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年睡不着,余笑也睡不着。

黑暗里,褚年看见余笑从床上起来了。

“你干什么?”

“我去产房那边看看。”

“哎?你?”

褚年拦不住余笑,只能看着她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亮,慢慢走了出去。

他也掏出了手机,想到不肯让产妇剖腹产的产妇家属,他搜了一下:“产妇的父母可以签字手术么?”

要是到时候余笑真靠不住,他还可以指望一下余笑的爸妈,要不,爸就算了,余笑那个妈,要是自己去求,应该是可以的。

心里盘算着,褚年点开了一条答案。

“可以的,不过建议产妇生产之前诵读‘南无阿弥陀佛’避免难产。”

这是什么狗屎答案?

褚年把手机屏幕锁了。

关了灯之后的病房格外安静,都能听见隔壁病房有人在打呼噜。

褚年的眼前又是刚刚的那一幕,他小时候淘气,和玩伴们一起掏过蚂蚁窝,挖下去了半米深,一直挖出了白色的蚁后。

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那儿蠕动着,跟在床上挣扎要生出孩子又没力气的产妇真是像极了。

褚年觉得有些恶心,恍惚间,有仿佛躺在那儿的人是他自己,余笑推着车,一脸的焦急。

“啪。”

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褚年自嘲地笑了一下。

“做梦呢,她着急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不会着急你呀。”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身边儿更空了。

褚年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自己身边有人。

睁开眼睛,看见是余笑在给他整理被脚。

“睡吧,解决了,开始手术了。”

余笑对他说。

“嗯。”

迷迷糊糊地,褚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孕妇,还是因为余笑回来了。

“你肩膀还疼么?”话问了一半儿,褚年已经睡过去了。

第二天,褚年才从别人的闲谈里知道了余笑到底做了什么。

她给产妇的爸妈出了主意,又说服了医生,让产妇在产床上签了授权改变书,把手术同意的授权给了她的爸妈。然后爸妈签字同意了剖腹手术。

差不多一点的时候,产妇生下了一个七斤八两的男孩儿。

据说产房外那个产妇的丈夫和公公还想找余笑的麻烦,也被余笑给解决了。

还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呢。

医生查完房之后,褚年正想跟余笑说自己想上厕所,就看见一个穿着粉色外套的阿姨走进了他们的病房。

那个阿姨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余笑。

“褚先生,昨天真是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了!”

也再没别的话,在床头放下了一个袋子就走了。

褚年打开那个袋子,看见里面放了一堆的红鸡蛋,蛋皮都是拿颜料染红的,还有几个红糖包子

“呿,她女儿都是你伤了手臂才拖出来的,就送了你这么点儿东西。”

大手拿起一颗鸡蛋,余笑问褚年:“你想吃么?”

褚年抬了下眼睛:“鸡蛋我不想吃,糖包子我想吃半个。”

余笑放下了鸡蛋,看了自己的手上没有沾颜料,才拿起一个红糖包子小心地掰开,热热的糖汁差一点就流了出来,被她手疾眼快地用另一半儿给挡住了。

褚年看见余笑的脸上瞬间闪过不适的神情。

“你的那个肩膀,赶紧去看看,别落下后遗症。”

“嗯,吃包子。”

褚年接过包子,看余笑开始给鸡蛋剥皮。

染了色的鸡蛋有什么好吃的?这鸡蛋都煮老了,老得快子孙满堂了!

在心里计较着,褚年咬了一口红糖包子。

别说,还真挺好吃的。

吃完了糖包,褚年被余笑扶着下了床,在病房和外面的走廊里走了几圈儿。

外面正冷,医院里却还算暖和,肥肥的病号服里面穿着保暖裤和薄薄的羊绒衫,走了一会儿就觉得热了。

“你要是再出去的时候,给我看看有没有那种拖鞋,不冻脚后跟的那种。”

“你是想回家穿么?”

今天的检查结果还不错,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褚年就可以出院了。

“嗯。”褚年点了点头。

“好,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我走之前给你准备好。”

褚年往回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对呀,等他出院了,余笑就又要走了。

褚年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像是窗外枝头,那片以为自己能熬过整个冬天的枯叶。

轻飘飘,无声地落了地。

下午探视的时间到了,余笑的妈妈拎着炖好又净了油的鸡汤和几个半熟的鸡蛋来了。

看着“褚年”被“余笑”支使着干这干那,余笑妈妈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笑笑你怎么回事?褚年给你陪床已经够累了,你现在能动,有些事情就自己干,怎么养个身体还把自己当皇后了?”

