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愤似的咬碎嘴里的苏打饼干,褚年觉得今天的这个饼干格外的咸,咸到发涩。

饼干刚吃完,他的电话就响了,却不是他想象中牛姐打来的。

“笑笑你怎么回事?怎么干两天工作又不干了?!”高亢刺耳的女声突然压低了一点,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现在是孕妇,“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个工作你肯定要做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就你三年都不出来工作那样子,没一个工作钓着你,等你生完孩子天天喂奶洗尿布,你就更出不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才三十岁开始在家里当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你告诉妈妈,要是这样你这辈子还剩什么?啊?老公?孩子?没了!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你读大学是为了让你蹲在家里的吗?!”

听着余笑妈妈的话,褚年叹息了一声,说:“妈,是不是姓朱的找你了?”好歹记得自己现在是“余笑”,褚年把“那孙子”省掉了。

“是啊,笑笑,你师兄说…”

“妈!哪门子的师兄会刚知道我怀孕就把我赶走啊?你听他说不如听我说,不是我自己要走的,再说了…”

褚年很心累,他刚想说自己还未必走,走人的未必是谁呢,就听见手机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

“我不会说话,那你想说什么?”这是余笑妈妈的声音,“你以为就你自己关心女儿啊?什么?我不是关心?你说怎么说是关心?我不懂?我怎么就不懂了?”

手机被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很快,一个中年男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笑笑啊,你这次工作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说话的人是余笑的爸爸。

“爸!”褚年打起了精神,在这种事情上,他觉得余笑的爸爸才会更理解自己,而不是一味地“责怪女儿”。不得不说,从昨天到今天,余笑的妈妈一个电话、一个朋友圈就闹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褚年心里对她其实是有一点怨气的。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是朱师兄宁肯触犯法律也要赶我走,他还说要是我敢去告他,他就把你的名声搞臭。爸你放心,这事儿不用你插手,我肯定把这个人…”

“笑笑,这事儿你听爸爸的,就算了吧。”

咚!是什么东西突然沉了一下?

褚年一个恍惚,才察觉到是自己的心。

第27章 想要的真不多

“爸,你说什么?”

褚年简直不敢相信说话的人是自己那个岳父。

“笑笑, 爸爸知道这事儿你受委屈了, 但是现在不是让你任性的时候, 你想想,要是你真跟朱杜继去计较, 你在圈子里的名声能好听么?本来就是咱们理亏,你这孕, 唉,不过怀孕总是好事儿,你就先好好养胎, 把孩子生下来。褚年在外地忙事业,你也别给他添麻烦了, 等他回来了, 让他来找我,我和他谈谈。”

褚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柠檬水勉强把自己嘴里令人作呕的苦味儿压了下去,然后说:

“我怎么给他添麻烦了?于情于理,朱杜继这事儿做的就是不对!我…我怀孕了他就不能开除我!什么名声?我怀孕是我故意想怀的么?他说我怀孕碰瓷,我还不能反过来去申诉么?!”

电话另一边传来依然是余笑爸爸不疾不徐的声音:

“笑笑,你怎么学的跟你妈一样?”

什么叫跟余笑的妈妈一样?!这是什么语气?这是什么评价?他只是不想忍气吞声,不想因为怀孕了就丧失工作的权利, 不想被人像撵狗一样从那个小破作坊离开!

怎么就叫“跟你妈一样”了?

“您这话有意思, 我妈刚刚说的哪句话不对了?”

“笑笑, 处理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得考虑一下现实,你说你在家里都呆了三年了,不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么?现在孩子有了,你就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以后再谈工作的事情也不晚。我也会跟你妈谈谈,不要一看见你就说工作工作,给你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对你一点也不好。”

褚年快要绝望了,他突然觉得从前通情达理能和自己交流顺畅的岳父现在已经成了一块石头。

“爸,这不是什么对我好的问题,他朱杜继不过是个窝在牛姐手下的小人,我凭什么要躲着他呀?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怀孕了是错误吗?就是我得被人赶走的理由吗?那他还拉帮结派想排挤走牛姐呢!怎么不是这种人滚蛋?论能力论水平我哪里比不过那个小人!?”

