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引兵东去,本来过陈城而不入,直取城父,可是却又半途折返陈城。

当时的陈城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虑一起,一系列的疑问随之而来。

李信既然能以三千兵马,追击燕太子丹十万兵马,可见其能。

在灭楚之战中,又怎么会被项燕二十万大军尾随,却毫无察觉呢?

项燕这二十万大军难道还个个穿了隐身衣不成?

李斯究竟又为何要献这两份地图呢——难道是要引他发现此种蹊跷?

灭楚之战,内中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而他又能从中学到多少经验,用于此刻所面临的危局中呢?

胡亥举着灯烛,伫立地图前,凝神细思,越想越奇。

“为朕召御史大夫冯劫。”

23.秦二世这完蛋玩

陛下深夜急召,冯府上下都担忧不已。

冯劫的父亲冯去疾,乃是当朝右丞相,年纪与李斯相当,这会儿也不顾高龄、披衣而起,亲自面见宫中传令侍者。

“郎官深夜奔波,辛苦了。”冯去疾起得急了,咳嗽两声,一面与侍者闲话,一面悄悄递了一封银子过去。

那侍者接了银子,捏在手中掂了掂重量,这才露出个笑脸来,“右相大人客气了,小的们不过是为陛下办事儿。陛下召见的是您儿子,御史大夫冯劫大人。您老只管歇息。”

冯去疾陪着笑脸,问道:“不知陛下突然召见犬子,所为何事?”

那侍者既然收了银子,自然乐意提点,悄声道:“说来也怪。前半夜,陛下跟左相大人密谈良久,后来还亲自送左相大人出了宫。没一会儿,左相大人又送了什么物件呈给陛下,陛下忽然就叫传御史大夫冯劫。”

与李斯有关?

冯去疾与儿子冯劫对视一眼,皱眉不解。

他们冯氏与李斯一族,同朝为官,虽然互为制衡,却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从不曾有过龃龉。

冯去疾看那侍者模样,知道再多的情况他也不了解了,笑着拱手道谢,让家仆又取了一封银子奉给那侍者。

“冯御史,咱们这就走?别让陛下等着。”

冯去疾对儿子道:“陛下有召,不能耽搁。你且往宫中去,我这就派人往左相府上打听一二。到了陛下面前,你小心行事,不要触怒殿下。”

冯劫一一答应。

冯去疾亲自掌灯,阖府大人无论男女一起出来,送冯劫出府。

直到望不见入宫的马车,冯去疾才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回去。”打发人往李斯府上去了,自己这一夜是无论如何无法安睡了,便守在书房等消息。

胡亥哪里直到自己一道诏令,把冯府上下搅得心慌不已、不能入眠。

他虽然是为了问灭楚之战的详情,然而冯府众人并不了解。

最关键的是,他在众臣眼中,还是个血洗了全部兄弟姐妹、杀了蒙氏兄弟、东巡尽斩忠臣的无道之主,就是前几天还把博士给吊起来打、让人斯文扫地。

想胡亥这么个形象,也难怪冯府上下都如临大敌。试想一个杀自己兄弟姐妹都不手软的人,一时怒了杀个御史大夫又算得了什么?

冯劫忐忑不已入了咸阳宫,经谒者通报,踏入殿内,却见年轻的皇帝正在秉烛观书。

胡亥见冯劫来了,推开正揣摩着的《秦记》,笑道:“这么晚找你,你怕是睡下了?”

冯劫见皇帝态度温和,一颗心放下大半,谨慎道:“臣还不曾歇下。”

胡亥起身,走到地图前。

冯劫这才看到高悬的作战地图,他如今近四十岁,十多年前的灭楚之战是亲历的,一眼便认出了是当时的作战图,前后一想,便知道陛下是为此召见,于是剩下的半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胡亥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朕这两天在琢磨灭楚之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于冯卿。”

官员中精通兵法又在咸阳的人,御史大夫冯劫是第一位的。

冯劫忙道:“不敢。陛下请讲。”

胡亥指着图中交战之地,“你来之前,朕已经翻阅过我朝记事,关于这一段写得颇为含糊,只道李信是为项燕偷袭所败。朕却觉得奇怪。”

冯劫忙问道:“不知陛下觉得奇怪之处,是什么地方?”

