乘一骑,时光仿佛跌回最初游学的时光,却又与当初大不一样。

第一章

折兰府早已人仰马翻。

在折兰勾玉与向晚回来之前,三佰楼两年多未出现的掌柜金三佰亲自送了当初与向晚一道失踪的凤首箜篌过来。

老管家看到箜篌当场老泪纵横,看到折兰勾玉与向晚一道回来,更是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折兰府上顿时热闹胜过新年,向晚回到晚晴阁,看着熟悉的一切,物是人亦是,心里感动。贴身侍候的小桃先是不敢置信,复又情不自禁的逾矩抓了向晚的手一径的哭,好半天都停不下来。向晚失笑,拍了拍小桃抓着自己不放的心,安慰道:“别哭了,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小桃破涕为笑,赶紧准备向晚的洗浴。

不止折兰勾玉,府里上下都发现向晚这趟回来有些不一样了。除了外貌上的长高变美丽,人似乎更加沉静妩媚,愈发知礼得体。

这一年,向晚十五岁,折兰勾玉二十二岁。

这一年,注定开始不平静。

话说向晚回来之后,状似无意的打探了一下。躲避折兰勾玉的这三年,她虽然有偷偷通过其他渠道打听折兰勾玉的消息,知他一直未完婚,却不知具体原因。此次回来,折兰府上依旧没有办喜事的迹象,有一次她假装关切的向老管家问及此事,老管家恭恭敬敬一板一眼的答道:“这事只等少主交待下来,老奴才能准备。”

左右看了眼,又加一句:“小姐以后别在少主跟前提起此事。”

“为何?”向晚诧异。她以为这事她才更忌讳。

鉴于向晚这三年都不在府里,老管家语重心长地总结了三年来的经验:“这事用家规压着,谁提谁受罚。”

这倒是稀奇了,难道一直不完婚,那位陆羽雪表小姐会同意?

老管家却是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颇觉可惜道:“也不知造的什么孽,表小姐前年开始突染怪疾,听说至今还未大好。”

这还真是有点突然。向晚作势安慰了几句,便借故回了晚晴阁。

现在的向晚,又有别于三年前。三年前的向晚只有杏花仙子的记忆,而现在,有了前世记忆的向晚,为人处事方面,自有不同之处。前世的向晚性格虽也偏于静,但见识与处事自不一般。

只是她回忆自己的前世,平平淡淡、庸庸碌碌,有些短暂,并没做什么大善事,为何死了之后会直接升仙做杏花仙子?

这日向晚出府去找金三佰。

她离开折兰府三年,亏得有金三佰照顾。向来财迷的金三佰,为了她,索性跟着她一起消失,三年来,悉心照顾、淳淳劝慰,给她信心、陪她渡过难关。于她来说,金三佰已是亲人了。

这样的感情或许在外人眼里很不可思议,但两人都分外珍惜这段难得的缘分。

“三佰,看来你这掌柜在与不在,不曾有什么大影响。”向晚促狭。此前金三佰一天无数次的念叨什么读书人肯定不懂经商之道,只怕她到时候回去,这三佰楼连个影都没了。如今金掌柜重出江湖,三佰楼历年不衰,只怕风头真要盖过玉陵酒楼了。

“没想到书呆子也是经商有道,还真让人看不出来!”金三佰撇了撇嘴,一袭翠衣,腰上扎一根宽腰带,说话飒爽,站在掌柜台后,将算盘打得噼哩啪啦响。

“你在算什么?”

“算帐!”金三佰头也不抬,一心两用,忙得不可开交,“这三年时间,帐目总得清清楚楚过我的算盘才行。”

“你不信潘先生?”向晚哑然。

“信!怎么不信,不信我能将三佰楼托付给他么!”

信还算得这么仔细,向晚彻底无语了。这个金三佰,什么也不求,为了照顾她舍得扔下三佰楼,转个身却又在跟潘先生精打细算。

“你不用这么不耻的样子,我托潘先生代为照顾酒楼,说好将这段时间的利润抽两成给他,算是聘请他代为管理的费用,等我算仔细了这笔银子得由你出。”金三佰百忙之中抬头斜了眼向晚,复又低头噼哩啪啦的算了起来。

“三佰…”这是什么时候的说法,她怎么从来不知?