“是谁教了你背后论人是非?你才见过几个人,就说别人是小人?你这么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是给谁看呢?爸爸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顿了一下,余笑的爸爸松缓了口气,才又接着说:

“笑笑,这件事情就这让它这么过去吧,你要是缺钱就跟家里要,正好也可以多回来两趟,你妈总惦记你。”

字字句句入耳,仿佛都是在对“自己”好,可落在心口的却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褚年很想问问自己的岳父,他顾虑的到底是“女儿”的名声,还是他自己的名声,一个刚入职就怀孕的女儿让他觉得丢人了是么?可他张了张嘴,这话他说不出口。

余笑的父亲还在“谆谆教诲”:“笑笑,记住爸爸跟你说过的话,没人喜欢爱生气的女人,一会儿你跟褚年说的时候注意措辞,他已经很忙了,你别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是个男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说要变强,当他成了个女人,所有人都变成了他的墙。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弹出微信消息提醒。

他有些疲惫地说:“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先挂了。”

微信不出所料是牛姐发来的,点一下就能听见牛姐的声音:

“你录下这个只是想提醒我朱杜继居心不良?”

褚年捕捉到了语气中蓬勃的怒气,经过了自己岳父的那一番“教导”,他现在觉得能生气的女人真是太可爱了。

“牛姐,我怀孕了,但是我还想工作,我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机沉默了两分钟,褚年察觉到自己的手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更怕的是直白的拒绝,还是一句“既然怀孕了你就好好养孩子吧”。

好在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是上面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别忘了。”是说原本说定去省城的事儿。

这是,答应他了吧?

应该高兴的。

可看着手机屏幕,褚年慢慢地低下了头,他把脸埋进了手机里,很久很久,他只是想要工作,他只是不想呆在家里,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

客厅的墙上,计分器跳了一下,过了几分钟,仿佛不情愿地,又跳了一下,从7到了29。

难得没有开会到深夜,余笑洗了个澡,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她收到了银行发的短信通知,之前出差的补助和这次加入专项小组的补贴已经到账了,大概有五千多块。

想了想,余笑把这笔钱转到了“余笑”的卡里,怀孕、产检、估计还得吃药…这些事儿都得花钱。

关掉了银行的APP,余笑想想那个孩子,手指在桌上乱敲了一阵儿,又强迫自己不再想Ta,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面。

后天她就要再去赭阳,这次除了要让那些搞设计的专家细化整体方案之外,她还得去跟有关部门打交道——这一块,是从前褚年的长项。

也是余笑自己最薄弱的地方。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矩,上次那位主任可以作为突破口,还有那位主任派过来帮忙的小李,流程方面我可以试着问他,更多的细节,也可以让林组长出面…”

之所以把办事老练的林组长拉到自己这边,余笑为的就是让他补充自己经验方面的匮乏。

成为“褚年”的这么多天,每一次以“褚经理”的身份与各路人打交道,都是余笑精神最紧绷的时候,反而是在城中村里做调研、想要给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女人找一条出路的时候,是最让她兴奋的。

这种兴奋很特别,余笑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当她说服了别人认同自己的“东林烂尾楼改造计划”时的那种快乐。

那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自己是个男人,自己是个叫“褚年”的男人,自己是个应该精于交际颇有手腕儿的、叫“褚年”的男人。

——虽然这是她已经决心此后半生都成为的那个人。

“幼儿园、小学…她们还需要什么呢?”

