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并不想去回忆那些时光。

没有意义了。

她妈妈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你们刚结婚!你们才刚结婚,你住院他都没有一次请假陪你么?余笑你不用现在跟我装这个样子,他在外面有女人是现在的事情,你、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才刚结婚他就连你检查都不陪了!”

“妈,你别这样。”余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我别什么我别这样!我怎么就把你教成了这么个样子?啊?余笑你告诉我,妈妈是哪里教错了你,你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吗?他刚结婚的时候就不干人事儿啊你都不告诉我!我还看他人模狗样天天把他当个好女婿,啊?余笑,你告诉我,你告诉妈妈,妈妈到底是在哪儿把你教错了?!受了委屈你是不知道啊还是不会哭不会闹啊?你是傻的吗?”

手机旁的嘴唇抖了抖,余笑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妈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和很多的声音伴在一起。

“你看看你,菜都做不好,也不怕褚年爸妈嫌弃你。”

“褚年,余笑从小是独生女,被她妈惯坏了,你遇事儿别让着她。”

“褚年刚开始工作,你得多顾着他知道吗?”

“怀孕了也别娇气。”

“余笑,你可别学外面那些女孩子,也别学你妈,你看看,遇事大呼小叫,哪里有当妈的样子?”

“行了,这样儿可别让褚年看见,别让他嫌弃你。”

“都嫁人了,可不能娇惯自己,别给你爸妈丢脸。”

是呀,受了委屈要会哭会闹,要知道自己是受了委屈。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活了快三十年,真的没人教过我。

可褚年天生就会,在你们的眼里,他千好万好,即使是现在,即使是您知道他出轨的现在,不也愿意给他做饭陪他产检,仿佛在娇养另一个女儿吗?

我不知道我被杀死的、碾碎的东西在哪里,可能,在你们的嘴里,在你们的脚下,别跟我要了,我给不出来!

这样的话,余笑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于是牙根咬得死紧,就怕一张口,喷出的都是能伤了人的毒。

长长的静默,是她能给出的唯一回答。

在某个瞬间,余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更早之前的从前,那时候她妈总是对她不停地训斥,不停地尖叫,她想捂住耳朵都不敢,只能默默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她终究没有成为跟自己妈妈一样的人,却也没成为自己想成为那种人,那种能不被任何言语束缚的人,像一只鸟飞在没有阴云的天空。

遇到褚年之前,她在本子上写过这么一句话:“可能这一生,我竭尽全力地去奔跑,也逃不过一个巨环的包围,直到成为另一个环,只是更小、更小。”

现在,余笑想起了那句话,她想她不会成为更小的环了,于是这足够安慰她此刻死气沉沉的沉默。

女儿沉默着。

余笑的妈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质问自己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字的回答,最后,她终于挂了电话,仿佛筋疲力尽。

坐在家里的餐厅里,攥着手机,余笑的妈妈红着眼眶呆坐着。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另一把椅子的影子从西边来,拉长到了她的脚下。

她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早早更新啦!

大家晚安!

第62章 噩梦成真

褚年在照镜子。

“我记得是在这儿啊。”

记忆里余笑是在身上贴过纱布的,还是好几块, 还有一个带皮扣的怪东西, 褚年当时只掀开看了一眼, 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其实余笑的腰很好看, 纤细, 柔软,褚年曾经最喜欢看她穿连衣裙,窄窄的腰揽在怀里,是说不出的舒服和满足。

可那次看过捂着纱布的肚皮之后, 哪怕在床上, 他也更喜欢后面的姿势。

正常人都喜欢没有瑕疵的东西。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

就像…当余笑暴露出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缺点,整个生活都寡淡而无味的时候,他也想去找些更没有瑕疵的来。

可这种想法真的正常吗?

在余笑的小腹侧边,褚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大概只有一厘米长,是肉红色的,凸了出来, 抹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手术的时候,有东西从这里伸进去,然后割掉了什么东西再…□□?