见“褚年”随手给她“女儿”把床桌给清出来放饭,她赶紧过去帮手,又说瘫在床上不动的“余笑”:

“你从前住院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褚年有些委屈地缩了一下脖子。

还是老样子,半熟的鸡蛋倒在米饭上,再浇上鸡汤,褚年吃了两口青菜,就开始对着鸡翅根儿使劲儿。

一抬头,看见余笑的妈妈把一个大鸡腿放在了余笑的碗里。

褚年:…我以前的待遇有这么好么?

“明天你们出院啊,也不用管吃饭的事儿了,我明天炖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再做个蒜泥茄子,前两天我们办公室的许老师给了我两包酸萝卜,做个酸萝卜老鸭汤好不好呀?”

褚年跟着说好。

却看见余笑妈妈的眼睛是落在了另一个“褚年”的身上。

“妈,现在怀孕的是我,怎么你总顾着褚年啊?”他撅着嘴,几乎是被“不高兴”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看看他,再看看他的肚子,余笑的妈妈叹了口气,才说:

“褚年大老远回来照顾你,工作都不管了,你这是干什么?还撒娇吃醋了?都快当妈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儿?”

余笑心里知道是自己妈妈是看不惯自己照顾褚年,在给自己出气,差点笑出声来,借口去找医生,她走出了病房。

很快,她妈妈也跟了出来。

“笑笑啊,明天我给你炖红焖羊肉,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你陈阿姨家,她做的好吃,回来之后我还学着给你做过的。”

“好呀,谢谢妈。”

“你别跟妈说谢谢。”

手轻拍在女儿的手臂上,余笑的妈妈微微低着头,又说:“你妈我想了好几天,翻来覆去地想了,除了你爱吃什么之外,也就记得你爱画画了。那个,你还爱画画么?我昨天去文具店看了,现在的水彩真是了不得的漂亮啊。”

“妈,我现在喜欢什么,都可以自己去买了。”

“不一样,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时间不一样了。

喜欢画画,却因为画画会影响成绩而在中学时候被迫收起所有画材的女孩儿已经长大了。

余笑的手放在她母亲的肩膀上,轻声说:

“妈,您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真的。”

她的父母不需要她去原谅,过去的那个女孩儿,也不需要现在的她去代表。

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人前后脚从医生那儿回了病房。

余笑的妈妈又对褚年说:

“你现在是孩子长得快的时候,得控制饮食,不然孩子太大了不好生,要不这样吧,你以后啊少吃肉,一顿饭就一碗汤,然后吃点主食、蔬菜就行了,还可以吃点鱼啊虾啊。”

还在啃鸡架的褚年一脸懵地擦了擦自己嘴上的油。

怎、怎么一下,自己的待遇就降了?

第74章孕期记事(九)

晚上,余笑的妈妈想留下换女儿回去休息, 被余笑给劝走了。

躺在床上, 褚年轻轻哼了一声, 后腰的一根筋突然抖起来似的疼, 余笑过来帮他翻了个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

“余笑,你之前说你宁肯当个蜡烛,所以这几天是又跑我面前烧来了?”

话说出口,褚年都觉得自己酸溜溜的。

余笑本来正在给保温杯里灌水, 防着褚年半夜想喝水, 听了这话,她静静地把水装完,盖子拧好,才转过身看着褚年。

“之前我妈说你现在比我当初娇气可爱了。”

褚年:“噗!”

余笑接着说:“那我当男人,也当得比你好。至少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我该怎么是个丈夫的样子,就不能少。”

这话换来了褚年一声不屑地轻哼。

“你不用变着法子说我从前有多不好啊,啊,余笑, 我以前再不好, 现在是我在这儿跟老母鸡抱窝似的等着生孩子, 你倒是出去见风见浪自以为了不起了。”

面对褚年的挑衅, 余笑很平静:

“到现在你还觉得变成女人怀孕生孩子就是一种惩罚, 可见你是真没什么悔过之心。褚年,你在经历的,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每个女人应该甚至必须经历的,怎么换了个性别就成了惩罚呢?”