余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无数的选项,她又将它们一一抹去,因为她一个都给不起。

“算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女子职业培训中心必须落实。”

这样安慰了自己,余笑拿出手机又把存在里面的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影频道播放的画面,是一个清瘦又有点俊美的“男人”低着头劈柴。

余笑慢慢放下了遥控器,她一直就很喜欢这部叫《凤厨》的电影,它讲的是一个清末一个弱女子为了给爱人伸冤,女扮男装上京,最后成了一代名厨,为自己爱人洗刷了冤屈的故事。

不过,从前的余笑一直很不喜欢电影的结局,陈凤厨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爱人,选择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因为她更希望能看见爱情的圆满,现在…

一直看到了二十年后陈凤厨与自己曾经的爱人擦肩而过,电影出来了演职员表,余笑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若是我说是为了别人走到现在,那分明就是轻贱了我自己。”

这剧台词扎伤了余笑的心。

疼啊,太疼了。

陈凤厨为了那个男人披荆斩棘豁出去了一条命,到头来找到的是“自己”,可她呢?自认为把时光都给了婚姻、爱情,最后丢掉的也是自己。

即使是现在,也不过缩在一个男人的躯体里,像是一只披着画皮的鬼。

手机的铃声惊动了她,余笑拿起来,看见了打电话来的人是“董事长”。

余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五十了,她匆忙擦掉了自己的鼻涕眼泪,又喝下了一口凉水清嗓子,才接通了电话。

“董、董事长。”

“没有打扰褚经理休息吧?”

“咳,没有。”

“我在公司楼下,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喝一杯?”

啊?

余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让自己脑子清楚一点,才说:“好,我这就下楼。”

她也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了。

至于池谨文为什么找她喝酒?

反正有那么帅的男明星当球友,池谨文看着都很正常,总不至于是看上了“褚年”的皮囊。

余笑想得很光棍,但是不直。

池谨文挑的酒吧气氛很不错,慢悠悠的蓝调放着,坐在卡座里,余笑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儿都有了片刻的舒展。

池谨文还穿着衬衣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袖子卷了起来,看着多了点点的随意。

两个大男人也不需要客气,拿着酒杯一碰,各自喝了就好。

喝了四五杯酒下去,池谨文终于开口了:

“我是应该谢谢你的,我…有个亲人,最亲的那种,从前我觉得她无所不在,一面被她庇护,一面又觉得她难以被超越。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这不是很正常吗?谁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喜欢一个人呢?连对自己都做不到。”喝下半杯酒,余笑看着酒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池谨文看了自己这个平日太过谨慎,做事的时候又别有锋芒的属下一眼,淡淡地说:

“可那个时候,我以为她是全心全意地喜欢我们,就是我和我妹妹。但是,她抛下了我们,一心追求自己的梦想,去年冬天她甚至跟我说,她其实一直都在表演,她在教育我们的时候使用了很多并不光彩的小技巧,她真正纯粹的只是对自己的梦想…你知道么,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被打碎了,哪怕那个东西在别人的眼里并不重要,我还是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我答应她会想明白,可直到听你说你的‘蜗牛壳’理论,我才觉得我有那么一丁点理解她了。”

池谨文的话让余笑又喝了半杯酒。

严肃端方的成功人士,其实也是被人小心庇护长大的,对方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心力,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喜欢的。

不像她,小时候觉得妈妈并不爱自己,长大一些又纠结于父亲自相矛盾的教导。

直到上了大学,遇到了褚年,她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真正可以爱她。

结果,又是一场空。

“董事长,能够感觉到被爱直到对方去点破,才觉得爱不够纯粹,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情了。”

这世上多少人,所谓的“爱”,都是一场自我欺瞒的寂寞狂欢?