褚年又看见了另一个伤口。

只是看着,他就感觉了自己的小腹肌肉一阵抽搐, 好像曾经的痛感正在他的身上重演。

医生说孩子要稳过三个月之后做比较好, 他也就有了几天的喘息机会。

就像那些死刑犯, 上断头台之前呆在牢里的最后一晚一样。

“孩子啊, 你怎么还带买一赠一的呢?赠就赠吧, 还赠了这么个能祸祸了你的呢。”

调侃并不能消减心中的恐惧。

如果是从前身强力壮的那个身体,医生说做个手术在肚皮上打几个洞,他虽然也会犯嘀咕,但也不至于害怕到了惶恐的地步。

可余笑的身子不一样啊,她这么薄、这么瘦,刚怀孕就能吐得昏天黑地,现在还没补回来,动不动就腰疼、胸疼的,怎么身体里就长了这么个东西啊?

白晃晃的灯光下面,褚年觉得镜子里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和刚下手术台的时候一样了。

猛地把睡裙拉下去,他离开卫生间,躺在了床上。

长长的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沉睡的眨眨眼睛。

“我在哪儿?”

褚年一阵恍惚,发现自己是站着的,床上另外躺了个人。

“老公…褚年…”那个人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了丝毫温暖颜色,眼睛紧紧闭着,整张脸都是苦的。

正是余笑。

“孩子没了。”

这是余笑的哭诉声。

褚年没听见自己说话,他看见了白色的纱布,贴在余笑的肚皮上,它们还会动。

“这个地方开刀了,拿出来了…”

拿出来什么了?

孩子怎么了?你先告诉我孩子怎么了?

接着,褚年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一群黑影在看着他。

“你得做手术!”

“得把东西取出来。”

“是拿孩子出来,还是拿别的?”

“有什么拿什么。”

那些声音就响在耳边,像作祟的小鬼,又有些耳熟,褚年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褚年,孩子没了。”

“褚年,我要去做手术了。”

“褚年,你看,我流血了。”

这个声音,褚年听出来了,是余笑,不对,是余笑,还是他?

没了孩子的是余笑还是他?

要做手术的是余笑还是他?

流血、在流血的是人是余笑还是他?

“啊!”眼前一片腥红的混乱旋涡,褚年猛地坐了起来,抱着发凉的肚子,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做了个噩梦。

手捂着额头,他摸了摸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褚年还是拨通了余笑的电话。

远在京城的余笑前一天开会到晚上九点,睡着已经是快十二点了,电话声响起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摸索着接起了电话。

“余笑…”

一身的冷汗,早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褚年披着薄薄的被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着手机。

“余笑…余笑,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可我太难受了,余笑,又有囊肿了,医生说要是不赶紧拿掉,可能这个孩子都保不住,我怎么办?余笑…”

无数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褚年最后只说出了三个字:

“我害怕。”

字字句句在一大清早就犹如碎冰一样砸在余笑的身上,她默默坐起来,又默默下床,脚踩在了柔软的鞋底。

“医生是怎么建议的?”

“说是可以等生完孩子一起做掉,但是囊肿位置离上次那里很近,医生说你上次可能就是囊肿导致了…所以建议我赶紧做掉。”

“腹腔镜手术么?”

“嗯。”

“没事的,我做过,对人伤害很小。”

“不是…”手指抓在床单上,褚年想说他觉得一切的不幸根本都在围绕着他,事业上他可以挣扎,人际关系上他可以对抗,可身体这样莫名其妙地扯后腿,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是他想起了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不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倾诉和依靠的对象。

是余笑。

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余笑。

电话那边,余笑的声音是清楚又平静的:“我当初是做了腹腔镜手术,其实科学技术一直在发展,说不定这几年就有别的技术了呢?你要不要多问两家医院?比如省城的,或者你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京城给你找人问问。”

其实除了这些,余笑也不知道她能说什么。

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腹部,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她被迫想起了自己曾经失去的和遭遇的。

所以,她的“不能”不是知识范围和讲话内容的不能,而是“说话”这件事本身的不能。

挂掉电话,她躺在床上,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卷腹。

余笑的话还是安慰到了褚年,上班的时候,他的气色还好。

“爱的安全感”项目一直在推进,省城的工作室和程新这边除了正在进行的设计项目之外,也在紧锣密鼓地为两个月后的家博会做准备,相关的宣传页和海报也贴在了他们的这个小小工作室里。

“笑笑姐,客户说她对咱们这次的主题设计感兴趣,程老师让我问你,你要不要亲自去做讲解呀?”

