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拜拜。”

她掐断了通话,却又有点怔忡。

刚才的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似乎就是因为下午的事,所以双方都极有默契地变得小心翼翼。也是直到此刻肖颖才相信,原来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恐怕他真是要带她去见初恋情人的,结果她半途中打了退堂鼓,而他呢?或许也后悔了,所以才会在她退缩时一言不发,任由她下车离开。

橙色夕阳偏转,渐渐沉没在灰色的钢铁丛林中,只余下窗边极淡一层光,犹如被人随手撒下的一层金粉。

这个时间,肖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这多稀奇,因为她一向视吃饭与睡觉为人生两大至关重要之事,体内有最严格精密的生物钟,几乎到点便产生条件反射,过去许一心曾说:“你那哪儿是条件反射啊?简直就是非条件反射!我严重怀疑这属于天生本能……”

可是现在仿佛连本能都消失掉了。

好像有那么多的线索,零零落落的,现在终于能够串连起来,却将她从喉头到胸间,堵涨得满满当当,让人呼吸愈艰。

结果直到上床睡觉,叶昊宁仍旧未归,她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只好一直竖着耳朵听,可是大门处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想着第二天还要去看爸妈,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眠质量却不好,不会醒,但整夜被梦境纠缠,无休无止,其间又仿佛听见淅淅呖呖的滴答声,像是雨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偏偏醒来之后又完全记不得梦见过些什么,因此两边太阳穴隐隐跳动,伸出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去,碰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床畔。

她这下子终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叶昊宁没回来?叶昊宁没回来!他居然整夜不归?!

从床上弹起来,肖颖赤着脚快步走出卧室,拉开门的一刹那,清晨微凉的风呼地一下子迎面扑来,原来是客厅的落地窗被打开了一半,奶白色纱帘掀动在半空中不断翻飞。

因为半夜的雨,天气陡然凉爽下来。

她忙着低头去拢睡袍,结果有人从客卫里走出来,同她一样衣冠不整,头发还是湿的。

叶昊宁说:“醒了?”

她怔了一下,仍是不大明白:“你刚回来?”

“昨晚十二点多到家的,不想吵醒你所以睡了客房。”他淡淡地解释,也不看她,只是拿着干毛巾随意擦着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发觉她仍呆立不动,不免微微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哦……没事。”方才跳下床时高涨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下去,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她又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回屋里洗漱。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对话却不超过五句,肖颖昨晚没睡好,索性钻到后座补眠。

叶昊宁从镜子里看到她脱了鞋平躺下去,微一皱眉,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车速再度放缓了一些。

所以到肖颖父母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门一开,肖颖便扑上去,大叫一声:“妈!”

肖母被蹭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半嗔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然后搂住女儿的肩,又朝叶昊宁和颜悦色地招呼:“快进来吧。”

肖慧一家三口在半个小时之后也到了,屋子里因为一个小孩子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另一位大孩子也不闲着。肖颖许久没回家,此时正兴奋地到处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好好坐下来,简直比小外甥女还闹腾。

肖慧在一旁说:“怎么回事?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又转头问叶昊宁:“她该不会天天都这样吧?”神情中颇有点同情的意味。

叶昊宁说:“估计是在车上睡得太好了。”

吃午饭的时候,和蔼的丈母娘不忘叮嘱两位女婿:“少军,昊宁,你们两个多吃点,这可全都是老头子的拿手好菜。”又给冬冬的小碗里布了菜,语调越发宠溺:“什么都要吃,才会长得高。”

冬冬握着小汤匙,想了想说:“会有王小磊高吗?”

老太太疑惑地抬眼,肖慧笑着解释:“王小磊是我们家邻居,和她一起上中班的。”

“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了吃饭再说:“当然会有!把这些都吃了,明天我们就比他长得高了。”

肖颖撇着嘴,小声说:“不带这样骗人的。”

肖母立刻横她一眼,她假装没看到,只是又转过头去问姐姐:“这样楼上楼下的,又在一起读幼儿园,那什么王小磊平时会不会欺负冬冬?”

“咦?你怎么知道?我看现在的小孩子真是顽劣得不行,上回王小磊就把冬冬的书包藏起来了呢,害得她大哭了一通。诸如此类的事,简直数不胜数。”

肖颖扯着嘴角轻笑一下:“从过去到现在,小男生好像就是喜欢欺负小女生,尤其是平时和自己亲近的,也不知是什么心态。”

“小孩子闹着玩儿呗,还研究起心理学来了。”一直没开腔的肖父终于缓缓开了口:“从小就教你食不言寝不语,看看都学到哪儿去了?”又将目光调向一直默不作声用着餐的叶昊宁,语气缓和地说:“昊宁啊,以后这种基本礼仪,你要多教教她才行。”

叶昊宁点了点头,说了上桌之后的第一个字:“是。”

肖颖从小敬畏父亲,此时也不由得噤声,又用眼角余光去扫视身旁那人,确实是一副温良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并且似乎对她们方才的谈话恍若未闻。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听到?

