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自己就跟外公讨论过,猜他应该是北凉女子与过往胡夷商旅所生,所以才有一双碧色眼眸…

“你不害怕?”

秦惊羽往嘴里喂了一口菜,边嚼边含糊答道:“这样漂亮的眼睛,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见他举筷不动,面色怔愣,呵呵笑道:“是不是很感动啊?你还不愿跟我呢,告诉你,我这样见识卓绝海纳百川的主子,提着灯笼都难找!”

正说着,又听得外间一阵喧闹。

店中食客尽数站起,奔向窗边:“快看,有人要寻短见!”

下一瞬,少年的声音凄厉响起:“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下来,你先下来好不好?”

这嗓音好生耳熟,像是…杨峥!

秦惊羽惊疑未定,抬眼望去,但见那拱桥上人影晃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名粗衣布裙的妇人脸色煞白,泪流满面,颤颤立在桥栏上,底下的少年死死抱着她的脚,大声哭泣。

没错,正是杨峥。

这愣头小子,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惹得他娘要投河自尽?!

卷一 异世欢歌 第四十五章 鸡飞蛋打

河风吹来,桥栏上的妇人被刮得身子倾斜,裙带飘飞。

杨峥哭得泣不成声,在他身后,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围拢过来,情真意切,声声相劝。

秦惊羽耳力超常,虽然隔了七八丈远,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伯母,这事不是杨大哥的错,只是无心之失,被那黑心的沈家扯住不放。”

“是啊,您就下来吧,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再想办法!”

“我们这就四处借钱去,凑一点是一点…”

少年七嘴八舌说着,秦惊羽越听越是迷糊,杨峥一介书生,为人稳重谨慎,怎么会欠了人家一大笔银子?

对面,银翼难得出声:“你认识?”

“嗯,吃好没,我们过去看看。”

秦惊羽匆匆结了帐,拉着他出门,转弯上桥,挤开围观的人群。

桥栏边,妇人已经被扶下地,双目红肿,泪痕未干,眼见杨峥站在跟前,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扇过去,哑声骂道:“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听话的逆子!我说过多少次了,咱娘俩好好过日子,不去贪图享受,你倒好,非要弄什么寿宴,结果把你爹留下的祖屋都赔给人家了!逆子,你拉着我做什么,怎不让我死了,一了百了?!”

“娘,娘啊!”

杨峥不躲不闪,面颊挨了好几下,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周围少年赶紧相劝,妇人边骂边哭,场面极其混乱,看热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秦惊羽拉了拉前面一名少年的手臂,轻声道:“这位大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那少年方才也在连声劝说,应是与杨峥相熟,此时听得有人在问,义愤填膺道:“正好,大家来评评理!看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他振臂一呼,便有不少人围拢过来,屏息噤声,倾听事情原委。

原来,这少年才子杨峥自幼丧父,是他母亲杨云氏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是以对其母特别孝顺。再过几日是杨云氏四十生辰,杨峥一心想在闻香楼大摆筵席,为母亲风光贺寿,无奈家境贫寒,囊中羞涩,只好四处借贷筹钱。

他交好的一帮少年也都是些贫门子弟,比他家还有所不如,自然也凑不出钱来,后来靠人介绍,找了几份抄写书籍的差事,忙活半月,总算存下点银子,眼见所缺渐少,他心中欢喜,更是不辞辛劳,加班加点撰写。没想到,临近完工,却出了大祸事。

两天前,他抄书抄至半夜,因为太过疲惫,不慎打了个盹,结果碰翻了油灯,把雇主的书籍一把火烧掉大半。

“杨大哥好生歉疚,把这半月来的血汗钱和平日的积蓄都送上门去,一直赔礼道歉,而且,为了抢救书籍,杨大哥自己也受了伤,都没钱去治——”

少年越说越是悲愤,拉起杨峥的左手,撩开衣袖给众人看,但见那手背直到手肘,都是烧伤起泡的痕迹,已经开始流黄水:“不想那郑家说那本书是什么孤本,千金难求,竟然狮子大开口,硬要杨大哥赔八百两银子,这不是讹人是什么?!他们见杨大哥拿不出,又说要杨大哥用祖屋来作赔偿…”

原来如此!

秦惊羽上前一步:“杨峥,你还认得我吗?”

杨峥扶着杨云氏,含泪抬眸,见得是她,哑声道:“秦少爷。”

秦惊羽点点头:“既然相识一场,我就给你支个招——你去找周卓然,让他帮你摆平。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候,低头求人也不算什么。”

那个周卓然,纨绔不假,倒也仗义,并非一无是处。

杨峥涨红了脸:“我今日一早去找过周少,他姐姐嫁去邻县,他一路护送去了,要下月才回京,我给郑家立了字据,三日之内就要赔付…”

“迂腐!”

秦惊羽暗骂一句,八百两银子,自己倒是能拿出来,但是,凭什么给那黑心雇主?

