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抬起头来,两眼出火:“他前两天刚刚死了!”年轻道者给她盯得打了个突,仓皇缩回头去。

  “她的哥哥刚去世?”方非又震惊,又同情。

  少女填完了表,对方非说:“看到那边的八道大门了吗?随便挑一道,交上表格,就能报名!”

  “谢谢……”方非还没说完,少女转身走了。

  门前排着长长的人龙。望着黑压压的人头,方非只觉前途渺茫,他就像一个瞎眼的船夫,驾了一叶纸糊的小船,冒着惊涛骇浪,驶入了莫测的大海。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海风在耳边呜呜吹响,纸船儿在水里冲来撞去,无望地等待最后一击。

  就算覆没在即,他也不得不去!“雷车后面的人”是谁?方非的心里十分清楚,为了见她,就算是万丈深渊,他也只好叹息一声,纵身跳了下去。

  大门越来越近,活是太岁的大嘴,将报名者一个个吞了进去。方非随着队伍向前,眼前恍惚不定,两耳嗡嗡乱响,看不见,听不清,直到有人一声锐喝:“嗐,把表给我!”

  方非一抬眼,吃惊地发现,他已走到大门前面。一个男道者手拽表格,脸上挂着莫名惊怒。

  方非慌忙松手,那人夺过表去,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是度者?”

  “啊!”

  “第几次考试。”

  “第,第一次。”

  男道者一皱眉头:“查他的年龄。”一个女道者走上前来,扬起符笔,扫出一片红光,红光照在身上,方非筋骨肌肤,全都透明如水。

  “骨龄十五岁九个月二十九天,血龄十五岁四个月零八天,魂龄十五岁一个月零八天。”女道者顿了顿,“都没超过十六岁!”

  男道者神情困惑,盯着表格看了又看:“有度者参加八非天试的先例吗?”

  女道者招来一面通灵镜:“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女道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现行法令禁止度者参试吗?”

  “似乎没有!”

  “似乎?活见鬼,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好吧!”女道者又查了一下通灵镜,“没有这样的法令。”

  男道者皱了一下眉头,拈起一方白玉大印,通地戳在表上,白光一闪,报名表消失了,大印挪开,下面多了一块淡青色的玉牌。

  “你住巳辰楼三十六号!”男道者递过玉牌,“这是你的房牌,也是你的考号。申时前入住,否则当成弃权。除了考生,任何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天试院,除了符笔、飞剑和羽衣,一切法器不许带入天试院,违者以舞弊论处!”

  方非接过玉牌,忽听有人叫唤,一回头,简氏夫妇带着简容,与禹封城匆匆赶来,申田田张口就说“方非,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们好找……”忽见少年手上玉牌,不由两眼圆睁,“什么?你也报了名?”

  方非苦着脸说“简伯伯、申阿姨,我也说不清,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考进八非学宫!”

  众人面面相觑,申田田气得大叫:“开什么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也不知道,考进八非学宫?根本是在做梦!你当别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傻瓜吗?别人十多年的苦学,还赶不上你几天的工夫吗?”

  非给她训得抬不起头,禹封城却说:“女狼神,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年轻人就要敢想敢做。考一考又怎么样?又不会少一层皮。大不了连吃四个零蛋,我记得就有这样的人!那家伙近来挺有名,年轻人都很喜欢他。”

  “不是年轻人,是好逸恶劳的年轻人!”申田田凶巴巴地纠正,“反正我不同意他现在去考,给我调教两年,兴许还有一点儿指望。”

  “再过两年,他就十七岁了。”简怀鲁轻轻摇头,“十六岁一过,想考也不行了!”他伸手按住方非的肩膀,定定看他时许,“也许这是天意。好吧,方非,尽你的力就行。”

  方非呆了呆,留下魅剑,只带了星拂和尺木,转身跨进了天试院的大门。

  巳辰楼离门不远,方非很快找到住处。房间极尽简单,只有两张板床、一个小小的盟洗室。

  他身心疲惫,躺在一张床上,望着屋顶发呆。想来想去,那道传书万分蹊跷--“知情人甲”是谁?纸上的字是元气写的,动笔的是一个苍龙人。这个苍龙人又怎么知道燕眉的下落?还有,燕眉站在雷车后面,这件事除了红尘里的人,就只有魔徒知道……

  忽听有人敲门,方非起身一看,一个少年正向屋里张望。他一瞅手上房牌,又看了看门上的数字“三十六号?没错!”走进房间,背包向床上一扔,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他一身银白羽衣,肩头上点缀了几片乌沉沉的鸟羽,身子不高偏瘦,眸子转来转去,透着一股子娘气。

  “你好!”方非招呼室友。少年冷冷不答,打量他一会儿,扁嘴说:“你是个度者?”方非苦笑起来,来震旦这么久,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别人的身份,他总是不清不楚。

  “白虎太叔阳!”少年扬起下巴,伸出右手,看那神气,就像施舍给某个乞丐。

  方非愣了一下,还是礼貌伸手:“苍龙方非!”

