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立在面前,面容清瘦,中无血色,头戴墨黑高冠,着一身同色的宽袍,黑白相间,生生煞人。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脸上微有惊疑:“你…你们是谁?”

秦惊羽细看那老者衣着服饰,以前并不曾在宫中见过,心头闪过一丝诧异。

他,不是这大夏皇宫之人!

一仰头,牛气冲天,傲然道:“我叫秦惊羽。”

老者敛容行礼:“原来是三殿下。在下孟尧,是随焰殿下从南越而来,司职侍候,不知三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原来这老头的身份和燕儿一样,都是内侍太监。

哈哈,美少年PK糟老头,自己的待遇比起那位萧皇子,真是天上人间!

秦惊羽大为得意,一步踏进门槛:“我专程来看看你家主子,关心下他的生活起居。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明华宫离这也就半里地,平日要经常走动,才不会觉得生疏…”

“三殿下,且慢!”

一只枯瘦的手掌伸了过来,挡在她面前,孟尧长眉紧蹙,沉声道:“令尊当年曾有诏令,未经许可擅闯南苑者,杀无赦!”

“我是大夏皇子,这皇宫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孟尧动作依旧:“请三殿下遵守规矩,不要为难在下。”

呵,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义仆!

秦惊羽笑容不变,眼珠定住,突然指向他背后,惊喜道:“咦,那不是萧皇子么,惊羽无才无德,怎敢劳你亲自出门迎接——”

“殿下?”

孟尧愕然转头,下一瞬,秦惊羽拔腿就从他身边的空隙冲了进去。

“萧皇子!萧皇子!还不出来接客!哦,错了,是迎客!迎接客人!”

听她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孟尧急得衣袖一拂,就要动手,手臂刚一抬起,就被人拦了下来,一侧头,对上一双清清淡淡的黑眸:“这可是我大夏王朝的三皇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对他无理?”

孟尧一愣,随即长叹放手。寄人篱下,胆气自然弱了三分,吓唬一下便是,他确也不敢真的动手。

燕儿微微一笑:“你莫要紧张,我家殿下对你主子没有恶意,就是过来玩玩的。”

孟尧哼了一声,并不理他,疾步跟上前方的少年皇子。

这南苑地方不大,环境却是十分清幽,翠竹婆娑,林木深深,也许是平日疏于修剪,连墙边的野草也是窜得老高。

秦惊羽瞅准那虚掩的房门,正要去叩,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幽暗,一名俊秀少年立在门里,似一团月白色的光沉浸在阴影中,有如碧海升明月,暗夜生波,清雅出尘。

呃,美男!

秦惊羽花痴般张大了嘴,舌底淌津:“你就是萧焰?”

没让她失望,名美,人也美…

那少年看着她,忽然扯开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你们是来听我弹琴的吗?”

“弹琴?”

秦惊羽讪笑,尚未回神,手臂一紧,整个人都被他拽了进去。

“跟我来!”

“喂,你带我去哪里?燕儿!燕儿…”

秦惊羽一路被他拉扯前行,挣脱不得,眼见两人行到一间僻静厢房,那萧焰有推她进屋的趋势,形势不明,只好转头求救。

“殿下,我在的。”

身旁人影一晃,也不见什么动作,臂上禁锢立时瓦解,被拥进一处温暖舒适的怀抱,熟悉的体味嗅入鼻间,顿时安心下来。

抬眼一看,屋内宽敞,布置得很是洁净,窗户紧闭,下方铺着厚厚的苇席软榻,一幕缀满珠玉的竹帘低垂,将其与外间隔开。

那苇席正中是一张低矮的案几,案几上方放着一架古琴,成色斑驳。

眼前一亮,那孟尧手持油灯走了进来,朝向萧焰,动容行礼道:“是老奴不好,惊扰了殿下。”

火光照在萧焰的脸上,不住闪动,映出一张失落且无辜的容颜,看着空空的双手,低喃:“没人听我弹琴,呜,你们都不理我…”

没说两句,竟然嘤嘤哭了起来,哭声初时细微,到了后来竟是坐地嚎啕大哭,状若三岁孩童。

秦惊羽看傻了,脱口而出:“他几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尧瞪她一眼,面容显出几分狰狞来,似是深恶痛绝,抿唇不语。

“不说是吗——”

秦惊羽冷笑:“我这就告诉我父皇去,说你虐待主子,成天谩骂殴打,恶劣之极,父皇会治你的罪,那南越皇帝也饶不了你!”

“你!”