看热闹的兴头已经过去,事不关己,自然不想多理。

“杨大哥,你那祖屋可不只是几间房,而是一大片庄子啊,虽然地方偏僻些,院落也破旧,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能用一本书就换了去?”

“是啊,杨大哥,这沈家欺人太甚!”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秦惊羽已经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一大片庄子,听起来倒是不错…

“杨峥,我能帮你,你先叫他们散了,然后带我去找那什么郑家。”

“你?”杨峥半信半疑。

“怎么,不信?”秦惊羽自得一笑,“我秦家三少出马,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情!”

“信,我信。”

杨峥见过她胡搅蛮缠的本事,立时大喜,唤来两名少年将杨云氏护送回家,然后在前方带路,一干人等朝郑府的方向走去。

秦惊羽见银翼默然跟随,也不担心,一路漫步而行,边走边是寻思对策,途中路过集市,见得有人挑来一担子鸡蛋沿街叫卖,那鸡蛋圆圆滚滚,看起来十分新鲜,忽然之间,计上心来。

到了郑府大门处,秦惊羽对杨峥耳语几句,杨峥会意,叩响府门,说明自己是前来还债。

没过一会,一名年约二十五六身形矮胖的男子身着紫红绸衫,摇着折扇出门来,正是杨峥口中的黑心雇主郑远杭。

他一见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假意笑道:“是杨峥啊,这么快,就筹够银子了?我说的可是八百两呢…”

“是啊,莫说八百两,一千两都不止!那个谁,郑公子——”秦惊羽高叫一声,隐在袖中的手掌一翻,一团物事朝他面前掷去,“银子来了,接住!”

那郑远杭反应还算快,伸出双手来接,只听得啪嗒一声,掌心尽是抓碎的蛋壳,黄黄白白的蛋液顺着指缝滴答滴答往下流。

“哎哟,郑公子,不是让你接住吗?你怎的这样不小心!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掌下去,我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规模的养鸡场就没了!”

卷一 异世欢歌 第四十六章 请君入瓮

“养…养鸡场?”

“是的,全大夏规模最大的养鸡场。”

趁那郑远杭满面怔愣,秦惊羽嗓音清脆,娓娓道来:“一个鸡蛋孵出一只小鸡,这只小鸡长成母鸡,可以生很多个鸡蛋,这很多鸡蛋又孵出无数只小鸡,小鸡长成母鸡,母鸡再生鸡蛋,蛋生鸡,鸡生蛋,子子孙孙无穷尽焉…你说,我办个养鸡场,岂是难事?”

说着,掰着青葱细指,装模作样计算一阵,继而朗声道:“初次见面,我也不给你多算,一千两银子,除开杨峥欠你的八百,你补他两百就成!”

“可是…”

秦惊羽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莹白的小手对着他,直直伸出,掌心摊开:“废话少说,给钱吧!”

“不对,你说得不对——”

那郑远杭倒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啪啪甩开手上的蛋壳,冷笑道:“我打碎你一个鸡蛋,马上陪你一个鸡蛋便是,怎会赔出整个养鸡场的费用来?这会不说一个鸡蛋,就是赔你十个百个,又有何妨?”

看不出,这人还有点脑子!

杨峥唇角刚一勾起,又垮了下来,与众人一样暗自握拳,直为秦惊羽捏了一把汗。

秦惊羽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非也非也,我这鸡蛋,可不是一般的鸡蛋,乃是一只神蛋,鸡仙降世,独一无二!”

郑远杭讥嘲道:“小小年纪就知道吹牛皮,鸡蛋就是鸡蛋,你凭什么说它是神蛋!”

秦惊羽笑道:“只许你家书有孤本,就不能我们蛋有神蛋?”

身后众人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句帮腔。

“是啊是啊,书都有孤本,蛋自然该有神蛋!”

“对了,你那只是一本破书,我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神蛋!”

“你那书又脏又旧,我们这蛋又新鲜又漂亮,金光闪闪,五彩缤纷…”

秦惊羽听他们越说越不知所谓,赶紧扯回话题:“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我也不为难你,杨峥烧坏了你的书,你又打碎了我们的蛋,双方扯平,之前杨峥已经赔了银子给你,你把他的字据还来,这事就算两清了!”

郑远杭接过一旁家仆递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来。

“杨峥,你的字据!”

“啊——”

杨峥面露惊喜,急忙伸手去接。

谁知郑远杭将手中字条朝他面前一晃,即是飞快收回,重新放于袖中,嘿嘿冷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胆子忒大,找了这样多帮手来!我告诉你,我郑家在天京城里家大业大,可不是吃素的!”

手一挥,厉声叫道:“来人!”

府门立时大开,一下子冲出来大队家仆,个个凶神恶煞,手里还拽着七八只凶猛的大狼狗,张口狂吠,不停跳腾,反而将秦惊羽一行团团围住。

与杨峥同来的一帮少年也不甘示弱,纷纷卷起衣袖,吆喝着就要冲过去。

“放!”