外面的风声隐隐,余笑把水杯放在了褚年的床头上。

“人类发展这么多年,连出生所在的地球都可以突破,可以去太空,可以去月球,甚至很快要去火星,可作为人类个体,我们的心依然受困于自己的性别。”

褚年仰着头,看着余笑慢慢地说:

“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不同的是,我现在开始改变,可你还没有。”

明明是在说他怀孕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就能扯到性别上。

褚年想要反驳,肚子里突然一动,他“嘶”了一声,屏息等着,可惜里面那位小拳手只打了一下,就没有第二下了。

“你让我跳开性别?你看看我的肚子,你跟我说,我怎么跳?你让我怎么跳?”

余笑已经合衣躺在另一边的床上。

当褚年是个男人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去谋取属于“男人”的利益,当褚年是个女人的时候,他也理直气壮地使用属于“女人”的优势。

这一点,余笑真的拍马不及。

可对余笑来说,重要的也不是这些。

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褚年,在赭阳我见到了很多很多人,我跟他们打交道,有特别成功的官商,也有城中村里连工作都找不到的…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过得有自己的滋味儿。”

褚年不喜欢余笑的语气,他挑刺儿说:“谁过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呢?”

躺在床上的“男人”笑了一下:“从前的我就没什么滋味儿啊。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精彩。有时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

余笑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在赭阳,我认识了一个想离婚被老公被老公拿刀砍的女人,在那个男人真的进去了之后,她又出去打工赚钱,你猜她想干什么?”

褚年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转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身上,什么离婚,什么砍,什么打工赚钱?不是说为什么余笑想换回来么?

“她想干什么?”

“她要赚钱接着打官司,跟他老公离婚,把孩子的抚养权夺过来,你能想到吗?

她之前为了让老公不要被告,她能大热天地跪在地上求人,那时候整个东林城中村的人都说她有情有义…可是一旦事情变了个方向,她就能再次冲到前面去,哪怕所有人都骂她,哪怕她的婆婆学她,在冷风里跪在地上求,她也要离婚,也要夺过来孩子的抚养权。

我之前以为她太傻,被有心人利用,我也觉得她被困在笼子里,就算努力挣扎了,也逃不过一个笼子,可我错了。”

余笑的脸上很平静,这段时间她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纷杂精彩,让她越发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可她还是忘不了在东林看见的那一幕。

老妇人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所有的人都在劝那个女人不要落井下石。

那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啊。

余笑还记得自己撕开了伤口给那个女人看,嘴里喊着让自己也会痛的话。

她绝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后来那一幕。

“你为了你的儿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能为了孩子能跪在地上求人!现在就是法官都说了你儿子有罪!你儿子有罪关我儿子什么事儿?凭什么牵累他被人看不起?!我就得离婚带着孩子去南方过日子去,你有种跟你儿子一样拿刀砍我!一命换一命,我死了你也跑不了,我不死你也进去了,你儿子就连个探牢送饭的都没了!”

晚秋的冷风里,那话字字都带着冰,又在冰里裹着火。

“你们都让我当好人,你们摸摸你们自己的良心,我挨打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啊?你们姓黄的,外姓人嫁进来也是外姓人,挨打受骂你们一声不吭,你们自己家的人出事儿了,你们逼着我去求人,又逼着她来求我,你们自己倒好,从头到尾从头脸到脚底都是干净的。”

绝望无助的母亲,也可以变个样子。

那一堵又一堵的死人墙困了不知道多少人,却也一直有人往外爬。

拼了劲儿、不怕死地往外爬。

不管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都让余笑震惊了。

听着余笑说话,褚年费劲地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她,问:“所以呢?这么一个女人,是让你有了什么想法么?”

余笑轻轻笑了笑。

“她能走出来那个笼子,我没理由走不出来我自己的笼子。褚年能做到的事情,余笑没理由做不到。别人是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我是女人我也能做到。你知道么,褚年,这是我遇到你之前,为自己想过的人生。”

只是凋落在自我放弃的拥抱中了。

像一朵没来及开的花。

余笑想把那朵花拾回来。

这些日子,她学会了贪心,也学会了**,学会了问“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只是这些东西没有指向那条看起来平坦的路。

因为那条路的下面葬着这朵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要换回来了,就是因为这个。”

“所为了那段什么人生,你愿意换回来?”褚年觉得这个解释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