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不看她,只是啼笑皆非地牵动嘴角:“你胆子真大。”确实,过去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他。

肖颖嘻嘻地笑起来:“对对,是我错了。其实你是恩人,我的救命恩人。”

他也笑了一下:“这也太夸张了。”长长的马路上两侧路灯一直延伸下去,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光河,那些荧白的灯在很远的前方依旧清晰明亮。

叶昊宁觉得心情轻松愉悦,表情却又似乎无奈:“我也只不过是逗着你玩了一次,谁知今天就被你讨债了。算一算,其实还是你赚得更多一些。”

“嗯。”肖颖重重一点头,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突然想到一句有名的台词,“所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叶昊宁直视前方,低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才想起来一般,问:“这么晚,你怎么会在医院里?”

“来看一位住院的朋友,刚下了楼就正好见到你摇摇欲坠的样子。”

多么巧。倘若没有那一天的误打误撞,只怕今晚真要独自晕倒在冰冷的医院长廊上。肖颖突然觉得,或许那次偶遇,也并非全是坏处。

后来隔了两天,肖颖在公司里捧着一堆报销单据要找老板签字,敲开门时竟然发现叶昊宁赫然在座。

她以为打扰到老板会客,立刻便想退出去,谁知老板冲她招招手,心情颇好的样子,绕到办公桌后拿了笔一张一张地审阅并签名。

她则站在一旁,桌子太过宽大,在她的位置几乎连单据上的字都看不清,于是目光略微斜到另一边,毫不意外地,只见叶昊宁也正在打量她。

今天她穿着很职业的白色套装,与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只化着淡妆,嘴唇上是浅浅的粉红,微微抿着,如同泛着一层柔润的水光。

视野良好的弧面窗外天空一碧如洗,下午的阳光在窗前落了一地,而她恰好就站在光亮与阴影的交界处,因此半边脸被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颈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发丝,迎着光,也仿佛是淡金色的。

她静静站在那里歪着头,身形纤细美丽,像一朵宁静优美的玉兰,又如同一幅精致的剪影,连周围的空气在那一刻都仿佛凝滞不动。

叶昊宁却想,还是那晚在医院时的打扮更好一些,粉黛未施一身便装,似乎更加符合她的气质。那样单纯不设防的样子,有一种稚气未脱的纯净,而伏在枕边流泪的时候,明明看得出是那样的伤心,却只是沉默地掉眼泪,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如果真是稚气未脱,那么不是应该放声大哭才对吗?小孩子不都是那样的?况且,那时她一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偏偏隐忍着,隐忍到仿佛又很坚强。嘴唇都抿得泛了白,那种无声的啜泣,反倒有种更加令人心恸的力量。

真是奇怪,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叶昊宁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对一个仅仅见过三次面的人,竟也会如此印象深刻,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稀罕。

他晃过神来,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低下头去点了支烟。

谁知等到下班的时候,两人又碰上。

肖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最近怎么这么有缘?叶昊宁的车恰好从写字大楼外滑过,显然是因为见到她,缓缓停下来。那车子太显眼太拉风,想不记住都难,肖颖晃着手袋小跑过去,敲开车窗。

可是还未等她开口,叶昊宁已经先说:“穿着高跟鞋跑步,难道不怕摔跤?”

“女人的脚天生构造奇特。”她笑一笑:“上次的事情,还没正式向你道谢。”

他点头,正色道:“好,恰好今天我有时间。”然后果然看见她瞬间呆滞的表情,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和她在一起,他总是心情愉悦。

“肖小姐,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你所谓的正式,是什么意思?”

肖颖在他真诚探询的目光下静默了几秒,终于认命地问:“叶先生,请问您喜欢吃什么?”