所以肖颖趁着父亲起身去厨房盛汤的空档,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叶昊宁微微扬眉,侧过脸看她一眼。

她说:“要不你来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声音原本就小,桌上其余人等的注意力又都在小宝贝身上,可她还是再度压低了声调说:“小男孩为什么喜欢欺负小女孩呀。”

叶昊宁睨她,眸光闪动,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

“可我以为你有经验,难道不是吗?”

他偏过头似乎不想理她,可终究却又改变了主意,转回来用深晦的视线将她看了半晌,才突然微微眯着眼睛说:“让我猜猜你想要的答案。……或许你是想让我说,那是因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男孩从小就对那个女孩子有意思,对不对?”

她挑高了一边眉梢:“真聪明。难道不是吗?”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第三十三章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肖颖气结,从那一句之后便索性闭上嘴,甚至连目光都封闭了,再不肯给他正眼。

结果饭后偏偏母亲大人发话说:“小颖,把这给昊宁递过去。”手心里是又大又红的水蜜桃。

叶昊宁正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看电视,喜庆而又热闹的国庆综艺专辑,明明一向都不符合他的观看标准,此刻却仿佛看得目不转睛。

肖颖拿眼角微瞟,也不作声,只是接过来自己啃了口,用力用得猛了,汁水都流出来滑到手腕上,并在母亲大人发出“咦——”的习惯性不满长音之前抢先道:“他不爱吃。”音量平常,但已足够大到能让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是么。”肖母将信将疑地看看她,又说:“那就拿提子过去吧。”

她却摆摆手,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说道:“其实他从不吃水果。”然后探身抽了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步履轻快地绕过茶几,又从叶昊宁面前大摇大摆地晃过,推门进了卧室。

肖慧刚将女儿哄得睡着了,见她进来,便小声笑道:“刚才在饭桌上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后来我看你脸色都变了。怎么,吵架了?”

她语气有点颓丧:“没有。”想要转开话题,于是弯下腰去碰冬冬的小脸蛋,被肖慧眼快手更快地拦住。

“要是待会儿被吵醒了,你可给我负责带她啊。”又说:“既然这么喜欢,赶紧自己生一个去。我看叶昊宁也不排斥小孩子嘛,刚还抱了抱冬冬呢,笑得可亲切了。”

是么?肖颖暗想,真可惜她没看到,叶昊宁也能笑得亲切?他不是一向只会高深莫测地笑得人心里发毛吗?

一提起生孩子,她就习惯性的头大如斗,不由得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忽又想起来:“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套护肤品呢。”转身去翻立在墙边的小行李箱,谁知除了几套两人的换洗衣物之外,其余再没别的。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包,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竟然放在车里忘记拿上来了。

只好去找叶昊宁。

谁知拉开门一看,单人沙发上空落落的,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客厅只有肖老太太一个人正乐呵呵地看小品,姐夫施少军也不知去了哪儿。

肖颖问:“妈,叶昊宁人呢?”

肖母微一皱眉,只是说:“怎么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多难听。”然后才指指另一间卧室,“被你爸叫进去欣赏宝贝了。”

那扇门倒是敞开着,肖颖走过去,正好看见父亲大人将最近从旧市场上淘回来的一些古玩玉器拿给叶昊宁看,一老一少就聚在光线明亮的窗边,手里捧着不知是何年代的旧物,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着话。

肖颖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几乎就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隐形的,结果叶昊宁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平静无波,连眉头都不曾稍动一下,倒仿佛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便朝他一伸手,有点不情愿地开口说:“把车钥匙给我。”

他放下手中的美人觚,拿了钥匙出来,淡淡地随口问:“你要干嘛?”

她却依旧没好气:“反正不是开车去兜风。”

叶昊宁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下一刻一向威严的父亲大人就从老花镜后瞟过来,似乎眼神颇为不满,她咬着嘴唇接了钥匙转身就走,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你平时是不是太宠她了,我看这丫头的气性越来越大……”

她不知道叶昊宁会如何回答,只是径自换了鞋子下楼去

因为是单位里的住宅楼,前前后后十几栋全是一个系统里的熟人,所以丝毫不出意外的,肖颖在楼底下碰上了好几个爸妈的同事。

其中一位阿姨见了她,不由笑道:“哟,过节了大家都回来了呀。”

肖颖以为指的是她与姐姐肖慧,于是便也笑着应道:“是啊,平时没什么空,趁着放假就回来看看我爸我妈。”结果等到对方离开,她掂着钥匙继续往车子方向走过去,才突然看见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穿着洁白合身的衣衫,微倚在花坛边的灯柱旁。

她怔了一下,因为是真的太过熟悉,曾经有那样多的日子,他都会站在同样的位置等她下楼来。彼时两人还在读书,双方家长因为熟识了几十年,早就默认了他们的交往,肖母有时候甚至还会开玩笑说,希望她早些嫁去陈家,也省得她再操心。