孟尧气得浑身发抖,恨恨道:“好,你听着,焰殿下今年十五岁,在我南越那是出了名的少年天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都是你们大夏,欺人太甚,非要我们派送质子囚禁于此,每日衣食不保,生病也不给看诊,好端端的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

秦惊羽挑眉:“此话怎讲?”

“我记得,那年元日夜里,焰殿下病得浑浑噩噩,周身高热,满口胡话,我眼看情形越来越糟,着急想去求医,都不知给那看守的侍卫磕了多少个头,他们也不肯放我出门,说是大夏皇帝在宴请群臣,举行重大祭祀,怕我出去生事!我一个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能生什么事!不过是草菅人命,借口而已!”

孟尧扶着呜呜直哭的萧焰,悲从中来,一时老泪纵横:“焰殿下两日两夜高热才退,大病一场之后,脑子就不好使了,成天稀里糊涂的,谁都不认识,也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般…”

哭声悲苦,在屋里回荡不去。

“嗯,那个,我很抱歉…”

秦惊羽尴尬一笑,心里丝丝懊悔,逢林莫入,见屋别闯,真理啊!

直接回明华宫多好,偏生要来招惹这场催人泪下的人间惨剧,而且明明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怎么就心里发紧,难受得慌?

“抱歉?哼,你们皇帝也是这样说的,还假惺惺下诏,命人不予打扰,呵呵,是怕殿下被迫害的事实败露,令天下人愤然指责吧…”

秦惊羽听得蹙眉,这可不是小事,搞不好要引起民族矛盾的。

“后来太医来看过没?怎么说?有办法治不?”

孟尧骂得累了,肩膀无力垂下,面色黯淡:“大夫说烧坏了脑子,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这一把岁数了,也没甚指望,就好好守着焰殿下,等到回国之日,自绝谢罪…”

发高烧,烧成了白痴?

秦惊羽心头一颤,本能对着那泪飞如雨的少年伸出手去:“走吧,我听你弹琴去。”

萧焰泪眼抬起,眼泪未收,笑容先起:“真的?你真的要听我弹琴?”

秦惊羽点头:“当然是真的,你会弹些什么曲子?”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娘娘会着急的…”

燕儿直觉阻拦,被她轻轻按住:“没事,我听一会就回去。”

少年破涕为笑,琴声响起,弹得那么专注,那么满足。

众人跪坐在案几前,听得杂音纷纷,高低起落,一如群魔乱舞,不堪入耳。

燕儿皱起眉头,这哪里是弹琴,简直是摧残耳朵!

瞥了一眼秦惊羽,见她神情悠闲自若,登时心生佩服,他却不知,这位主子根本就不懂音律,好坏都是不知所谓。

秦惊羽漫不经心聆听着,暗生疑惑。

这个萧焰,他真的是傻子?

骗人的吧…

卷一 异世欢歌 第二十章 欠债还钱

仍是那间厢房,窗户半开,阳光投射进来,照在人身上,慵懒欲睡。

琴声铮铮,很有些深山野林,鬼哭狼嚎的味道。

萧皇子双手不空,一下接一下,很卖力地表演琴技,面上一副殷勤讨好的笑容。

坐他对面的秦惊羽浑然不觉,手指屈起,无意识地叩着案几,充当打击乐伴奏,心思已经神游天外。

太后回宫之后,日子便不再那么悠闲自在了。

每日一大早,都要先去慈云宫请安问候,至少耽误半个时辰训话,接着又马不停蹄奔向皇后所在的凤仪宫,重复一遍之后,才是匆匆忙忙赶去半日听课。

起得比公鸡早,过得比老牛累,这就是她秦惊羽,大夏王朝三皇子的真实生活写照。

值得欣慰的是,她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声名已经成功创建,课堂上除了继续和韩易吹胡子瞪眼干架之外,假借瞌睡梦醒,也开始悄悄听讲了。

唉,生活,十分无趣…

好在,韩易上课五日,便有一次歇课休息,正好便是次日。

“燕儿,明日你陪我出宫玩玩。”

语气淡然,却是不容置疑。

燕儿微微一笑:“好。”

正在弹琴的萧焰也停下动作,兴奋抬头:“我也要去!”

秦惊羽毫不留情,一个暴栗敲在他的额际:“你是犯人,没出去的资格,先把牢底坐穿再说!”

这萧皇子的故事,虽然回去也问过母妃,知道剧情与孟尧所说大致不差,不过,她还是不相信:从天才到傻瓜,就一步之遥?