这个时间,市区里到处都在堵,从内到外几乎就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外面暮色渐沉,稍远一点的地方便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影子,他们被夹在一片车海之中,好半晌才能向前移动几分。

肖颖坐在车里都有点不耐烦了,然而再转头看看叶昊宁,却仍旧是一副悠然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清俊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心浮气躁。

看来他是真的十分有时间,肖颖暗想,否则碰上这样的大塞车怎么一点都不急呢?可只苦了她了,原本打算一个人草草解决掉晚餐,然后就回家倒在床上看连续剧的。

然而肖颖却没料到,真正苦的还在后面。

等到终于从拥堵中摆脱出来,叶昊宁将车顺畅地开到一家料理店外停好,她才傻眼。头一回吃饭,他就点中她的死穴,那么巧,简直让人欲哭无泪。

事后叶昊宁问:“你对海鲜过敏,为什么当时不说?”

她有点委屈,又仿佛很有理:“是专门请你吃饭的,地点当然由你决定。”

“所以你就谎称不饿,而且只挑蔬菜手卷吃?”

“嗯。”她倒是很老实地点头。

叶昊宁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眼神认真得如同研究稀奇动物。

其实那时她已经饿得半死,却一心以为日本料理真是叶昊宁的钟爱,所以才强忍着。谁让他曾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救援之手呢?她有点受人恩惠便气短的感觉,这就与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感觉差不多,于是索性舍命陪君子,以证明自己确实是有诚意的。

或许是肖颖那时候太傻,又或许是叶昊宁总让她觉得高深莫测,所以竟然没有发现他只不过是在逗她。

其实他哪里缺那一餐饭?当天晚上原本是安排了饭局的,最后却被临时推掉。他见过的女孩子似乎都对日本料理很有兴趣,所以他才带着她去,其实这些年在商场上混着,晚上几乎都在应酬喝酒,也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一向吃得很少,谁知她却吃得更少,而且当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素食主义者。

叶昊宁过去几乎从没见像她这样的女人,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笑起来,“你怎么那么傻?”像是有点讶异,又仿佛无奈,可还是带着她去别处再补了一顿。

那一整个晚上十分难得的清闲,没有任何应酬,在他九点钟踏进家门之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看着肖颖吃东西。

而她速战速决,理由则是要赶回去看电视。

车子从医院的停车场开出来,肖颖索性开始装睡,而事实上也真是有点困了。凌晨两三点钟,万籁俱静的,倘若不是这样一闹,她原本正应该躺在松软的大床上,补回过去几天因为出差而失掉的睡眠。

第十五章

肖颖一晚上没睡好,她有一点认床,家中客房里的这张床虽然又大又软,可她一次都没睡过。以前和叶昊宁吵架至冷战时,通常都是他去客房,而她独自一人霸占主卧。

可是昨晚,她显然惹恼了他,最后连一点风度都不剩,走进卧室的时候顺手将门重重地带上,客厅原本就太大,当时震得犹有回音。

所以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等到半夜,又或许已经是凌晨了,肖颖才终于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可是噪音却不放过她,听到铃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刚刚合上眼睛不过几分钟。

然而事实上,天已经亮了,而且是大亮,昨晚临睡前窗帘没有拉严实,所以一睁开眼便觉得白花花一片,阳光刺目。

电话铃声还在响,不依不饶的,隐约响个不停。客房里没有安装分机,肖颖先用被子蒙住头,最后不得不重叹一声翻身跳下床来,心里着实气恼,赤脚踩在地板上蹬蹬地响。

经过主卧的时候,才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露出窄窄的一条缝,可是,昨晚分明关得那么重。

她顺手就推开门板,恰好见到叶昊宁从浴室里走出来。

她说:“接电话。”语气僵硬面带愠色,眼皮仍是酸涩沉重,一时间也懒得挪动脚步,便毫无形象地倚在门框边。

叶昊宁转头看她一眼,一手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边走到床头,只听了一会儿,便将听筒放下,说:“你的。”同样语调冷淡。

原来是叶母,在电话里温声吩咐:“你晚上的飞机?那么等下陪我出门买些东西吧。”

