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可笑,他忙了一早上,最终能用到的“吵架资料”竟然是来自于网络小说。

一开始他正经搜“怎么骂婆婆”的时候,不管那些求教的人多么努力去表达自己婆婆的可恶之处,下面的回复都是“你想想你老公怎么办”、“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赶紧有个孩子就好了”、“多年媳妇熬成婆”,最后一句真的是让褚年眼前一黑。

谁爱熬谁熬去!谁想当婆婆谁去当!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换回自己的身体!

更可笑的是一个名为“如何制服奇葩婆婆”的文章,褚年兴冲冲点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是在说“如何成为一个完美儿媳妇”,退出来之后,他把这个网站点了虚假营销的举报。

再抬头看一眼计分器,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儿,褚年提声说:

“妈,你别试了,我把门锁换了。”

“砰!”是什么东西砸在门上。

“余笑,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儿子家,你想干什么?”

手边有个本子,上面是褚年写的“大纲”,他瞄了一眼第一行“婚姻法”三个字,说:

“妈,我再说一遍,这是你儿子家,也是我家,我不希望我家里有别人不请自入,户口本上是我和你儿子两个人的名字,可没说你是户主。婚姻法里面说夫妻关系平等,婚后财产归双方共有,褚年赚的钱你说破天都有我的一半儿,这个家你到哪里去说理,都是我比你说的算!”

“呵,行啊,读过几年书,还跟我讲法了。我告诉你余笑,你跟我扯这些没用,你问问天底下哪个媳妇儿敢把婆婆关在门外不让进的,我告诉你,你这是丧尽天良坏了良心了!”

褚年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丧尽天良的儿子,可他没办法,他想换回自己的身体里,想让生活变成原来的样子,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深陷在泥潭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被逼迫的“不得已而为之”。

他那张大纲的第二行写着“道德”。

“妈,我这些年照顾褚年,也尊重您,你一来我就端茶倒水,逢年过节送的东西更是不少,该做的我都做了,可您呢?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我家大吵大闹,砸门扔东西,你说我丧尽天良?我什么都没干怎么就丧尽天良了?!那给你改了银行卡密码到现在都不管你的褚年算什么?他才是猪狗不如吧!”

骂完,褚年看了一眼那个静悄悄的计分器,他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这时,计分器上的分数已经变成了10。

褚年眼前一亮,喝了一口水。

“你说谁猪狗不如?”

外面尖利的声音刺得褚年的脑仁儿一阵生疼。

“我说我要是丧尽天良,那褚年就是猪狗不如!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计分器上的分数变成过了11,尖叫完的褚年捂住自己的眼睛,脸上是麻木的绝望。

他要换回去,他必须换回去!

褚年的妈妈跌坐在门外的地上,掏出了手机打电话给“自己的儿子”,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嚎啕大哭:

“褚年,妈妈不行了,你要是不离婚,妈妈就要死了!”

余笑正在上班,把手机移开一点,她看了看办公室正关着的门。

“妈,我在上班,有事你跟余笑说吧。”

说完,余笑就扣上了电话。

她是故意的,因为褚年妈妈在两年半多前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那天,她刚流产两个半月,嫁给褚年一个半月。

事情的起因是她找了个钟点工来帮自己做饭打扫,褚年的妈妈来看她,认为是她这个儿媳妇太娇气,不愿意做家务。

“不过是流个产,怎么搞得跟有功一样?还当上小姐太太了?”