  “你是羽士?”太叔阳一努嘴,“那个是尺木吧?有意思,有人带一根龙骨头来考试。”说到“龙骨头”三个字,他嘴巴一歪,刻意加重了语气。方非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看这个!”白虎人扯开背包,拽出一个金灿灿的飞轮,“这只太玄金轮,是我在'飞仙留步'买的,四万点金,也不算太贵……”他伸手一拨,轮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晦!”隔壁有人捶墙,“叫你个鬼啊?”

  “什么东西?”太叔阳怒视墙壁一眼,悻悻收起轮子,“喀,那个人,你的羽衣还过得去,在哪儿买的?”

  “牵丝洞!”

  “蛛羽衣?”太叔阳下识摸了摸肩头的黑羽,“我这件天罗羽衣五千点金,'凌霄阁'买的便宜货,哼,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瞅着方韭,蠢蠢欲动,想摸一摸龙蛛羽衣,方非目光冷淡,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虎人十分无聊,扭了两下身子:“这床板还真硬,哼,我平常只睡云床!”

  “云床?”方非一皱眉头。

  “你连云床都不知道?”太叔阳白了方非一眼,“那床软软的,像是一团大云朵,没睡的时候,床在地上,一做梦就会飞到天上。要睡云床,先得有一间大卧室,这个小旮旯,连床脚都支不下!本来我妈说,要把云床搬到玉京来,可我爸不干,他这人老没意思了,这次从未央城来玉京,我们四个人坐一辆宝轮车,带一张云床,哼,轻轻松松!”

  太叔阳说到这儿,忽觉对面的听众毫无反应,心中不快,扁起嘴巴咕哝一句:“小乡巴佬!”

  方非听得清楚,心中一阵翻腾,盯了太叔阳一眼,好容易才压下怒气。

  直到吃饭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一句。

  饭厅坐落山根,相隔老远,也能望见阔大无边的宝顶,青琉璃的飞檐活是大鹏的双翼,苍黑色的门柱叫人渺小如蚁。

  太叔阳一进大厅,就遇上了几个相识的考生。一群人抱成团,在那儿连说带笑,太叔阳不时冲着方非指点,其余的人发出张狂的怪笑。白虎人故意放大声音,方非站在远处,也能听见只言片语,到了太叔阳的嘴里,他又多了两个绰号--“啃骨头的狗”、“不知道云床的小乡巴佬”。

  厅中摆了不少长桌坐椅。方非刚一坐下,一个青瓷盘破空飞来,里面盛了米饭,才落稳,又飞来一个白瓷盘,上面摊着浓腻喷香的烤肉一一这么一盘接着一盘,直到方非面前摆满。

  菜肴丰盛可口,正用着,远处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孩子们,欢迎来到天试院。你们坐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四象殿。远古时代,道祖和四神曾在这儿用餐……”

  方非极目望去,一个老者踏着飞轮悬空站立,因为相隔太远,容貌看不真切,老头儿风趣俏皮地说了下去--

  “你们有的是久经风霜的老鸟,来过这儿不只一遭;有的却是刚刚离巢的雏鹰,还不明白所有的规矩。我在这儿要说上几句--八非天试,共考五科。前四科一气考完,每天一科,连考四天。第一天是炼气,地点在玄冥山房;第二天考定式,地点是勾芒禁室;第三天考羽化,地点在朱明火宅;第四天考天问,地点是蓦收金苑。四科考完,很遗憾,这里许多人都要离开,只有三百人可以留下,这些幸运儿将会登上黄榜,接受最后的天选。

  “这四天中间,大家都要老老实实。询私舞弊是没有用的,天试院严密封锁,没有斗廷的特许,什么东西也不能进出这里,当然也包括家长们的好心肠!从古至今,天试里的舞弊法儿不下十万种,失败的数不胜数,成功的微乎其微,那些小花招顶好别用,幸运儿未必是你,失败者将永久禁试……呵,够了,我就说这么多,作为八非学宫的宫主,我们再次见面,希望是在那儿的水殿。喏,补上一句,没有伟大的皇师利,就没有这一次考试,让我们共同起立,向琢磨宫致敬,嗐,白王无上--”

  老者举手放在头上,其余的考生也纷纷起立:“白王无上!”