婆婆大人有命,不敢不从。

肖颖迷迷糊糊地应了,其实心里十分想就地倒下补个回笼觉,而身体已经自动自觉地走进浴室洗漱。

可是五分钟之后,她却怒气冲冲地跑到衣帽间。彼时,叶昊宁已经换好衣服,站在落地镜前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目光中没有温度。

她怔了怔,好像突然泄了气,早上刚起床,气势总比平时弱一些。

而事实上是,她一直都不能习惯叶昊宁的冷漠,仿佛平时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才是最适合他的,又或者玩世不恭的调侃也行,哪怕都是不怀好意的,也总好过像现在这般,眼神冰冷得能将空气都冻住。

但她转念又想,明明就是他的错!于是沉着脸将脖子一扬,“怎么办?”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心里狠不得掐死他。

“用围巾吧。”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某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下一刻便从她身边越过,步态从容地离去。

出门的时候,肖颖想,幸好这两天气温有所回降,也幸好进出大多数时间都有空调,而更加庆幸的是,目前街上流行混搭风,要换作早几年,这一身出门只恐怕会被人当作精神病患者看待。

可是见了叶母,还是不免换来不赞同的皱眉:“小颖,你不热吗?”

热!她不着痕迹地瞪了叶昊宁一眼,才笑:“这衣服要这样搭才好看。”

“你们年轻人的审美真是越来越怪异,是不是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前天在电视上看见一个女孩子,三十七八度的天气里,还穿着靴子,也不怕捂出毛病来。”

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又伸手去旋车内冷气的扭,将温度再降下来一些。

叶母又说:“不是听说你出差去了,怎么早上也在家?”是问叶昊宁的。

叶昊宁专注地开着车,低低应了声:“嗯,昨晚刚回来。”现编的谎话十分顺口,气息流畅。

肖颖坐在副驾座,隐约感到他偏过目光来,极快地扫视了一下自己,她想,昨天面对着婆婆的疑问,难道要她如实转述秘书的话?一个人跑去渡假,将老婆撇在一边,倘若被叶母知道,必然又要引来更多的疑惑。

叶母购物拉她作陪,而叶昊宁则充当司机,一家人出门,看来倒真是和乐融融,其实她与叶昊宁之间却始终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不近不远,连交流都极少。

或许心思细密的叶母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因此中午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目光在这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最终停留在性格纯良的儿媳妇身上,长久地凝视。

此时餐厅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又是坐在幽静的角落,被一米来高的屏风遮挡,几乎是被单独辟出来的私人空间,只听见身后淙淙地流水声和极轻的丝竹,所以说话不需要顾忌。

但肖颖仍是着实一窘,竟然语塞,下意识便去求救,眼神有些慌乱。

对面的叶昊宁低头喝着茶,面色沉静,过了一下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接过母亲的话:“目前不考虑。”

“什么叫不考虑?”叶母立刻皱眉,“是你的意思?”

肖颖忙说:“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气底不足,仿佛害怕挨训。

可是叶昊宁显然不领情,看都不看她,只是继续说:“是我不想要。现在公司的事情太忙,没有那个精力。”

“又不是要你生!”叶母脸色虽然不豫,但声音仍是一贯的雍容柔和,“如果小颖怀上了,当然是要请个保姆照顾的,而且我也可以帮忙。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爸当年可比你现在忙多了,被外派到西部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那是不是你和你妹妹就干脆不用出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昊宁轻笑了一下,“如果您实在喜欢小孩子,其实可以多催催叶思颜,让她早点回国来结婚,或者直接在澳洲生个混血的,您飞过去带几年,那样也不错。”

叶母佯怒瞪他:“少岔开话题!你的事还没说完呢。”然后又转向一旁的肖颖,温和地叮嘱道:“小颖,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多注意调养身体,作息时间尽量规律,最好再定个健康食谱。总之,前期工作一定要做好。我看你现在的气色都不如以前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然……”

肖颖低着头,有点尴尬。

过去总觉得她自己还像个小孩一般,所以关于这方面的话题,真的从没和叶昊宁讨论过。现在更是不可能了,两个人分开得这么远,多半时间都是貌合神离的,就连昨晚那样的气氛最终却都难免不欢而散。

在这样的状况下,怎么还能要孩子?