余笑确实是被她爸妈给教的脾气好,可也不是完全没有火气的人,那一句“不过是流个产”成了一把刀,直接刺得她鲜血淋漓。

害怕、委屈、愤怒…她站在那儿,手都在抖,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妈,我自己有钱,想当小姐太太也当得起。”

褚年的妈妈立刻就爆发了。

和褚年恋爱差不多四年,余笑一直觉得褚年的妈妈是个算得上温柔和气的好女人,至少比她自己那个说话带了炮仗的妈妈是好多了的。

结果这一次,她就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给吓住了。

真的是吓住了,也是被气坏了,拿起手机她打给了自己的丈夫。

褚年那时候工作极忙,接了电话只有一句:“我现在在上班,你跟妈的事儿别拿来烦我。”

钟点工被褚年妈妈成功赶走了,余笑那天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家,第二天晚上,褚年来找她,连着她爸妈轮番劝她到半夜。

第二天,余笑回了她和褚年的家。

褚年的妈妈并没有道歉,她依然进出这里,仿佛没事发生过。

某个晚上,褚年抱着她,对她说:“你是我妈的媳妇,也是我妈的儿媳妇,一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还能一直置气吗?她年纪大了,你让着她一点…”

蜜意浓情时候脑子都不清楚,余笑忍不住去想,她对褚年妈妈多一点容忍,就是对褚年工作的支持。

“一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话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回忆并不美好,余笑摇了摇头把它们晃出脑海,继续查看同事们整理的资料。

褚年的妈妈眼泪还没流出来,电话那边已经戛然而止,她再拨过去,电话也没人接了。

“唉?唉!”

她扭头看着门,一双眼睛几乎想把门给穿透了:“余笑!你把褚年怎么了?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了?他怎么不理我了?”

顶着余笑皮子的褚年看着那个停在11分上的计分器,说:

“我天天听你的话,被你折腾,你说我丧尽天良!你看看你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猪狗不如!你怎么有脸骂我!”

没了“儿子”的支持,褚年的妈妈真的惊慌了起来,她站起来,也顾不得擦自己裤子上的尘土,扶着门,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儿子不理我了。”她重复了两遍,然后再次爆发了:

“都怪你!都怪你!”

门的另一边,褚年拿着杯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外面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妈。

她,是不是,真的哭了?

过了没多久,褚年的妈妈离开了,女人真正伤心的时候绝少是嚎啕的,都是红着眼眶吞着泪,恨不能把一口的牙咬碎。就算是个奇葩到让人牙根发痒的极品婆婆也不例外。

她走了,褚年看着墙上的11分,抄起手边的水杯砸了上去。

“我到底在干什么!”

写着“大纲”的纸飘到地上,看着上面的“法律”和“道德”,褚年忽地冷笑了一下:

“又不合法,又没有德行,我还真没说错。”

也不知道这话说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褚年就坐在客厅里盯着那个计分器,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会儿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耳边时常响起刚刚自己亲妈的两声啜泣,后来响起的,是余笑。

“余笑,真是…”

从前的余笑在褚年的心里渐渐成了个扁平的符号,乖巧好用两条排在前面,就像是性价比颇高的扫地机器人,只有在他们刚换了身体的那短短几天里,这个符号渐渐添了几分鲜活。

可就在他想起了曾经的那些悸动与甜蜜的时候,一切又变了个样子,最终闹得这样不可开交。

余笑自然也变了一副模样,出去喝酒、夜不归宿、对他父母也没什么好脸色,说话更是变得尖酸刻薄。

电话响了,褚年看了一眼,是余笑打过来的。

“你妈走了吗?”

“走了。”

“你今天在家吧,我回去收拾点东西。”

褚年哽了一下:“余笑,你说话不用说得好像我们已经离婚了在分财产一样。”

有差别吗?

余笑看看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手,说:

“我大概七点回去。”

褚年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挂掉电话,他看着墙上的分数,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这几天家里被褚年搞得真是乱七八糟,他左右看了看,上次有他妈在,虽然聒噪,但是该干的活儿都会说清楚,现在的他真是想收拾都觉得无从下手,最后只能从今天吃完的外卖包装盒开始。

收完了垃圾就得扫地,然后拖地,整理一下沙发上吃饭掉的残渣,把电视柜上的灰擦一下,床单好像也该换了…

一开始是无从下手,后来褚年就觉得整个家哪里都不够干净,偏偏他自己干家务的机会真的很少,干了这个又漏了那个,弄好了一样做下一样的时候又把前面的成果给毁了…

等他终于把能干的活儿都干完,两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褚年瘫坐在沙发上,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以前褚年最讨厌的就是一回家看见余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现在累趴趴坐在这的是他,他觉得能这么休息一下已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而且,电视剧还…挺好看?