“怎么,你怕付不起啊?付不起我直接将帐单扔给我们英俊英明的城主大人好了。”金三佰大声说完,咬了下唇,又小声嘀咕恨恨道,“老娘既当爹又当娘的照顾你徒弟两年,敢威胁老娘,看我不狠狠宰你一笔!”

最后一句向晚没听清,倒也不计较,横竖就是些银子,她金三佰就爱这个,怎么样也是该得的。

“久别重逢,他可有向你表白了?”

向晚摇头,笑。他们毕竟三年未见了,其实都有小变,以她与折兰勾玉的性格,哪会一见面就不顾一切?

金三佰一听急了,扔下算了一半的帐,跑到向晚跟前干着急:“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你怎么还不心急啊!”

“听说陆羽雪两年前突染怪疾。”

“那正好,染一辈子吧,趁机将我们的城主大人还给你!”这位表小姐的事迹,金三佰很八婆的从向晚嘴里挖出八卦过。

金三佰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向晚笑笑,不说话。

“哎,小晚,你倒是用点心啊,这三年你有多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他么?”标准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向晚还是笑。用心?她怎么会不用心。若是她不在乎这些,不想用心,又何必巴巴地跑回来。她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过是回来一博,若是失败,那么这个师父,即便以后她再如何的想念,都宁愿相见不如怀念。

除了杏花林重逢的那一个拥抱,之后折兰勾玉又恢复平常的谦谦亲切样,好几次分明情动,却是克制着。许是两人毕竟有三年未见,微有些生疏其实也是正常,再则折兰勾玉又是个心思过深又不会轻易许下誓言的人。

不过她也不是三年前的她了。现在的她,让折兰勾玉失控,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她有的是办法。

向晚真的是很有办法。而且向晚的办法很有效。

是夜各自安寝。

临近半夜,向晚突地掀了被子,汲了鞋子就往外跑。榻边的小桃被声响惊醒,茫然抬头的时候,向晚已经跑出了房间。

向晚径直跑到折兰勾玉房间前,也不敲门,便推开了门。

折兰勾玉有了经验,这次倒甚是平静。虽然距上一次这样夜半被闯已有三年多,但于他来说,这三年来想念向晚,回忆他与向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细水长流,平淡而温馨,就好像是昨日发生之事,并不觉陌生。不止不觉陌生,他甚至有点想念与期待。

“怎么了?”折兰勾玉坐起身,身上只着中衣。

可是,向晚身上居然也只穿了中衣。春天的夜还有些微冷,她身上是薄薄的中衣,杏红轻纱下,隐隐看得到水红小围兜。

向晚回来之后,便忽然淑女了,天天长裙,一改往日男装形象。

折半勾玉话音刚落,喉咙不禁一紧,正待取过自己的衣服替向晚披上,结果向晚一直走到他床前,就这么站着,凑近他,主动将唇贴上了他的。

向来镇静泰然的折兰公子被狠狠的吓了一跳,向晚如此热情,还真的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大惊之后,唇与唇相贴带来的美妙感觉又主宰了他的思绪,正待细细品尝,结果向晚却是适时离开。

好吧,折兰勾玉承认自己这一刻有点想抓狂。

“我只是想试一下。”向晚的脸红红的,声音娇娇软软,有种融化人的力量。

上一刻想抓狂的折兰勾玉,这一刻分外想揍人了。试一下?她想试什么,试着勾引他?他二十二岁,是个正常的男人了,她想证明他会不会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下手么?