胡亥仍打量着那地图,指了指陈城下面的项城,“李信当初为何不南下攻打项燕的封地项城,却往东要攻远处的城父?”

冯劫精通兵事,道:“城父有粮草,若能攻下城父,便能以战养战,而且消除了东侧隐患。李信用兵,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胡亥自失一笑,道:“朕班门弄斧了。”

冯劫一下子就冒汗了,忙道:“不过李信后来想要直扑楚都寿春,放弃项城,的确是失掉这场战争的原因。”

胡亥来了兴趣,“哦?冯卿仔细讲来。”

冯劫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明鉴,李信之败,实是**。本朝记事,不曾记录。”

想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了。

胡亥道:“你只管说,出你口,入朕耳罢了。”

冯劫讲起来,不同与叔孙通从史书上看来的中规中矩,也不同与李斯作为操盘人的胸怀大局,而是谨小慎微,捡着重要而安全的内容来说。

冯劫舔了舔嘴唇,道:“陈城当时是昌平君所守。”

李斯也提到过这位昌平君。

胡亥道:“就是当初楚王负刍的兄长,在楚国内讧中来了我朝的昌平君?”

冯劫道:“正是这位昌平君。”

胡亥道:“他是为我大秦守的陈城?”

冯劫道:“正是。他本是楚国宗室,安抚陈城百姓,割据陈城;并无楚将敢来讨伐。”

胡亥道:“这位昌平君也参与了作战?”

冯劫道:“他为李信接应粮草辎重。”

胡亥道:“所以李信过陈城而不入,直奔城父。”

冯劫道:“正是。李信领兵,三日便抵城父。与此同时,蒙恬拿下了平舆。”

胡亥道:“他们要会合吗?”

“正是。李信与蒙恬约定,在城父会合,而后南下攻打楚国国都寿春。”

“可是他们为项燕偷袭,大败而归,没能南下。”

“是的,他们没能南下。”冯劫叹息道:“其实李信当时还有一个选择。”

“他还有一个选择?”

“正是。”

“是什么选择?”

“便是陛下方才所说——他本可以与蒙恬东西夹击项城。”

胡亥道:“项城,是项燕的封地。项燕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封地有失。”

“正是,项燕会拼死力战。”

“这就是你说的,李信的另一个选择?”

“正是。如果李信攻打项城,那么我朝与楚国的决战就会在明处上演。”

“你的意思是说,李信后来失败,是因为项燕在暗处偷袭。”

“若是明处作战,至少势均力敌,鹿死谁手难说。”

胡亥叹道:“这道理实在很简单。”

“的确简单。”

“难道李信不明白?”

“他当然明白。”

“那他一定是没有想到,项燕会突然发动袭击。”

“他没有想到。”

胡亥摇头,“朕不明白——李信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楚国当时三大家族:屈、昭、景,自春秋以来,把控楚**国大事,且各有封地无数。景氏家族,多出名将,担任上柱国。此时楚国的上柱国便是景燕。”

胡亥道:“景燕就是项燕?”

“正是,因封地在项城,后人称景燕为项燕。”冯劫道:“李信忽视了项燕。”

胡亥道:“项燕当时为楚国总指挥,李信怎么会忽视了项燕?”

“这就要问昌平君了。”

“楚王负刍的兄长,投奔我朝,守着陈城的昌平君?”

“正是这位昌平君。”

“他做了什么?”

冯劫沉声道:“昌平君,背叛了我朝。”

胡亥正为章邯可能背叛之事忧心,此刻听到“背叛”这个词儿,格外惊心。

胡亥睁大了眼睛,“昌平君背叛了我朝?”

