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年不说话了, 甲方的要求从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真改起来是无穷无尽的。

听着两个“小姑娘”说话, 韩大姐笑了一声, 说:

“你们明天要是加班,我就回去包了小馄饨给你们送过来。”

“嗯?韩大姐你不用去接孩子么?”

“这不是暑假么?我家老大心疼我,她替我去接她弟弟。我就空闲了…”

老大指的是韩大姐家的大女儿。

褚年抬起头看向韩大姐,说:“大姐,你女儿也就才九岁吧?”

“马上过了生日,就十一周岁了,虚岁十三岁。”

那还是个小女孩儿啊。

“大姐,你让一个这么小的去接她弟弟,你放心么?”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家老大从小懂事儿,这么高的时候就知道我给她弟弟洗尿布的时候给我递肥皂了。”

说起大女儿,韩大姐的脸上是得意的笑容。

莫名地,褚年觉得这个笑容有些刺眼。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去写文件了。

终于赶在下班前完成了预计的工作目标,褚年下班往家走去,三个周之前,他学会了自己给自己炖汤,两个周之前,他学会了晚上出来散步运动,顺便去超市买点打折的水果和面包,一个周之前,他在小区旁边的外贸店里给自己买了几条棉质的睡裙,还有韩大姐之前给他买的那种背心儿内衣,颜色挑了黑白和肉色。

上个周末,他把头发剪了,曾经披垂到几乎腰部的头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

一直到现在,褚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很不习惯,余笑从他认识的时候起就是长发,从来不染也不烫,天生的直发不是很黑,却让人觉得毛茸茸的,手感会很好,现在剪短了,就好像那个余笑彻底变了个模样。

确实变了个模样,这个壳子里现在装的是他褚年。

不仅如此,就算是褚年壳子里的“余笑”,也不再是当初的余笑了吧。

一个半月了,没有一个电话。

只有微信上传过来的文字,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

八月底了,明明已经出了三伏天,却还是酷热的,超市里已经上架了月饼,褚年从前不喜欢吃月饼,现在看着金色的散装月饼却有点馋,买了两个最普通的芝麻馅儿。

蔬菜买的是菠菜,用开水烫了之后再浸凉蘸酱吃,酱是之前余笑妈妈从来的肉丁酱。

此外又买了一包切好的小肋排,前几天在网上看见了一个懒人做糖醋排骨的办法,褚年今天想试试。

排队等着结账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褚年拿出电话的样子可谓是手忙脚乱,好像那是个会化了的宝贝。

电话却不是余笑打过来的,是他亲妈。

“笑笑啊,最近身体好点了吧?”

“您有事儿?”

自从上次大闹过之后,他妈就不再上门了,顶多一个周来一个电话,有时候褚年都佩服自己这个妈了,不管干出来多丢人的事儿,她再次跟你说话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我为你好”的样子。

“哦,是这样,这个周末你有时间吗?褚年他表姨在下面一个医院,我陪你一块儿去一趟。”

褚年觉得自己的眉头跳了一下,这一听就又是没有好事儿啊。

“去干嘛?”

“这事儿都怪我,我早该问问褚年他表姨了,这部前几天她来,我说起你怀孕了,这才想起来,早知道就该早点儿去了,也不用拖到现在…”

自己明明已经明白发问了,对方却嘀嘀咕咕些不相干的,这让褚年的心里越发的没底。

那个表姨他是知道的,据说是当年中专毕业的时候分错了地方,本来该留在城里的,却去了下面的乡镇医院,又苦熬了几年,调进了县里的医院,褚年十来岁的时候,县改成了市,县级医院成了市级医院,那之后,他这个表姨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总说自己命不好了,反而开始说褚年的爸妈一辈子在一个国营厂子里打工,没前途。

升了护士长之后,表姨家里还买了车…要不是后来褚年家里拆迁给房又给钱,城里的房价又飙高了一截,这表姨估计能说的话就更多了。

不管怎样,褚年都清楚地记得,他妈并不喜欢自己的那个表姨,她的那个表妹。

“您要是不说,我就挂电话了。”

“唉,你这孩子。”褚年的妈妈笑了一声,说,“你是真不懂啊,还是装傻啊,去医院干嘛?当然是看看你肚子里是男是女了,现在到处都不让看,我不得贴着脸面去找熟人?褚年他表姨在她们医院是护士长,让她跟B超室说一声,咱们不也省事儿了?”

看是男是女?

褚年冷笑了一声,说:

“看了有什么用?我不去。”

倒不是因为褚年对自己孩子的性别不重视,只是一想到这事儿是他妈安排的,他的心里就不舒服。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他亲妈又打了过来,他也没接,结账之后拎着东西往家里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身上又出了一层汗,在树荫下停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打电话的是余笑的妈妈。

褚年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亲妈去找了她的亲家来夹击自己了。

“笑笑!你婆婆要带你去看男女是不是?”