“我走了,你继续睡吧。”向晚低头说完,转身走人。

没走两步,便被人拦腰抱起,向晚一声惊呼,回过神时人已落入折兰勾玉的怀抱。

“试什么?”一脸的神色莫测。

向晚偷瞄了一眼,讷讷道:“坊间有传闻说你有断袖之癖。”

那日金三佰告诉她的,说是坊间有折兰公子断袖的传闻,并且传闻不止一天两天了。原因无他,折兰公子二十二了,还未完婚,虽说是因准城主夫人身体欠佳而不得不将大婚延期,不过折兰公子竟是连妾也不纳,甚至清寡到不喝花酒的地步,又扯到了杏香姑娘梳拢之夜折兰公子突然出现在大厅,抱着个白面小男人离去,断袖的传闻便好像有了那么点可信度。

不过向晚是不信的,只不过此刻却是绝好的借口。谁让她现在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分不清谣言真假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试的结果呢?”

向晚眼睛一转,似鼓起勇气道:“好像有点。”

折兰勾玉承认自己被成功勾引兼激将了。轻扣向晚细腰,另一手抚上后勺,五指间的丝滑触感平添一分销魂。

“师父…”话音淹灭在折兰勾玉的唇舌中。

向晚未经世事,刚才主动献吻不过是凭着一股子热血,想撩拨他情动,不想让你情我愿的感情变成你猜我猜的猜谜游戏,那轻轻一点岂能与这一次相比,淹灭的不仅是她未出口的话,更有她所有的理智与感情。

事后向晚烫着脸从折兰勾玉怀里退身,脑中一时还有些空白,却是脱口而出:“第一次是我先主动的。”

好像为了证明什么,宣告什么!

折兰勾玉失笑,摸了摸向晚如绯的脸,道一字:“好。”

向晚渐渐恢复神智,脸愈发烫了起来,慌地跳下床,汲了拖鞋也不管折兰勾玉,一溜烟的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饶是恢复了前世记忆,她对这种事还是羞涩。她前世短短的一个生命历程,大半时间用来读书成长和一些吃喝拉撒睡的事,爱情方面单纯如一张白纸,并无相关经验。她法律上的合法丈夫相亲认识,只淡淡交往了半年,对她有礼而守矩。若不是领证回来遭遇车祸,或许那天晚上会有激情一刻。

可惜她没机会体验。

转念一想,又庆幸自己不曾体验。这样她才能将自己完完整整交予于他。

第二章

有了这一个吻,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亲个额头亲个眼睛,你还能勉强说是安慰是心疼,亲亲嘴巴那就只能是纯洁的男女关系了。

最重要的是,折兰勾玉清寡了二十二年,如今被向晚一撩拨,便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比如此刻,晚晴阁的小花园,向晚一袭杏红长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神情专注地弹奏箜篌。这一幕美则美矣,但凡有个分寸的都该知道不应去打断。可是偏生有人控制不住自己,惊艳了半晌,又欣赏了半晌,一曲未完,硬是将向晚抱离箜篌,圈抱在自己怀里,细细亲个够。

这人除了折兰勾玉,还会有谁?晚晴阁的一应闲杂人等早被他遣了下去,阳春三月,小花园里无限春光绻旎。

“师父…”向晚软软趴在折兰勾玉怀里,声音里犹余一丝意乱情迷。

折兰勾玉松了向晚的发髻,青丝指尖缠绕,待得平复一些,轻道一句:“她身体似乎有些好转,姑母安排她来玉陵休养。”

“好。”向晚脸色微酡,淡淡道一声好。

“小晚…”折兰勾玉心里却微微有些不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陆羽雪的事。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其实他心中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从未跟向晚商量交待而已。而这一次,他开始尝试,虽然不惯坦白自己所有的心思与打算,但至少有了一句交待。

向晚抬头,仰起脸看他,半月明眸清亮而坚定,脸上却有娇娇软软的甜笑:“总该面对的,不是么?”

除非他想将她金屋藏娇,没名没份的跟着他一辈子。他会么?不会!

折兰勾玉如被迷惑一般,不由俯身又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暖暖笑道:“小晚是如何得知的?”

他的心思,她是如何发现的?

