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看了看燕眉,少女无动于衷,没有打算阻拦。方非只觉一阵凄惶,或许,除了失去肉身,根本没有别的法子留在燕眉身边,他活着是一个孤儿,死了是一只孤魂,就算逃离了这个地方,他也根本无处可去。

  变鬼就变鬼吧,只要陪着燕眉--方非一咬牙,大步走近铜门,一手亮出了那张车票。

  “去凤城?”门上的眼珠盯着方非,“你看过《天人誓约》吗?”

  “看过!”方非脸色惨白,他已认了命,打算接受一切后果。

  “裸虫不能进入震旦!”守阍者声如响雷。

  方非默不作声,忽觉左手灼痛,低眼一看,手背上的红痕又明亮起来。

  “作为守阍者,我得提醒你……”铜门唠叨没完,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方非手背的红痕上。

  “天啦!”铜门轻轻叫了一声,口气中夹杂惊奇,“度凡印!”它抬起眼来,扫过众人,声音就像惊蛰的春雷,“我的天啦!他是一个度者!”

  道者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神色惊异,纷纷交头接耳。

  “不可能!”凌虚子跳起三米多高,“震旦不会再有度者了!没有道者会这么傻。守阍者,你一定弄错了!”

  “真有趣!”铜门不理睬元婴,定眼打量方非,“度者有了,点化人呢?点化人在哪儿?”

  “在这儿!”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响起,众人举目看去,燕眉高举右手,雪白的手背上,一道火痕灼灼发亮。

  “度者!点化人!这下子可齐了!”铜门闭上眼睛,沉思一下,爆发出一阵滚雷似的大笑,

  “我太惊讶了,这种事好多年也没发生过了。作为一个守阍者,我得向这位点化人鞠躬致意!”

  守阍者眨了三下眼睛,代替鞠躬三次,燕眉脸色苍白,轻轻点了点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凌虚子好似不得满足的小孩,在地上滚来滚去。

  方非呆在那儿,心里莫名其妙,直到铜门的目光扫来:“少年人,你可以进来了!”

  这么轻易过关,方非呆了呆,支吾说:“我、我还有一样东西……”他一指远处的雷车,

  “它怎么办?”

  “那个吗?”铜门慢吞吞地说,“你可以办个托运!”

  “托运?怎样托运?”

  “这样!”铜门一张嘴,伸出一条银白色的长舌,越过众人头顶,缠住雷车,拎了过来,跟着嗖地一下,连舌带车收进了嘴里。

  “这不就成了吗?”铜门闭上嘴巴,发出一串哼哼。

  “这、这个……”方非瞠目结舌。

  “你不信任守阍者吗?”铜门瞪眼说,“下车后你就能拿回去。我保证,不会缺少一个车轮……”它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不会多出来口水!”

  道者们呵呵哈哈,笑得十分放肆,方非进退两难,望着漆黑的门洞,心一横冲了进去。

  眼前一阵迷乱,忽又大放光明。方非惊奇地发现,前面没有万丈深渊,也没有青铜的肠胃。

  他站在一块浑圆的空地上,地板明亮光洁,好似一面巨大的镜子。

  上下一摸,肉身还在,方非长长松了一口气,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他抬头一望,光线从天上落下,簇拥着一具云白色的巨梭,梭身离地十米,根本无法上去。

  迷惑间,忽听一个甜美悦耳的声音说:“欢迎搭乘冲霄车,阁下要帮忙吗?”

  声音来自身后,少年一掉头,看见一只白毛鹦鹉,它的个头大如老鹰,毛冠银白,双眼漆亮,一对爪子嫩红如玉。

  “阁下是新来的吗?”白鹦鹉拍了拍翅膀,指了指墙壁:“从这儿上去,不到三百米,就能看见入口!”

  “没有楼梯吗?”方非傻里傻气地问。

  “楼梯?”鹦鹉咭咭尖笑,“这个笑话可真有趣!”

  “笑话?”方非一愣,皱了皱眉,“你有翅膀,当然不用楼梯。”

  “哎呀!”白鹦鹉举起翅膀,一拍脑袋,“抱歉,我刚来不久,还没遇上过这种事情。没关系,阁下,这是'任意颠倒墙',不用楼梯也能上去。”

  “不用楼梯?”

  “没错,请抬起右脚,轻轻放在墙上……”鹦鹉的声音舒缓柔和,像是给人催眠。

  方非抬起右脚,蹬在墙上,一瞬间,天旋地转,整个空间颠倒过来--墙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墙,环形的墙壁化为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冲霄车闪闪发光,就在他的头顶上方。

  “请往前走!”白鹦鹉又说。

  方非的心砰砰乱跳,从身后的“地面”收回左脚,抖索索向前走去。

  这个空间十分奇妙,无论走到哪儿,踩到的地方都会变成地面。在这儿,物理法则失了效,

  地心引力跟着双脚转移,大可以颠三倒四、任意东西,尽情享受飞檐走壁的乐趣。

  走了十步,忽听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海藻头的女道者踩着右侧的墙壁,一阵风向前赶来。

  经过方非身边,海藻头停下脚步,两人头顶着头,构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夹角。

  “我说!”海藻头眼珠上翻,“你真的是度者吗?”

  “我不知道。”方非心中别扭,他从没以这种角度跟人说过话。

  “幸会,幸会。”海藻头伸出手,“玄武蓝中碧,在户部的红尘监察司做事!”

  “我叫方非!”方非也伸出手,手指还没碰到,蓝中碧嗖地缩了回去。“车上见!”她一挥手,飞也似的跑了。

  方非仰望巨梭,心里十分纳闷:“这东西连轮子都没有,怎么也叫车呢?”