余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8章 我真的没发烧

周二早上, 褚年换了三身衣服。

当初面试时候的那一身自然是他最喜欢的, 毕竟是自己选的,可摸摸自己的肚子,他决定还是穿一双运动鞋, 防止摔倒。

既然穿了运动鞋,衣服也要轻便起来。

余笑喜欢的印花T恤有些不够庄重, 他选了一件浅蓝色的上衣搭配了深色的牛仔裤。

“还真是瘦了。”

拽一拽牛仔裤显着空荡的腰部, 褚年强迫自己又吃了两片苏打饼干,两块午餐肉。

要坐火车出门, 想要一天往返几乎是不可能的,褚年拿起一个书包,想了想,往里面装了一件干净的睡衣, 然后是牙具, 想到自己现在很可能会吐,褚年又装了两个柠檬一个苹果, 当然少不了苏打饼干和他要吃的那一堆药片。

不管怎么看,这一包东西都不太像是要去出公差的,更像是小孩子春游。

拍拍自己的小肚子, 褚年叹了口气:

“对, 还真是你去春游。”

站在镜子跟前,褚年觉得“自己”的气色看着太差了, 既然是要保住自己的工作, 那肯定得显得健康点儿。

勉强涂匀了脸上的粉底液, 褚年盯着傅锦颜送自己的腮红。

经过了一番有点剧烈的思想斗争,他拿起腮红旁边的刷子,往脸上轻轻点了一下。

再点一下、再点一下…

小小的刷子在脸上涂来抹去,看着微微的一点红色出现在脸庞周围,褚年突然感受到了暌违已久的成就感。

对着镜子,他笑了。

“你是不是发烧了?”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牛姐看着上半张脸微微发红的“余笑”,有些担心地问。

“啊?没有啊。”

褚年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牛姐笑着说:

“牛姐你放心,我状态好着呢,今天我就能把您那边的文件管理搞好。”

牛姐点了点头。

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儿么?”

褚年万分诚恳地点头,心里有些莫名的感动。

坐上了火车,褚年看见牛姐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充气垫儿。

把里面的气打满之后,牛姐把垫子放在了“余笑”的身后。

“有不舒服就跟我说,怀孕了之后都不容易,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好。”褚年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哽咽,“谢、谢谢!”

牛姐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把自己的座椅靠背微微调整了一下。

她自己体态敦实,坐在火车二等座上有些空间紧张,显然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带来垫子。

摘掉了自己脖子上的青金石长链子,她打了个哈欠说:

“在火车上就睡会儿吧,下车还得忙。”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褚年伸手捏了捏自己后腰上靠着的垫子,内心有些无措,从小到大他因为外貌和成绩早就习惯了受到各种优待,也习惯了各个年龄段的女人对他“柔情似水”。

可他没遇到过这样似乎“理所当然”,又似乎包含着某种怜悯与关切的“保护”。

过了五分钟,火车开动了,牛姐翻了个身,又睁开了眼睛。

“余笑,你还没休息啊?”

“牛姐,您不也没休息。”

叹了一口气,牛姐坐了起来。

“昨天我想到半夜,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呀,怎么朱杜继他就对我这么大意见呢?啊?他以前给我当助手,后来我去了省城开工作室,本来想把现在那个工作室关了,是他说他想接手,我才说那他掏三成钱进来吧,反正其余的都是现成的,怎么到现在就成了我的错了?我牛蓉蓉打理起来的招牌,他想抢走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

褚年看一眼越说越激动的牛姐,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就该痛骂朱杜继忘恩负义就够了,可后面的垫子很柔软。

“牛姐,人都是会变的,说不定当年您拉他变成合伙人的时候,他感恩戴德,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天天被人喊朱老师、朱老板、朱大设计师,喊久了心也就变了。您也是人太好,管下属哪里是交心就够的?

我来了工作室一个礼拜,您只来了一次,他明明是躲出去了,您也不管,刘助理是他的人,韩大姐是个不管事儿的,您被人架在半空,只能把别人的心和胆子一块儿养大了。”

说着说着,褚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虚气短,他缓了口气,接着说:

“您做室内设计,当然也知道那些施工方一时没人盯着就连墙砖贴不齐,何况是个公司的合伙人。要从这方面说,这确实是您的错。”

“嗯。”牛姐点点头,“我确实是傻,你说得对,我每次去,他和他那个助理都不在,分明就是躲着我,我还傻乎乎地以为没事儿呢。”

躺回去,闭上眼睛,牛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