余笑敲门的时候,褚年慢悠悠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计分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的分数已经变成了21。

“是我刚才骂人时候算的分数延迟到现在?”

褚年搞不懂这里面是个什么规则,不过他懂不懂,好像关系也不大。

因为就在房子的新锁被打开的一瞬间,一个声音第三次同时在余笑和褚年的耳边响起。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嘻

晚安呀!

负无穷

四目相对,余笑挑了一下眉头,说:

“又折腾出了分数?看来你还真没闲着呀。”

褚年的表情在瞬间几乎成了一片空白,他折腾了整整两天,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归零。

“余笑,你到底在想什么?它怎么就又归零了?!”

男人的壳子里,余笑毫不畏惧对方这样的吵嚷:

“我什么都没想,你觉得你有什么值得我想么?”

褚年语塞。

短短几天,他觉得自己在余笑的面前越来越没话语权,好像交换的不只是身体的身高,还有某种隐秘存在的地位。

“我是说这个计分器,它到底是什么原理,我明明…我也没做什么,它怎么就又归零了?”

余笑走进房间,褚年跟在她的身后。

那张计分器的说明书还放在茶几上,余笑拿起来看了一眼。

褚年就站在她身后接着说:

“余笑,不管怎么样,这个东西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换回来,我们把它搞清楚总好过被它这么一直耍着玩儿吧。”

“我可没有被它耍着玩儿,相反,我得谢谢它。”抬头看看那个计分器,余笑把说明书放回了茶几上,“要不是它,你现在受的苦,我不还在受么?”

余笑轻描淡写,褚年却不得不为她的态度而心惊。

“余笑,之前的事我对不起你,我道歉,你要怎么道歉都行,等我换回去,你要打要骂,带着你爸妈一起骂我打我我都不还手,但是这个事情它不一样。”

褚年拉住了余笑,让她看向自己:“余笑,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混乱下去,”

“混乱?哪里混乱了?”余笑双手插在裤兜看着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家里:

地是扫过的也拖过的,就是应该好几天才经历了这么一遭,沙发脚和柜脚都积了没有被清掉的灰。电视柜是用湿抹布擦的,抹布没洗干净,水渍在电视柜上斑驳着。茶几被整理过,一根被遗落的一次性筷子被压在茶盘底下。

她对褚年说:“你过得倒是挺混乱的。”

说完,她走进卧室,从衣柜顶上抽出了褚年常用的那个行李箱。

“你干什么?”褚年站在门口,嗓子都有点发紧。

“我之前说了,赭阳那个烂尾楼的案子,公司觉得我的初步项目计划不错,让我去赭阳看一看。”

赭阳烂尾楼项目。

褚年当然还记得,昔日的地王、现在闻名全国业界的老大难项目,之前那份项目书褚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写的,想的不过是在总公司刷刷脸,也在新来的总经理面前刷一点好感度,没想到居然真的被采纳了。

“我的计划书被采纳了!”

“是我的计划书。”挑选着要带走的内裤和衬衣,余笑随口纠正他。

褚年皱了一下眉头,说:

“余笑,那份计划书是我写的,你明白这个事儿有多重要吗?我们必须立刻换回来,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余笑又拿出了两套直接套在防尘袋里的西装,头也不回地说:

“我再说一遍,现在,这是我的项目,要去赭阳的是我,被总经理叫去特别叮嘱的人也是我,这个项目失败了,那失败的人是我,这个项目成功了,升职加薪领红包的人也是我。”

“你放…”褚年想要爆粗口,又忍住了,“余笑,你开什么玩笑,去做个升职面试你都要准备半个月,你哪有本事把这个项目接下来?你别忘了,你可是已经在家里足足呆了三年了,这三年的差距不是你用短短几个星期能补回来的,而且你从前干的也不过是画画设计图,跟去管理一个改造项目那是完全两回事,你懂么?两回事!”