电话里的声音尖锐刺耳,褚年下意识把手机远离了自己的脑袋,等对面吼完了才说:

“是…妈,我不去看。”

“对!咱们千万不能去看!笑笑啊,我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知道吗,生男生女到了你肚子里那都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人不能强行改命啊,会遭报应的,笑笑,你答应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看是男是女…你也不要想二胎的事情,这事儿不是这么个道理,决不能为了要个儿子就舍了身子去生孩子,知道吗?”

余笑妈妈的紧张和急迫,褚年透过电话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他有些茫然。

“妈,你是听谁说什么了?”

“笑笑,你不能生二胎,你知道吗,孩子一个就够了,你不能生第二个…”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抽泣,褚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茫音传来,他呆呆地看了看手机,先是拨号给了余笑,又挂断,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他发了语音过去,跟余笑说了一下她妈不知道为什么来嚷嚷了一通不准看胎儿性别,不准要二胎。

拎着菠菜和排骨,觉得自己该做了都做了的褚年又呆立了一会儿,又打电话给了余笑的妈妈。

“妈,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余笑妈妈的声音有些模糊,仿佛鼻子被堵住了。

褚年心里听得特别不舒服,他真是从没见过自己丈母娘这个样子,从前他见过最多的是温柔关爱的笑容,变成了“余笑”,他见识了自己丈母娘撒泼不讲理的样子,也见识了她直言直语说话的样子,更多的,是感觉到了一种坚毅和刚强,虽然有时候姿态并不好看。

“妈,你放心,二胎我现在不考虑,我也不去看孩子的性别。”

“嗯,好,千万不能去啊。”

“我不去,我一定不去。”

“千万不能去啊,我跟你说,女儿也好,儿子也好,那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知道么,那是你孩子,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扔了,怎么都不能扔了知道吗?”

“嗯…妈,你怎么了?”

电话又挂断了。

怀着心事,褚年走回了家,糖醋排骨没心情做了,随便加了点酱油糖和葱姜一起煮了,快出锅的时候点了点醋,味道很一般。

所以他只把蘸酱菠菜吃完了,又吃了一个五分熟的无菌蛋。

洗了碗,扫了扫地,把垃圾袋收到门口,再下楼扔垃圾散步…一套下来,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

做了一套盆底肌的训练,看了半小时电视,褚年还是觉得心口闷得慌。

电视机里声音嗡嗡作响,他耳朵里一会儿是韩大姐说“我女儿可能干”的声音,一会儿是余笑妈妈“你决不能看性别,咱们不要二胎”的声音。

过了九点,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这次终于是余笑的了。

“不好意思,我妈今天有点激动。”

“她没事儿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就是我妈找了你妈,但是…”

“没事儿了。”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现在顶着你的壳子,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没什么,就是…我妈生了我之后,我爸爸那边的人想偷偷把我带回老家,好让我妈再给我爸生个儿子,那时候我妈才生我三个月,她一个人跑到了老车站,才把我从公交车上抢下来。”

抬起手,用小手指轻轻蹭掉眼角的湿润,余笑的声音很平静。

其实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

也是刚刚,才彻底理解了母亲的歇斯底里。

那年,她妈也才24岁。

温柔善良隐忍能够保住自己的孩子么?

如果不能,她能怎么办?

第67章孕期记事(二)

莫名地,褚年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明明他是站在家里的洗手间门口, 只要潮湿的水汽, 和他洗过澡之后的沐浴露的香气。

“余笑。”

他叫了一声对面那个人的名字。

“女儿, 女儿也挺好的。”

余笑笑了一声, 说:“褚年,你这么会说话,不会不知道‘也挺好’三个字意味着不够好吧?”

说完,她把电话挂了。

叹息一声, 坐在床上, 余笑想起刚刚自己母亲说的话。

“笑笑!他们逼着我生儿子,我说我是老师,有公职的,不能要二胎,他们就要把你带走…笑笑,你答应妈妈, 不管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你不能不要他。

真的,知道你被抱走的时候,我太疼了, 我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第一次冲你爸发火, 他也刚下班回来, 还跟我说说不定是他那个嫂子带着你出去散步了, 笑笑, 妈妈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妈妈说服不了你爸爸,我就跑出去,我直接就往老车站跑,我信了你就在那儿,你爸在后面追我,我跑啊,跑啊,等我找到你的时候,还有两分钟车就开了,我哭着求司机,我说我的孩子在车上…笑笑,我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啊,人太多了…”

回忆里的每个字都轻轻敲在了余笑的心口,她慢慢仰躺在床上,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有一个问题,余笑刚刚想问而不敢问——她爸爸知不知道,同没同意?

可即使是不知情的又怎么样呢?即使是不同意的又怎么样呢?那只能说明他没那么坏,却不能说明他足够好。

他的妻子因为这件事从此学会了歇斯底里,他的女儿因为性别连名字都要改掉,两个女人的一生明明被他无比深刻地影响着,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却只会对一个女人说:“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

再对另一个女人说:“不要学你妈那样。”

好像一切的改变都与他无关。

还有褚年,他执意生下那个孩子,以母亲的身体和父亲的身份,却只会说:“女儿也挺好的。”

好在哪儿呢?是好在将来再有一个女孩儿被教着说:“不要学你妈那样”?