而叶母接下来的话,其实用不着听,都能猜到又要老调重谈,劝她返回C市来。

她觉得有苦难言,嘴上却又不好反驳,只得暗暗绞扭着桌布边沿的流苏,后悔怎么就没订今天一早飞回去的航班机票呢。

最后还是叶昊宁打断她说:“妈,我下午还有点事要处理。等下是直接送您回去,还是您继续逛,到时再让司机来接?”

肖颖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唠叨得昏了头了,所以听他这样一说,竟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顺口就接道:“你早晨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去的么?我们什么时候走?”话音未落,脚便在桌下一动,踢在叶昊宁的腿上。

叶昊宁被突然踹了一脚,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目光似乎仍旧是冷的,一时间也不答话。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波动诡谲。

肖颖有点忐忑。

其实谎言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光看这一上午的情形,真不知道叶昊宁会不会帮着她顺利圆过去,除非他善心大发。

所以她惴惴不安,又仿佛心虚,垂下眼睛默默地低着头连喝了几口果汁,然后才听见那道漫不经心的声音终于在对面响起来:“时间差不多了,结完账就走吧。”

他竟然没有揭穿她!

他竟然这么好?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可是动作过大,立刻引得叶母侧目疑惑,“怎么了?”

“……哦,没事。”她坐正了身子,低低应一声,表情镇静而老实。

“你们忙你们的去。”叶母说:“我下午还约了人在附近喝茶。”临分开时又不忘叮咛:“小颖,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啊。”

肖颖恭恭敬敬地应:“知道了,妈。”

等车驶上了主路,肖颖说:“你办事去吧,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去就好。”外面阳光猛烈,照在柏油路面上反光成白花花的一片,似乎连空气都在扭曲浮动。这个时候,去哪儿消磨时间比较好?

谁知叶昊宁却说:“我回家。”

她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只不过是借口罢了。心下不由得下次感慨,眼前这人编谎话似乎从来都是高手,一本正经的模样,丝毫破绽都不露。

不过这下倒是正好,她忙说:“我也回家。

进了家门依旧无交流。

早在车上的时候,肖颖就已经将长长的围巾扯了下来,脖子上因为皮肤白皙,所以那几处浅浅的红痕愈发显得醒目。

她到底还是觉得有些理亏。

想到昨晚的情景,那样的气氛其实已经十分好,尤其是在他们的关系冷淡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然而她却在关键时刻走了神,仅仅因为一句简单的话,竟然会鬼使神差般想到陈耀,进而回想起那些十分久远的画面。

也难怪会惹怒了叶昊宁,他那样一个人,永远都有着不露声色的骄傲,又怎么能容忍她的神游天外?

那对于他来说,几乎算是一种侮辱。

其实她也并不想和他完全闹僵,况且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便是知错就改,于是在客厅里思索了半天,终于还是走进卧室里,主动讲话缓和僵局。

叶昊宁正半躺在床上看杂志,见她走到近旁,便微微扬起眉看她。

她沉默片刻,才说:“我昨晚没睡好。”

他不语。

她又说:“我认床……”

他终于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最终叶昊宁还是把床让给她补眠,她却反而睡不着。房间里十分凉,她将被子拉至下巴,呼吸之间便能闻到隐约的薄荷的清香。

她有点恍惚,心想,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过去明明是很好的。

卧室里的遮光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而她置身在这阴暗凉爽的环境里,脑子里却乱成一团,又仿佛昨晚真没睡好,静下来之后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如同有千万匹马在奔跑踩踏,没有片刻的安宁。

后来终于睡过去,班机是傍晚的,但肖颖没有设定闹钟,因为知道叶昊宁在家,所以竟然睡得十分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