没理会那揉着额头泫然若泣的萧皇子,斜眼瞟过一旁面色微沉的孟尧,这主仆俩就装吧,她就来扮演恶霸,日复一日把两人欺负个够,看他狐狸尾巴什么时候才露出来。

说到出宫,除了玩之外,还有一项重要事由——追债。

与雷牧歌的两日之约,她可没有忘记,只是心里有丝愤愤不平。

他自己没机会进宫,可以差人把银子送来啊,为何非要自己出宫去找他拿呢,自行归还变为主动讨要,让她觉得自己掉价了。

不过,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还有那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英俊少年,不得不承认,她根本扛不住的,原就是个俗人,没有高尚到对于财色不屑一顾的地步。

所以,只是比原先约定之期晚上两日,并不是不去。

翌日,天气晴好。

秦惊羽请安完毕,换了一身便服,带着燕儿大摇大摆走出明华宫。

这大夏皇宫,共有东西南北四道宫门,秦惊羽选择从相对僻静的锦绣门出行。

马车是燕儿提前准备好的,四轮轻车,青黛色车厢,也不见奢华招摇,另一个小太监汝儿充当车夫,燕儿则在车厢里作陪解闷。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马车晃晃悠悠,还没走到锦绣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敢在宫中走马,车上是谁?”

秦惊羽正靠在燕儿身上吃杏脯,听得这一声质问,不紧不慢起身,掀开车帘,一脸讨好,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皇兄,是我啦。”

秦湛霆一见是她,皱起眉头,冷声道:“不呆在房里好好钻研功课,到处跑什么?”

秦惊羽滑下车来,讪笑:“我就是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的。”

她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秦毅对几位皇子的成长比较放任,宫禁并不特别严格,进入宫门只是小事一桩,不足为过。

哎,这位大皇兄,仗着自己是皇长子,又是皇后所出,优越过余,行事高调,动不动就摆架子显威风,比起那位二皇兄,真是差了一截。

心里一番比较,又听得秦湛霆哼道:“别怪我这做皇兄的没提醒你,那日上课你照抄四皇弟卷子的事情,大皇姐都告诉皇祖母了,说不定连父皇都知晓了,你还不收敛自省…”

呵呵,自己五感超常,她怎么会听不出来那告状之人的声音,不过,这几日请安受训,并不见太后神色有何异常,连句重话都没有,倒是有些奇怪了…

秦湛霆又训斥了几句,见她规规矩矩站着,脑袋已经垂到胸前了,一副懊悔不已的可怜样,旁边两个小太监一起点头哈腰,不住行礼,这才硬声道:“算了,你去吧,记住不要惹事,好自为之!”

“谢大皇兄教诲!”

等到秦湛霆一走,秦惊羽吐吐舌头,赶紧招呼燕儿汝儿,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车去,朝那守卫士兵亮出象征皇子身份的腰牌,宫门徐徐打开,马车急急而出。

“殿下,我们往哪里走?”

经过这么一闹腾,秦惊羽有些意兴阑珊,懒懒坐在车上,听到燕儿轻声询问,直接说出目的地:“南市,雷大将军的府邸。”

燕儿眸光微闪,秀挺的眉毛慢慢蹙起:“殿下要去见雷公子?”

秦惊羽闭上眼,轻轻点头:“嗯。”

车内一片寂静,除开外间车马人流的声响之外,还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还有他的轻淡叹息。

小骗子,还说没有不喜欢雷牧歌…

秦惊羽睁眼,朝着他一笑:“燕儿你说,在这天京城里,一百两银子能够做些什么?”

“一百两银子?”

燕儿微怔一下,不答反问:“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等下我们会有一百两银子,早点想想该怎么挥霍——”

秦惊羽看看眼前眼神无措面露困惑的少年,突然明白过来,生在平民百姓的家庭,也许一家人辛苦一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钱财,自然也就不知道其价值。

想到这里,语气放柔,更多了几分怜惜,轻拍他的手背:“平日难得出宫一趟,今日我们去最好的酒楼,好吃好喝,玩个痛快!”

马车速度慢了下来,车外愈发嘈杂,应是到了市集。

车帘微启,秦惊羽悄然抬眸,但见一路旗带飘飞,店铺林立,端的是人潮如织,繁华异常。

除她是首次出宫之外,车上另外两人似乎也不是天京人士,马车在城里胡乱穿行,好在雷府是鼎鼎有名之所,一路磕磕碰碰询问过来,总算问得大致方向。

行了一阵,就听得汝儿在车前吆喝勒马,立在车下禀报。

“殿…公子,雷府到了。”

这雷府,占地倒是宽敞,院落也是高大气派,只是不如她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红花碧叶从灰墙一角探出头来,墙内人声隐约可闻。

秦惊羽也懒得竖耳倾听,一个眼神过去,燕儿便是疾步走到大门处,声声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