正在看材料的褚年抬起头,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了会客室里的客户。

“好。”

说完,他就站起来,直接往会客室走去。

“笑笑姐?那个客户你不用先问问么?”

“不用。”清瘦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在面对客户的时候,褚年敢说第二,整个池新市场部没谁敢说第一,更何况是来了这个小小的工作室。

走到一半的时候透过镜子看了自己一眼,褚年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恰到好处的温柔亲切。

虽然没有从前那张帅气的脸,他也有足够的专业和扎实的经验。

一个半小时之后,褚年在小玉崇敬的目光中轻轻挑了一下眉头。

“笑笑姐姐,你太厉害了!”

“一般一般。”褚年是在谦虚,可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一出马就直接签了一单主题风格的全包装修,谁还有这个本事?

连程新都忍不住说:

“余笑,你确实是厉害,人才啊!听你刚刚说的,我自己都想把家里的风格换一换了!”

面对程新这半个“上级”,褚年当然不会再摆出得意的样子了,略略躬着肩膀,他面带微笑说:

“是程老师您这边铺垫的好,也是您给我机会让我来试试,我自己都不知道能谈成呢。”

久违的成就感和被认可的快乐,让褚年暂时忘记了手术的事儿,下班之后,他和平常一样坐了几站车,到了菜市场买了点蔬菜水果。

今天余笑的妈妈没来送饭。

褚年也不太想见她,昨天在医院,余笑妈妈的样子吓到他了,虽然他不想承认。

走到小区门口,褚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亲妈。

“你怎么又来了?褚年不是不让你来了吗?”

一段时间不见,褚年的妈妈变化不小,头上新做了卷儿,衣服的样式也比之前时髦了,脖子上还戴着褚年从前送的钻石项链。

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她笑得又亲切又热情又心疼,迎上来说:

“笑笑,我听你妈妈说你又生病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怎么样?哪天做手术呀?我可跟你妈说好了,等你做手术,我和她轮着陪床。”

“我不用你陪。”

褚年扭着肩膀避过自己亲妈的手,差点把手里的西瓜甩出去。

“余笑,你自己大着肚子呢,你得听话。”

褚年径直绕过自己的亲妈往小区里走,他亲妈却又贴了过来。

“做手术得花不少钱呢,你的钱够么?”

“笑笑,要我说,你就该找个能压得住事儿的人替你守着,要是一直有人照顾着,你也不至于又长怪东西。”

褚年左避右闪,自从符灰炖汤那件事儿之后,他就对自己的亲妈有浓浓的心理阴影,面积比他住的小区都大了。

“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行么?坦白说吧,自从上次你带个男人来堵我门之后,我就不想让你再进我家门了,你知道吗?”

明明语气已经很重了,褚年的妈妈却还不放在心上,只一直看着他的肚子。

“有话你就说,说完了就走,你要是不说,咱们就在这耗着。”

“我说你不知道照顾你自己,你还连你家门都不让我进了啊?唉,算了…”

褚年的妈妈笑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红兜儿,作势就要往褚年的手里塞。

“这是什么?”

“这是除病去疼的符,一张二百块钱呢,你可得收好了。”

褚年不想要,两只手都往后背着,连碰一下都不愿意。

“我不要,我跟你说啊,你给我的什么东西,我都不会收了。”

“嗐,你这孩子,你怀着的是我的孙子,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拿着,我跟你说,你拿着这个,做手术的时候就不疼了,这样啊,咱们就不用打麻药了。”

不用…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我做手术怎么可能不打麻药?!”那可是在肚皮上开口子,怎么可能不打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