还是好在会变成她血缘上“奶奶”和“外婆”的模样?

躺了半个小时,余笑猛地坐了起来,掏出手机,她想给江今打电话咨询一下离婚之后的孩子归属问题。

却先打开了短信,定定地看着陈潞和“褚年”的聊天记录。

“要是…”

前一天说错了话,褚年用了半个小时总结经验,用了五分钟自我反省,还在网上搜了一下该如何表达自己对女儿喜爱的句子,只可惜余笑却再没打电话过来。

上班的路上,褚年看见了几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儿,她们都梳着干净利落的辫子,穿着可爱的小裙子,说话叽叽喳喳,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小鸟。

大概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褚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韩大姐家女儿的十一二岁,又想到了余笑三个月大的时候那场惊心动魄,接着,他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这么能折腾,应该是个儿子吧?”

其实是个女儿好像真的挺不错,就是得教好了,不能吃亏。

快要进工作室的时候,褚年看见工作室隔壁的商店里在卖粉色小兔子的布偶,粉粉嫩嫩,耳朵上还戴着黄色或者红色的蝴蝶结。

他买了一个。

“小余,你都是要当妈的人了,还玩小兔子呀?”看见他揉着小兔子进来,正在擦地的韩大姐取笑他。

“不是。”看看手里的小兔子,捏了一下软软的耳朵,褚年把小兔子放在了韩大姐的桌上,“送给你家宝贝女儿的,对了,她叫什么?”

“你这也太客气了!嘿嘿,那我替我家老大先谢谢她笑笑阿姨,她大名叫李若竹,她弟弟叫李胜柏。”

我没问她弟弟叫啥。

褚年看着韩大姐把小兔子放进了包里,又嘱咐了一遍:

“别忘了啊,是给李若竹的。”

“知道,知道你是给我家老大的。”韩大姐笑着看着褚年,似乎觉得他怀孕月份大了之后越发孩子气了。

褚年却还不满意,又把兔子要了回来,在屁股底下的标签上,他用签字笔写了:“给李若竹”四个字。

虽然一边写一边在心里狂骂自己幼稚。

写完之后,褚年把兔子递给韩大姐,却又拿了回来,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我同事有个女儿,小小年纪就要帮妈妈照顾弟弟,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买了个小兔子送给她,怕这个兔子落在她弟弟手里,我还写了她的名字。”

配着图发出了这条微信,褚年心口一轻,他转着圈儿坐下,哼着歌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是对照着和合作方的合同看看后续还有哪些需要调整和准备的,等小玉到了之后,褚年已经又写了几个跟版面设计有关的需求。

“笑笑姐,我昨晚做梦都是你压着我说我的版面还没做完,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话是这么说,小玉还是打开了软件,开始按照褚年说的调整起来。

压着你?

褚年看了小玉一眼,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小身板儿,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压不动了的,要是换成自己那个身体…

一想到“褚年”压着小玉,褚年瞬间就想到了现在的余笑。

最近一直不联系自己,不会真在外面找了小姑娘吧?

想起陈潞看着余笑的眼神,再想想自己偶尔和余笑一起出去,那些女收银员和女服务生都对余笑笑得格外殷勤。

褚年的心里一梗。

上午十点半,对方果然发来了对宣传页的修改意见,小玉对着长长的EXCEL表格哀嚎,倒是褚年觉得对方的难缠程度比自己的预期要低一些。

“抓紧做,咱们今天未必加班!”

“那太好了!”听见不用加班,小玉可算是精神起来了,两个人细分了一下各自负责的部分,就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写写画画了起来。

八月很快过去,九月中旬的某一天,就是牛姐的工作室参加家博会的日子。

展会第一天,原木色的样板展示台边就有不少人被温馨舒缓的设计风格和“爱的安全感”这个主题所吸引。

小玉穿着亚麻色的长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只觉得展会刚开始没多久,自己的嘴皮都要说干了。

程新那边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多少,一次应付一两个人那是少的,多的时候身边围了五六个,想要装修房子的人总是有一肚子的问题,有些问题他们这些做设计的遇到过、解答过、解决过,也有很多的问题让他们很挠头。

偷空抓了一瓶水往嘴里倒,小玉喘了口气,对着墙上挂着的镜子补了补妆,她一个一直留在省城的同事靠过来说:

“你看那边,余笑可真厉害啊。”

小玉连忙伸头去看,嘴里惊诧:“啊?笑笑姐姐今天不是下午就回去吗?”

昨天,“余笑”和程新、小玉一起来了省城,晚上也一起参加了“誓师大会”,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叫“她”来是因为在先期策划的时候出了力,可没指望这怀孕五个多月快六个月的孕妇能在展会帮什么忙。

做展会招待得一站一整天,这活儿可不适合孕妇。

“我估计她是走不了的,你看,她一个人顶咱们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