  周围人群林立,方非没有起身,稳稳坐在那儿,安心地吃他那份食儿。

  目光纷纷射来,全都有些异样,只听那宫主呵呵一笑:“今年的异见者还不少啊。没关系,政见归政见,考试归考试。大家请用餐,祝各位好运!”

  方非吃完了饭,刚要起身,忽觉有人拍肩,一回头,那人惊叫起来:“方非!真的是你?”

  来人是禹笑笑。

  “啊!”方非面皮发烫,“我、我也来考试。”

  禹笑笑秀眼圆睁,不胜惊奇。这些日子两人交往不多,少女不知道方非的底细,她盯了度者一会儿,笑着说:“这儿的人也真多!要不是你刚才没有起身,我还看不见你呢!”

  “你呢?”方非盯着少女,“起身了吗?”

  “跟你一样。”少女淡淡一笑。

  “简真呢?”方非问。

  “他忙得很呢!”禹笑笑半讥半笑,向着远处一指,大个儿趴在那里,'正在埋头苦吃。

  见了方非,简真的眼珠子差点儿蹦了出来,嘴里的饭菜几乎把他活活噎死。他喝了一大碗汤,总算顺过气来。

  “不可能,这都是幻觉……”他伸出两只油手,使劲来抓方非,吓得小度者张皇后退。

  “简真。”禹笑笑大不耐烦,“你别吃了,我们出去聊聊。”

  简真天生害羞,见了女人就很惶恐,更甭说跟漂亮女孩说话。换了别人,休想把他从饭桌边拖开,可是禹笑笑一开口,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大个儿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真是心如刀绞。

  到了殿外,弄清缘由,大个儿立刻大呼小叫,那口气跟申田田一模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也敢来参加八非天试?”

  “没关系!”禹笑笑满不在乎,“就算考不上,也不会死人!”

  简真愤愤不平,指着方非大喝:“你这是浪费考试名额!”

  “得了吧!”禹笑酷似以父亲,喜欢抑强扶弱,“你也未必考得上!”大个儿听了这话,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登时蔫了下去,嘴里叽叽咕咕:“我拜玄冥的时候,石像可是转了左眼的……”

  三人住处相近,于是结伴同行。简真还在惋惜丢下的美餐,禹笑笑却在沉思默想,极欲想个法儿,给方非恶补一下。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一想,只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补起了。

  天已黑尽,真月亮跃上了浮羽山顶,叫支离邪笼在袖里把玩。假月亮四面放光,映照一切人物,都会留下四道影子,虚实参差,形影纠缠,映衬霜白的月光,活似夜色染成的花瓣。

  前方路边,忽地闪出几条人影。三只吃了一惊,听对面声如洪钟:“好家伙,三个异见者,你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什么阴谋?”

  简真吓了一跳,腾地内到禹笑笑后面,倒是方非沉得住气:“你是谁?”

  来人哼了一声,纷纷走上前来,却是八个少年男子,大多身着银白羽衣,好几个的额上束了一道亮银色的头箍。

  “白虎人!”禹笑笑心里咯瞪一下,符笔落到手心。刚才说话的是个高大少年,一身亮白短装,头发扎成一条马尾。他的脑门宽大,挺直的鼻梁下生了一张阔嘴,两道目光尤其凌厉,就像盯着羔羊的饿虎。

  这是一个甲士!禹笑笑只看外表,就觉对方十分厉害。

  “我是白虎司守拙。”高个子声音上扬,“我要知道,吃饭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起身?”他哼了一声,抬手一指,“胖子,你先说。”

  无人应声,司守拙脸一沉:“躲在后面的胖子你哑巴了吗?”

  “你叫我?”简真有点儿吃惊,指着鼻尖,“我很胖吗?”

  “少废话!”司守拙把手一挥,“答我的话!”

  “这、这……”简真给人叫成胖子,心里又惊又气,“我妈说了,我要敢说'白王无上',做出那个手势,她就把我丢到无情海里去!”

  “你妈真不懂事。胖子,记好了,下次再不起身,我就把你丢到亡灵海去。”司守拙又指禹笑笑,“你呢?为什么不起身?”

  “因为皇师利是个混蛋!”禹笑笑答得干脆利落,对面的阵营里响起一阵咆哮声。

  “很好!这答案有种。”司守拙面颊抖动,眼神更加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