  又走几百米,一架横梯连接巨梭。方非进了车门,车里没有窗户,白色的墙壁发出淡淡的柔光。

  “阁下的座位号是多少?”白鹦鹉从后面冒了出来,吓了方非一跳。

  他看了看车票:“甲等五号!”

  “那是贵宾厢!”白鹦鹉拍打翅膀,“阁下请跟我来!”

  一人一鸟穿过走道。两旁稀稀拉拉地坐了若干道者,他们望着少年,神色都很奇怪。

  方非心神不宁,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个俏丽的女子,她的步子分外轻盈,一眨眼到了方非面前。少年正要躲避,冷不防女子倏地散开,化为了一股轻烟,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少年吓了一跳,浑身冰冰凉凉,鼻间尽是桂花香气。他回头望去,轻烟散了又聚,重新结成女子模样,她转过身来,冲方非妩媚一笑,跟着快走几步,轻飘飘地穿过了一面墙壁。

  方非两眼发直,心里晕晕乎乎。鹦鹉连声催促,他才醒悟过来。走到贵宾车厢,燕眉竟然先到一步,她坐在那儿,悠悠闲闲地看书。

  “五号在这儿!”鹦鹉伸出翅膀,一指燕眉身边空位。

  “谢谢!”方非落了座,坐椅不软不硬,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牢牢吸在上面。

  “你碰到花妖了?”燕眉抬起头来,冲他嗅了嗅。

  “花妖?”方非莫名其妙。

  “她们是魑魅的近亲,看起来像人,其实没有身体!”

  “哦,你说那个女人,她会变烟雾,还能穿墙……”

  “美不美?”

  “什么?”

  燕眉瞅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花妖都是美人儿,身子又香,笑容又甜,你没有叫她迷住吗?”

  “我……”方非满脸通红,“你看什么书?”

  “小滑头!”燕眉白他一眼,扬起书来敲打方非的脑袋,“这是《伏太因之魂》,写的是这一万年来最伟大的道者……”

  “胡说!”有人接口怒喝。方非一瞧,却是辱骂铜门的白虎道者,他坐在前面,掉过头来死死盯着燕眉,他的两边额角,各自纹了一朵洁白的云彩。

  “一万年来最伟大的道者?他也配?哼,伏太因算什么,没有皇师利,震旦还在魔徒手里……”云纹男激动得浑身痉挛,额角的云纹越来越亮,他霍地起身,左手放在额心,狂叫一声,“白王无上!”

  这一下声如狼嚎,吓得方非一愣,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车里的道者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举手盖住额头,齐声高呼:“白王无上!”

  “老一套,真无聊!”燕眉一脸的厌烦,“你们都瞎了眼了吗?皇师利有什么好的?哼,光说长相吧,伏太因也比他长得帅!”

  “肤浅!”云纹男连叫带跳,“我要向至人院提议,把这本《伏太因之魂》统统没收,写书的活该这样……”他举起右手,向下狠狠一挥,做出个砍头的手势。

  “你要没收我的书?”燕眉抬起头来,眼里闪动俏皮光芒,“不妨来试试看!”

  流云纹脸一沉,右手扬起,也没见燕眉动作,红白强光凌空交错,嗖,一个东西飞了出去,落地时却是一支毛笔--云纹男捂着右手,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伏太因指着皇师利的鼻子:'你这个野心勃勃的笨蛋……'”燕眉一面朗诵书里的字句,一面玩弄右手的毛笔,“指着皇师利的鼻子,呵,伏太因的心肠真好,换了是我,就该给他两个耳刮子!”

  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呼,许多人直起身来,脸上透出怒意。

  “你、你侮辱白王……”云纹男浑身发抖,云纹忽明忽暗。

  珊瑚椅抬起地上的毛笔,走到云纹男的面前:“干崭,换了我是你,就不会招惹南溟岛!”

  “南溟岛?”众人怒色褪去,眼里透出惧意。

  干崭接过毛笔,悻悻落座,额角的云纹暗淡了不少。

  “南溟岛又怎么样?”干崭盯着方非恶毒一笑,“我总有办法收拾她!”

  方非给他瞧得心头发毛。燕眉啪地放下书本,嗖地站起身来,拈笔的指节微微发白。这时白鹦鹉飞了过来,锐声高叫:“冲霄车里严禁斗殴,你们两个不知道吗?”

  “哼!”燕眉一皱眉头,放下毛笔,沉沉坐下。

  凌虚子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停在方非对面,又吹胡子又瞪眼。鹦鹉说:“凌虚子,车要开了,回你的座位去。”

  “不!”凌虚子气哼哼地说,“我就在这儿!”一边说,一边飘到空中,抱手盘膝,对面怒视方非。

  白鹦鹉瞪他一眼,无奈叹了口气,面朝众人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乘客,欢迎乘坐甲辰四二次冲霄车,我是新任车长雪衣女,随后的旅途中,我们将会通过三劫门--震旦的门户、红尘的尽头,在那儿,我们将要遭遇三大天劫--想要欣赏天劫的旅客,我会发给你们每人一副'窥天眼镜'……”

  一阵香气扑鼻,方非抬头看去,两名女子走了过来,遇见过的花妖也在其间。两人推了一辆小车,沿途给每人分发一副眼镜。

  来到近前,花妖拿了眼镜递给方非。方非伸手接过,好奇地打量对方。花妖的相貌举止都与真人一样,他忍不住问:“您是花妖吗?”

  花妖笑而不语,少年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十分尴尬。燕眉冷笑说:“笨蛋,她是哑巴,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