走近余笑,褚年努力组织着语言:“如果这个案子成功了,不到三十岁主持策划了一个烂尾楼改造计划,你知道这是履历上多么光鲜的一笔么?要是池新不晋升我当部门经理甚至公司副总,我甚至可以离开池新自己创业,有这个案子打底,我自己就能拉到投资和项目,余笑,这是改变我们一家前途的机会啊。

我们换回来,你让我去做,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有多么不容易了。我妈不好,她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喜欢我出去应酬,以后我六点准时回家,我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再也不看其他的女人。真的,余笑你相信我,我、我真的、我彻底明白了,余笑,这个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人、把一颗心都交给我的人只有你。以前是我混账,是我傻,我把我承诺的都忘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余笑,再也不会了,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褚年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是卑微的祈求。

余笑背对着他,慢慢扣上了行李箱。

然后,她转头对褚年说:

“褚年,你猜为什么,外面那个计分器每次我回来都会归零?”

褚年看着她,听她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我已经对你彻底死心了,再不爱你了。”

计分器上说两人相爱的分数累加到一百他们就可以换回来,可余笑知道自己的心里给他们的感情打了几分

——负无穷。

这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歧途,在这条路上,她慢慢舍弃了一切,掏出了一颗心让褚年越站越高,而生活与婚姻是他们两个人共同担负的一桶水,在挑竿上,那桶水越来越靠近她,直到彻底压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

褚年可以相对轻松地往高处继续走,而她变成了一只必须背着壳子生活的蜗牛。

现在,被困在壳子里的是褚年。

看着余笑的表情,褚年慌了,他语气急促地说:

“余笑,不是的,你还爱我的,我们之前已经到了九十九了,你、你只是现在还在生气,我告诉你,真的,我现在、以后、永远都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还有我妈,她以后…”

余笑微笑:“褚年,换回身体,我能做的不过是期望你信守承诺,保持现状,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承诺,就可以做任何我从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情。你猜,我会选什么?”

“不行!余笑,你不能这样!你知道我努力晋升、我努力去做案子我是为了什么吗?我就是为了这个家!余笑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如果变成余笑,你就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毁了…”

拉着行李箱挥开褚年一直走到门口,余笑看着扑上来摁住自己行李箱不让自己揍的褚年褚年,轻轻抬了一下下巴:

“那变成褚年,我认为我把自己丢了的一切都找回来了。”

抓紧了行李箱的手被人以坚定不可抗拒的力量抓开,褚年想要抓住余笑,却被余笑轻易钳制住了两只手:

“好好照顾我的身体,我还会按时给你打点生活费,不然,褚年,我大可以眼不见为净,只当你不存在。”

余笑走了。

站在客厅里,褚年看着洞开的大门,一时间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

把行李箱扔进后备箱里,余笑坐进车里,也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至亲至疏夫妻,就算从前没看透褚年,余笑依然是这世上最了解褚年的人,短短几天没见,她能感觉到褚年变得越来越“柔弱”了,或者说在失去了经济大权和性别优势之后,褚年因为手里筹码的稀少而变得步履维艰。

这种艰难正在反过来改变他的为人处世。

想想现在的褚年,余笑不断地反省曾经的自己,她这几年中是不是也在流产、失业、成为家庭主妇之后发生了心理上的渐进变化,因为对自己在家庭和社会中地位的不满意,而将太多的东西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或者说,她太想在那样的环境中证明自己,于是变得越发以“奉献”和“忍让”为一个标准去要求自己,最后演变成了她自己“自我”的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