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宫墙高耸、都城排查严密,若不拖萧何下水,蒯彻和张耳两人想逃出去,实在难于登天。

三个人一条心,谋划逃出咸阳之事,很快就有了眉目。

与蒯彻和张耳的兴奋不同,随着离开的日子临近,萧何心中的不舍越来越重。

处理细务是他最擅长的。

即使没有陛下做不好就被割的恐吓在,萧何也会认真勤恳把交给他的事情做好。

萧何发现自己发自心底热爱这份工作。

它就好像是他未曾开启的另一种人生。

可是,这种不舍他无法对蒯彻与张耳倾诉,只能压在心中。

而随着萧何接手少府的工作,胡亥和李斯等众臣身上担子都为之一轻。

秦朝以十月为新年之始。

所以这会儿,正是朝廷内务最忙乱的时候。四十六郡的粮草、官吏、人员、赋税各项细务,都在八月份收拢汇报好,快马加鞭派人送往咸阳,赶在十月份结束之前,呈给中央。

而朝廷要做好去年的总结,开启新一年的纷杂事务。

只各郡县人事任免一项,就要把胡亥给烦死了;更不必提其它细务。

更何况此前少府一职空缺,李斯等人只能更多承担,也是累得白胡须都不飘逸了。

对于秦朝中央来说,每年十月都是最忙的时候。

又今年因为四境不平、少府空缺,大家比往年都更忙许多。

忙到胡亥都睡不够了。

他心里嘀咕,先帝真是个工作狂,把大小事务都揽到自己身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抱怨,胡亥近几日数次梦到先帝。

梦中,先帝的形象越来越鲜活。

如果说一开始梦中见先帝,似是雾里观花、水中望月。

那么这几日梦中的先帝,就仿佛是从他记忆中走出来的,他甚至能回忆起那个场景下的日光与花香。

这夜胡亥又梦到先帝。

先帝站在一处气势恢宏的九层高台上,脚下是银白色的山川河流,头顶是黄金色的凫雁,而他极目远眺,目光深远。

“胡亥,”先帝忽然低头看来,“这帝位,以朕为始,传之万代。”

胡亥一惊醒来,拥被而起,久久不能平静。

奶奶的,要在秦朝过劳死了!

胡亥跟同样严重缺觉的李斯一照面,处理政务的间隙,想起与先帝有关的梦来,于是把梦中场景跟李斯说了,道:“李卿,你说朕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呢?”

李斯累得心力交瘁,还要听皇帝叨叨他做的破梦,抚着白胡须,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暴躁。

李斯想了一想,道:“兴许是先帝有灵。听陛下梦中场景,倒像是先帝封土之中情形。”

“皇陵?”

“正是。”

秦始皇的陵墓,是由李斯总管修理的,其中情形,自然李斯最清楚。

李斯抚着白胡须,道:“先帝陵墓,以水银为百川大海,以黄金为凫雁,又上有九层高台。也许当真是先帝托梦,要陛下勤政爱民,以保江山永固。”

胡亥先头还认真听着,毕竟先有那个破系统,先帝托梦也不算什么奇怪事儿。

可问题是要他勤政爱民是什么鬼?

胡亥炸毛了,“朕还不够勤政爱民吗?”他指着自己那俩大黑眼圈。

“咳。”李斯岔开话题,推过一则新的奏章来,“陛下,您看三川郡粮草一事…”

君臣二人正在讨论,谒者传报少府萧何觐见。

萧何这几日,把四十六郡的粮草、官吏考核、户籍人口、赋税等细务,分门别类,规整成一大册。

他此刻把这集子上呈。

胡亥一见之下,大为赞叹,笑对李斯道:“李卿,怎么样?朕这少府选得不错。”

李斯细细看去,抚着白胡须点点头,正眼看了看萧何,微笑道:“陛下选人,从来不出错的。”

胡亥大笑。

按照计划,萧何明日便与蒯彻、张耳逃出咸阳了,也许因心中有愧,越发加紧做了这集子出来。

此刻听皇帝与丞相都夸赞自己,萧何喜悦于工作成果被肯定。

这喜悦越盛,舍不得这少府之情就越深。

李斯处理细务,有不清楚之处,随口问萧何。

萧何都答得上来,而且数目记得清爽。

有萧何在,胡亥与李斯处理细务的速度大幅度提高,前几日忙得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今日还能叫盏鸡汤,边喝边养神。

“怎么样?朕当初要萧何做少府,你们一个个都吓坏了。当日李卿你急得颤颤巍巍站起来,朕真怕你摔了。”

李斯被皇帝调侃,也只好微笑道:“老臣识人,不如陛下多矣。”

“那是,”胡亥是别人说他胖他就喘的,老实不客气道:“要不怎么是朕做皇帝呢?嘿嘿,不过你也不差,要不怎么能做丞相呢?”