向晚蓦地从他怀里抽身,拢了拢微乱的及肩长发,就这么不远不近的站着,挑眉看了眼怀里一空微微坐直身的折兰勾玉,淡然道:“不要通房丫头、不纳妾、不喝花酒,师父真对表小姐这么痴情,早该飞到兰陵日夜贴身照顾了。”

世人都道才名天下的折兰公子真是个绝世痴情种啊。未婚妻身体抱恙,请了无数名医前往诊治,送了无数珍贵药材,不纳妾,洁身自好,多少媒婆上门说媒都不心动。两年来,这样的情况哪怕退婚另娶亦不为过,他却依然痴心不改。莫怪乎坊言有传言说玉陵君折兰公子实是断袖,不然身居此位还如此自爱,确实有些过了头。

“还听说了什么?”

向晚眨了下眼睛,咬了咬嘴唇,溜回箜篌旁,远远的喊一句:“莫前辈说,师父有下跪求他呢。”

莫前辈号称怪医,退隐江湖多年,不仅医人方法怪,为人更怪。当初折兰勾玉求他下山,本以为他师父与莫前辈相交几十年,此番有师父的亲笔推荐,加之他双手奉上莫前辈心仪的医学秘籍,应该能将他请下山。结果却不是。莫前辈谁的帐也不买,倒是收下了医学秘籍,却是不肯跟着折兰勾玉下山,还说不管谁介绍的,求他怪医医人,都得按他的规矩在他的破草屋前跪足一夜,最后折兰勾玉跪足了一夜,方将他请下山。

这事,折兰勾玉当然不会跟任何人提了。不过莫前辈后来与向晚熟了之后,是当笑话说给向晚听的。

也是从那时候,向晚忽然明白,折兰勾玉其实对她不只是一点点动心。

这几日心情都分外好的向晚,得闲便去看金三佰。

“不得了,看起来红光满面,可是春心动了?”金三佰眼尖,恋爱中女人的光彩,她是一眼便瞧个清楚明白了。

“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恢复前世记忆的向晚也不是吃素的。

金三佰神情一垮,往向晚身后左右探了探。

“你等人?”向晚眼尖,故意点破。

“哪有!”金三佰连忙挥手否认,看到向晚不置信的眼神,忙又加一句,“最近着实太平,我想着怎么就没人上门找麻烦呢!”

话音未落,忽地涌进来好几个乞丐,向晚忍着笑看着金三佰打发了他们一些吃的,飘过一句:“他有点麻烦,晚几日才能到。”

“什么麻烦,他有什么麻烦?”金三佰简直以飞的姿势扑过来。

向晚笑,摇了摇头,道:“具体我也不知,你还说没想着他。”

金三佰迅速镇定下来,仔细看了向晚表情,松了口气。

也不知结的什么冤造的什么孽,自从上回下药整他之后,心里好像有了些牵挂。后来青楼的事,向晚被禁足,乐正礼连夜替向晚送信给她时,字字句句都是对向晚的关心坦护。再到向晚坠马出事,她看到他日日相守,那种自责内疚,那种实实在在的关心与心疼,竟让她着了魔似的,有些喜欢上这个人。再不承认也没用,就像刚才,得知他有了麻烦,不由就有些担心。

或许经历越多,看得越多,便越对乐正礼这种单纯的个性羡慕不已。他的单纯,他的善良,以及他对向晚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关怀,都让她心之向往。

当然,他的散财是个例外。

“到时候陆羽雪也该到了。”

“什么?”金三佰倒比向晚更激动,一下子从乐正礼的魔障中恢复神智。

向晚笑,斜了她一眼,嗔道:“你急什么?终究是要碰面的。”

金三佰摇头,只得叹一句:“小晚,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向晚垂眼,淡淡的笑。

“既然你都不担心,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金三佰拉着向晚的手,一时有些鼻酸。这三年的时间,她与向晚日日相处,她看着她受了许多的苦,忍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却从不吭声,从不流泪。她那么瘦弱,又那么坚强,思念与惶恐,不安与害怕,她陪着她走过这一程,努力让她看到希望,努力让她快乐开朗。而现在,她看到她的希望,看到她的快乐,心里忽然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