郑远杭一声令下,家仆松开束缚的皮带,大狼狗瞬间跳起,齐齐朝秦惊羽的位置扑过来。

“秦少小心!”杨峥在一旁高叫。

秦惊羽根本迈不开腿,脸色发白,将银翼的手抓得死紧。

这狼小子,怎么还不发飙?!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冲到最前方的大狼狗爪子刚要搭上她肩头之际,一直低着头的银翼碧眸大张,倏然出声!

“嗷——呜——”

狼嚎突起,铁拳一抡,那只大狼狗被打得倒飞出去,脑浆迸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余狼狗被这狼嚎吓得停止上前,尽数乖觉伏首,浑身发颤,口中呜呜做声,似在求饶。

面对这突如其来之变,交战双方目瞪口呆,秦惊羽擦了擦掌心的冷汗,哈哈大笑:“一群耀武扬威的狗崽子,狼王在此,还不磕头认罪!”

外公没说错,这银翼,只一声就屏退强敌,果然有本事!

郑远杭不知好歹,连声叫唤:“你这碧眼妖人,对我爱狗施了什么妖法!你等着,我去报官抓你!”

银翼一声不吭,一个箭步过去,直接揪住郑远杭的胸襟,那些家仆一见狼狗屈服,主子被制,哪里还敢造次,纷纷后退。

秦惊羽冷笑道:“姓郑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莫怪我秦三为难你!银翼,你先把杨峥的字据搜出来给我!”

银翼拉开郑远杭的衣袖,一把扯过那字条,递给秦惊羽。

秦惊羽走到杨峥旁边,展开字条:“看看,是这个不?”

杨峥略一浏览,不迭点头:“正是。”

秦惊羽微微一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手不停,撕了个粉碎,碎片扔在风中,飘舞翻飞,煞是好看。

郑远杭被银翼制住,动弹不得,见此情形,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臭小子,我们走着瞧!下回等你落到我手上…”

秦惊羽先前被狼狗一吓,心里正窝着一口气,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火冒三丈。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敢威胁本少爷?哼哼,银翼,把他衣服裤子全部扒掉,吊到屋顶上去免费展览!”

银翼二话不说,大手一伸,就去扯他腰带。

郑远杭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之前只不过是一时嘴硬,此时给银翼一番折腾,吓得尖声大叫:“秦…秦少,饶命,饶命啊!”

秦惊羽给银翼递个眼色,暂缓动作:“知道错了不?”

“知道,知道了!”

秦惊羽点头,望了望面前气势不凡的府门,此前在路上听众人说过,这郑家是城里出了名的大户,一贯欺行霸市,声名狼藉,杨峥替他抄书,实是迫于无奈。

嗯,惩戒恶霸,资产重组,看来十分有必要…

想到这里,笑眯眯道:“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亮出来也是有伤风化,颇不雅观,要不,你就出点小钱把这事私了了?”

郑远杭尚在犹豫,银翼手上稍一用力,就疼得他哇哇大叫:“行,行,我答应,我答应…敢问秦少,要多少?”

秦惊羽想了想,轻描淡写道:“不多不多,够杨峥治伤就行,我这人一向心地善良,从来不为难别人。这样,你不用一次付清,每天给一点,第一天给一个铜板,第二天给两个铜板,第三天四个,第四天八个,此后每天给前一天的数目的两倍,以此类推…给够一个月,杨峥的伤也就好了。”

这个朝代的货币兑换标准是一千文钱兑换一两白银,郑远杭听得暗自好笑,一天一个两个铜板地给,那才多少钱?还以为他会漫天要价,没想到…这小孩真不会算账!

“行,行,我给,我一定给!”

秦惊羽朝着一干人等笑道:“大家可听清楚了,是郑公子自愿给钱,我可没逼他!”

郑远杭连连点头:“是,秦少没逼我,是我自愿!自愿的!”

“那好,从明日起,每天一早送到杨峥家里去——你要是敢耍赖变卦,信不信,我这位狼兄半夜飞进你寝室,一刀割下你的耳朵!”

“不敢,绝对不敢!”

秦惊羽拍手笑道:“好,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叫人找来纸笔,由她口述,杨峥执笔,刷刷写好字据,又让郑远杭签字画押,随后揣进了自己怀中:“字据由我代为保管,一月期满,我再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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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了结,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郑远杭率众跌跌撞撞奔进府门,哐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眼见时辰不早,秦惊羽婉拒杨峥的邀请,与一群人匆匆道别,唤了银翼往回走。没走几步,就遇见那赶着驴车的老头,一脸憨厚的笑:“公子爷,这会又去哪里?”

兵不血刃,全胜而归,想起方才众人全然信服的神情,秦惊羽心中高兴,三步两步跳上驴车:“拉着我随便逛逛天京城,然后打道回府。”

驴车慢慢行驶,银翼一路紧跟,秦惊羽则是得意非凡,在车上哼起小曲:“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银翼瞟她一眼,闷声道:“你做事真拖拉,弄什么一个月慢慢还,我直接拳头招呼过去,他准把身上的银子都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