李斯白胡子翘一翘,真的笑了。

胡亥夸人,从不落下谁,一指萧何道:“你放心,你能做了少府,就能叫那些不识货的都闭嘴。朕看好你。”

萧何心中藏事,绷着脸,僵硬道:“都是陛下抬爱。”

“嗐,别谦虚。”胡亥笑道:“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若再谦虚,朕怕是要误会——萧卿是想做朕的内侍吗?”

萧何苦笑。

鸡汤鲜美,殿内温暖,君臣谈笑融融。

而面前案几上,陈列着的是大秦帝国、凡四十六郡的一切资料。

萧何心中天人交战。

正事议完,李斯已经退下。

胡亥看一眼僵坐不动的萧何,不动声色问道:“萧卿还有事儿?”

萧何一咬牙,离席叩首道:“臣有罪!”

53.第 53 章

胡亥本身对人的情绪敏感, 早已察觉萧何从进殿起就坐立不安。

更何况数日之前,赵高已经上报了“赵虎”是假的一事,而偏偏萧何跟这个假的赵虎过从甚密。

萧何和这个假赵虎、再加上后来的蒯彻, 三人不知在筹谋怎样的“大事”呢。

但是胡亥并没有立刻抓捕三人审问, 而是选择以高官之位相诱,静观其变。

胡亥有九成把握——萧何这条大鱼,脱不了“少府”这只鱼钩。

对萧何这个人,贴一个“恋栈权位”的标签不算过分。

恋栈权位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在其位、谋其政,总比尸位素餐的官员好些。

他举荐了韩信, 有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千古佳话, 可也是他在吕后授意下,害死了韩信。

他爱民护民,可是为了消除刘邦的疑心,宁愿强买强卖败坏自己在民众间的名声。

他曾经被六十多岁的刘邦下了大狱, 可是出来后又继续做相国,最终死在相国的位子上。

与之相比, 冯去疾、冯劫父子俩被秦二世下了大狱之后,互相道“将相不能受辱”,不愿面对刀笔吏的审问,于是决然自杀。

况且此刻萧何刚刚辅佐刘邦举事,怎么都不会想到刘邦能做了后来的高祖。

毕竟刘邦起事, 三四年间风虎云龙, 入关中;不足七年, 便已经平定天下,开创了新王朝。

古代中国数一数,白手起家做皇帝的人里面,刘邦是速度最快的一个。

而且刘邦年纪大,在人均年龄只有不足现代一半的秦末汉初,其不可思议程度,就像是如今八十多岁的褚时健创办了褚橙这个品牌一样。更可怕的是,刘邦此前完全没有过成功经验。站在公元前贰零九年十月这个时间节点上,你就是叫萧何做梦,他都梦不到自己未来会成为大汉相国。

所以在此刻的萧何看来,少府很可能就是此生荣耀的最高点了。

对于少府这个职位对萧何的吸引力,胡亥很有信心。

见萧何叩首道:“臣有罪。”

胡亥微微一笑,心道,果然如他所料。他心中一松,若这萧何当真咬死不松口、真一心求去,还挺麻烦的。

关键是这个月份太忙,也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来。

他肯自己归顺,自然再好没有。

胡亥“讶然”道:“萧少府勤恳负责,为朕一大助力——何罪之有?”

第一句认罪的话冲出口后,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萧何把实情一一道来:他是如何与假赵虎相认,假赵虎原系真张耳,张耳又如何与刘邦有旧交,而蒯彻又如何与张耳有旧交,三人又是如何商议,要在明日清晨从掖庭、藏在往宫外运秽物的马车里逃出去。

最后,萧何痛哭流涕,极力陈说,自己全族老小都在丰邑,而张耳妻女都在信都,蒯彻亦然。

三人虽然有报效朝廷的忠心,却为家人所牵累,难以两全。

“陛下以国士相待,罪臣铭诸五内!因心系家人存亡,险些铸成大错。”萧何顿首再拜,且言且泣,“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不敢奢望陛下宽恕,只是张耳、蒯彻实是受罪臣牵累,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萧何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赌的却是皇帝既然会给他少府这样的高官,多半不会因为他未遂的罪行而惩治他。

更何况,他不仅自首,还交待了俩重要同伙。

“萧少府起来说话。”胡亥看着萧何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笑眯眯问道:“朕的掖庭是你们想出入就能出入的吗?”