“正是。”

胡亥质疑道:“昌平君既然是楚国宗室,背叛我朝也是很有可能的——难道当时朝臣将军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纵有人想过,也没有人提过。”冯劫补充道:“昌平君母亲是我秦朝公主。”

“原来如此。”

冯劫又道:“项燕率领偷袭李信的那二十万大军,便是藏在昌平君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兵身后。”

胡亥恍然大悟,“难怪李信没有察觉。”

冯劫也叹道:“李信之败,实败于**。”

胡亥至此已从叔孙通、李斯、冯劫处听了三个版本的灭楚之战,此刻将三个版本拼接起来一想,慨叹道:“如此一盘大棋,竟是输在昌平君这枚小棋子的背叛上。”

冯劫附和道:“昌平君虽小,却是这局棋的棋眼。”

胡亥默然,心道,照此来说,章邯岂不是巨鹿之战的棋眼?若是章邯背叛,便是李信之败重演。只是他可没有王翦率军六十万找回场子的后手了。

经过三个版本灭楚之战的洗礼,胡亥已深知史书之固不可信。

可是史书的不可信,在于过程。

也许赵高并没有不见司马欣;也许司马欣并没有劝章邯投降;也许…

但是章邯投降了项羽这件事,在历史上却一定真的发生过。

冯劫退下了。

胡亥守着十一年前灭楚之战的地图,却久久不能安卧。

不知章邯那里,战况如何了。

24.秦二世这完蛋玩意

函谷关,秦东侧命脉,昔日关东五国魏、赵、韩、燕、楚联兵攻秦,至此寸步难进。

如今,一批揭竿而起的农民,穿着布衣,踩着草鞋,竟然就这么破了函谷关。

领头的农民将领是周文,他又叫周章,是陈县人。从前楚国还没被灭的时候,就曾经在项燕军中“视日”,也就是推算时辰吉凶,跟夏坑坑现在干的是差不多的活计。这人后来还侍奉过春申君黄歇,自称很懂兵法。

牛逼吹得陈胜相信了,授予了他将军印,叫他带兵西进攻秦。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还真就叫他破了函谷关!

这要早十天,就连周文自己都不信能进了函谷关,搞得他都信了自己吹的牛逼——我原来真懂兵法!

胆子一壮,周文带着农民兵,孤军深入,驻军戏水。

周文这边是农民兵,再看章邯手下,却是几十万罪犯和奴产子,要么之前在修陵墓,要么在修宫殿,修长城的太远还没过来。不过章邯手下,也有关中精兵,用来节制这些罪犯兵卒。

出人意料的是,这些罪犯的战斗热情反而是最高的。

军中埋锅做饭,一队之人难免低语几句。

于是互相问是因为犯了什么事儿被抓来的,又原籍是哪里人。

到了一额间刺字的青年,他却只是埋头吃饭,并不吱声。

与他同乡的族叔替他对众人道:“他叫狼义,跟我一样,我们原本都是南郡苍梧人。先帝二十七年的时候,我们那儿有人叛乱,朝廷叫我们去抓捕那些叛乱的人。我们既不想抓同乡,又害怕受罚,就跑到深山里面去了。谁知道朝廷追捕太急,我家有老小,我不回来,就要抓我的儿子,我没有办法。狼义的爹原是个读书人,身子弱,病死在深山,他是长子,替父受刑,一同来了骊山修墓。”

在旁边的人听了,也都感怀自身,不胜唏嘘,倒也不怪这个叫狼义的年轻人孤僻乖戾了。

狼义吃饱了饭,自己捡了根树枝在沙土地上划拉。

他这样的囚徒服徭役,每日可得工钱为八钱,除去伙食费还能剩下六钱。

爹当时的赎罪罚金有一千三百四十四钱,他原本要服满徭役二百二十四日才能赎罪。

可是如今要打仗了。

本朝行的是二十级军功爵位。

杀一个人就是最低等的爵位:公士。能得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

杀到“不更”,就能免充轮流的兵役。

他只要杀到能回家照顾弟弟妹妹就好。

狼义掰断了树枝,眼睛里放出恶狠狠的光来。

如此两军交战,章邯大破周文大军。

周文大败而逃,出了函谷关,暂驻在曹阳。

捷报传回咸阳宫,众臣都松了一口气。

这胜利原在胡亥意料之中。

他得知之后,虽然心里更安定些了,却也并不如何喜悦。

倒是又一桩事,叫他很是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