于是每次等她下楼来,他便大大方方地牵住她的手,两人一路晃到公车站去坐车。有时是去学校,有时是有计划地去寻偏僻而又好吃的小饭店,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漫无目的满城乱逛,可是即使那样却也心满意足。

只因为当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恰恰是那个人而已。

方才聊天的那位阿姨已经走远,可这时肖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家”,竟是指她与陈耀。

都是一同长大的,恐怕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们始终都脱离不了干系。

絮白的云层缓缓飘过遮蔽了秋日的阳光,只余下一点点光芒若隐若现地穿透下来,丝丝袅袅,却还是给花坛的绿叶上覆上一层细薄的金。

那人就站在那里,仿佛仍有少年时代温文宁静的气质,一双眼睛看过来,眉目清朗得胜似雨后青黛的远山。

肖颖倏忽闪了闪眼睫,如同被瞬间触动了身体里某个长久脆弱着的角落,心中陡然一恸,之前与人对答时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殆尽,便这样硬生生地僵滞在脸上,既而却又迅速转化成飘渺的怅然。

她站着没动,陈耀也不动,中间隔着不过百米的距离,却仿佛那样遥远,远到彼此面目都逐渐模糊。

可是,仍有些东西是清晰的。

倘若他在此时转过身,她几乎就会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也是这样的秋天,这样的天气,甚至同样都是在金色丰美的十月里,她倚在公园的长椅旁哭得毫无形象,而他却终究渐行渐远。

白衣胜雪,终于还是被漫漫烟尘给掩盖淹没,从此脱离了她的世界。

肖颖垂下眼睛,不自觉地紧握住双手,却冷不防掌心微痛,这才记起还拿着看着叶昊宁的车钥匙。因为这份细小的痛楚,她才恍惚醒过神来,朝陈耀的方向再度看了一眼,便迈开脚步走到车子旁边。

谁知他已先一步迎上来,速度比她快得多,在她拉开车门之前,他已经在她面前站定,微一犹豫地开口问:“就要走了么?”

他见她拿着车钥匙,竟然以为她就要驾车离开。

因为隔得近,她才看清他眼眶下面淡淡的阴影,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细小的胡碴。其实他一向修边幅,虽然比不上叶昊宁那样讲究,但也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可是此时却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就连衬衣上都有大小不一的褶皱。

她并不想管,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直觉地反问:“你怎么了?”

陈耀微微一愣,眼底竟然有了一丝震动,半晌才皱着眉缓声说:“我爸在住院,我回来替他拿些换洗衣物。”细听之下,竟连声音都带着疲惫沙哑。

肖颖不免惊了一下,因为他向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何时这样焦虑狼狈过。于是立刻问:“陈伯伯没事吧?什么病?”

“心脏病突发,昨天半夜送去医院急救,好在已经缓过来了。”

她松了口气:“所以,你就在医院守了一夜?”

“嗯。”

他又说:“过段时间可能还要做个手术。”

肖颖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现在方便探视吗?我想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

肖颖回到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甫一进家门,就听见冬冬咯咯的笑声,一路从卧室跌跌撞撞跑出来,见了她,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姨!”

她将小娃娃抱起来亲了一口,肖母已经开始质疑:“临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只是下楼取个东西吗?怎么去了这么久?而且手机也不带,都联系不到你。”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碰到一个老朋友,所以多聊了两句。”正想着要不要把陈耀父亲住院的消息说出来,结果肖慧恰好从卧室里探出头来问:“你要送我的护肤品呢,拿来没有?”

她愣了愣,不由得“哎呀”叫了句。

竟然忘记了。

从医院直接打了的士到楼下,于是忘记再去车里取东西。

“你这什么记性!”肖慧无奈地摇头。

她说:“你等等,我现在就下去拿。”

旧房子没有电梯,但幸好肖家在三楼,上上下下倒也方便。

肖颖一口气跑下楼之后又在后车厢里找出那只小行李包,翻了翻,那套护肤品果然在里面。结果等她转过头,却发现叶昊宁不知何时也已经跟了下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站在楼道门口看着她。

她又被他这样悄无声息的动作吓了一跳,喘息未定,不禁皱起眉:“你干嘛?”

叶昊宁说:“你爸刚才问我,为什么你今天的脾气这么大。”

她愣了愣,然后装傻:“有吗?”

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一下,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连眼神都仿佛晦暗不明:“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她却一口咬定:“没事。”

他倒是好脾气,也不继续追究,只是又将她审视了一会儿,便慢悠悠地说:“如果真没事那最好,那么你待会儿就别再阴阳怪气地说话,免得被你爸妈以为是我让你受了什么委屈。”

“放心,你在他们面前做得那么好,简直就是标准的最佳女婿典范,就连姐夫那样的老好人都被你比下去了。他们又怎么可能怀疑你亏待我?”

“是吗。”叶昊宁再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多谢夸奖。”

她也不甘示弱:“不客气。”然后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举步就走。

可是转念想想又觉得没意思,明明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经那样好,好到足以令人称道羡慕,结果却因为突然冒出来的人和事打乱了节奏和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