萧何一愣,透着迷蒙泪水望向年轻的帝王。

胡亥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宣赵高进殿。”

一时赵高小跑步上殿。

胡亥一拂衣袖,道:“你给萧少府讲讲,这来龙去脉。”

“喏!”赵高扯起笑脸,对着正在尴尬揩泪的萧何,亲热道:“萧大人,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啊,那赵虎是假的一事,陛下早就知道了。之所以没戳穿,那完全是看在萧少府您的面子上。小臣想着探一探这假赵虎的底细,可惜能力不够,还没探出来,只好跟陛下领罚。谁知道陛下高瞻远瞩,见得比小臣可明白多了——陛下当时就说了,萧少府既然与这假赵虎、真蒯彻密谋,想必是要逃出宫去。陛下真是一片慈心全为了萧少府,特意交待了小臣,让底下郎官谒者放萧少府方便行事…”

赵高在那儿情真意切夸着皇帝,又活灵活现讲述着怎么安排谒者配合萧何等人的逃离行动…

萧何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他就说怎么筹划逃离一事如此顺利,还真以为是三人合体、威力无穷的,万万没想到皇帝这么有闲心,跟他们玩了一出猫捉老鼠。

“萧少府,你都听明白了?”胡亥在上首微笑道:“今晚就有劳萧少府,在这章台殿独宿一夜了。”

这是变相软禁了。

萧何唯有遵命。

萧何彻夜未归,蒯彻和张耳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俩也是一夜未睡。

随着天色渐明,张耳焦急地在殿前踱步,眺望着宫门口,就盼着能看到萧何的身影。

“你说萧老弟怎么还不回来?”张耳叹气道:“该不会被查住了?”

蒯彻安慰道:“张兄稍安勿躁。兴许是回复细务,绊住了。”

“那也不该绊住一夜呐!你瞧瞧,这太阳都快升起来了!出入掖庭的马车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装卸秽物了!叫我怎么不着急?”张耳越想越是担忧,怒道:“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劝!”

这个念头一起,张耳越想越对,“我早说了,这萧何是早已投靠了暴秦。你、你、你,你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迷惑了我!”

蒯彻无奈道:“我若是骗了张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张耳一激灵,指着他道:“是了!你也上了萧何的贼船!”

蒯彻:…

张耳是急中生乱,当下长揖道:“蒯兄,你要高官厚禄,尽管去求。但望你看在往日交情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一马。”他抱起简单的小包袱,不再等萧何,自己换了谒者衣裳,沿着规划好的小路,往掖庭跑去。

蒯彻无法,心知萧何一夜未归,一定是出了蹊跷,坐以待毙定然是不成的。

他当即也换了衣裳,紧跟张耳,一路逃往掖庭去。

俩人路上不曾说话,可是沉默中都冷静了些。

张耳道:“方才是我急糊涂了。”

蒯彻道:“现下还说这么做什么?等出去了再计较不迟。”

张耳又道:“萧何定是卖了你我二人了。”

蒯彻不语,只长叹一声,算是默认了张耳的推断。在他看来,就算第一次是误会,这第二次想必是真的了。

两人紧赶慢赶来到掖庭,经谒者辨认,由买通的内侍安排,缩在空的巨大秽物桶中。

尽管那桶每日都刷洗,可是挡不住经年日久的秽物浸透。

张耳与蒯彻虽然不是贵族出身,可也是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往桶里一钻,被那刺鼻味道冲得几乎昏厥过去。

那谒者还“焦急”道:“好我的两位大人,您且忍一忍。”

张耳沉痛肃穆道:“昔日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等受这点异味又算什么?”一捏鼻子,自己把头顶盖子给挪过来、扣紧了。

那谒者是接了郎中令吩咐的,早知道这俩人是被捉弄的,见盖子扣紧了,因要忍着声音,只笑得浑身发颤。

可怜张耳和蒯彻两人,缩在木桶中,本就被熏得没了半条命;又伴着马车碌碌声,被晃得七荤八素;几乎怀疑,不等出宫,就要交待在这秽物木桶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有人从外面大力拍了拍桶壁,叫道:“到地方了,两位大人出来!”

张耳也忘了方才还怀疑过蒯彻,顶开盖子,攥着蒯彻的手,把人拖出来,热泪盈眶道:“蒯兄!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蒯彻:“别摇…别摇…”只觉天旋地转。

张耳才要从马车上往下跳,忽然察觉不对,周围肃静得仿佛还在咸阳宫中一般——他心头一惊,环视左右,只见宫殿巍峨、郎官列队,正是曾来过一次的章台殿!

张耳一时间只觉浑身血都凉透了。

“宣张耳、蒯彻觐见!”高台上,内侍扬声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