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还有冒名收税,强征徭役的恶吏,统统绑了来做力夫。”

胡亥道:“你二人可能做到?”

司马欣自做了廷尉,还着没怎么办过大事儿,忙道:“小臣肝脑涂地!”

萧何也道:“陛下赐了张苍来少府,小臣可以将手上杂务移交部分给他,腾出时间来,先查关中吏治。”

提到张苍,胡亥冰冷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一丝笑意,“他的数学教得如何了?”

萧何笑道:“他说,皇子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聪明极了,学得极好。”

见是话缝,阿圆上前道:“陛下,张家人带到了。”

“叫进来。”

那日游徼绑走胡亥、张蚕等人之后,张伯和老妻原本在家中抹泪,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把他俩和大孙子也带了上,说是要带他们去洛水水库。

老夫妻惶惶然中,就跟在胡亥后面来了这里,等了一夜,天亮时才见了幼子张蚕。

张伯老妻扑上去,抱住儿子,“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的儿!”

张蚕还处在恍惚中,他昨夜亲见了胡亥指挥救人的场景,又见了好些高头大马、达官贵人次第而来,见了父母,问道:“爹,你领回来的那个人,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一家人都想不明白,忽然就又被传召到了大帐中。

进了大帐,只见里面的人,一个个宽袍束发,着丝履戴高冠,张家人只觉如登天宫,正浑浑噩噩间,就见最上首那黑袍高贵的年轻男子低头看来——那眉眼模样,可不就是借宿的采风郎!

“啊,啊,令长…”张伯叫道。

赵高斥责道:“什么令长?这是陛下!”

张伯惊得僵住了。

张蚕缓了缓,反应过来,扯着父母跪下去,“草民…张蚕…见过陛下。”

胡亥微笑着,沉吟道:“张蚕,一个男子却名蚕,虽是农家人朴素,兆头却不好;莫若‘璨’字,起于美玉之光泽,盛于乾坤之明亮。”

张家人还没反应过来。

赵高道:“还不谢过陛下赐名。”

张蚕,如今叫张璨了,忙顿首再拜。

只除了才六岁的张伯大孙子,余者都一时间惊呆了,只会本能反应,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好。

胡亥冲着张伯大孙子招手,道:“这是答应你的狗牙链子。”

二郎神褪掉的乳牙,被打磨光滑,串在一根银链上。

胡亥给张伯大孙子挂到脖子上,那枚色泽温润的小狗牙就垂在小孩子胸前。

“戴着它,你就能像朕的小二郎一样聪明,读书识字,将来给朕做官儿。”

张伯大孙子摸着那枚小狗牙,“做官?”

“做个好官。”

忽然帐外一阵吵嚷,却是那俩冒犯过胡亥的游徼,押送胡亥的众啬夫,与水库上的监工、长官,都被绑在帐外,彼此一照面,互相攻讦,吵了起来。

胡亥掀开帘子走出去。

外面瞬间安静下来。

胡亥缓步走着,一个个人看过去。

那俩游徼抖得筛糠一般,其中一人承受不住,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道:“陛下,小的实在不知是陛下…”

“你们捉张家儿子去,是为了顶替原本该去服徭役的闾左,是不是?”

那俩游徼不敢撒谎,慌乱叩头,道:“小的们也是没办法,上头长官交待下来…”

胡亥眯眼,他知道不只是底下人吏治败坏的问题。

原本城市中的平民是不需要服徭役的,可是自原本的秦二世继位后,修筑皇陵、阿旁宫等大工程同时开启,于是连城市中平民里比较贫贱的也都征发了。

这是上面的律令太过严苛了,催迫底下的人,有关系的就找人顶替了。

“朕知道了。”

胡亥没有跟他们论私人恩怨,而是对司马欣道:“这些官吏,按照律令该判什么样的罪,朕交给你下放给众狱吏去评断。”

“喏。”

凝滞的气氛中,张伯的大孙子问道:“我们能回家了吗?”

胡亥笑道:“怎么不能?不但你们能回家,你的小伙伴赵大眼子以后都能吃饱饭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朕免了关中三年赋税。”

张伯的大孙子眨着眼,问道:“我们不用交粮食了吗?”他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张伯与老妻却是对视一眼,给胡亥跪下来,激动道:“啊,啊,令长…啊不,陛下…这真是…这真是…”

直到胡亥的銮驾远到都看不清了,张伯与老妻还在跪地相送。

“啊,啊,这真是…真是…好皇帝呐。”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说的那个词儿。

一旁的士卒笑道:“张太公,您快起来。我们这得送您家去呢。”

胡亥刚出宫,就在关中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心情很不美丽。

连关中都如此,更何况外面呢?

胡亥暂时歇了微服的心,快马加鞭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李由所在的三川郡荥阳。

李由原本在东边,帮助章邯大军围堵陈胜余党,接了皇帝要驾临三川郡的消息,忙星夜赶回来。

胡亥在荥阳见了李由,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了咸阳转送来的蒙盐奏章。

蒙盐奏章里写道,他已经捉住了反贼宋留,要以此功劳,再向陛下提出一则请求。

他请求胡亥问责李斯。

这当然也是蒙氏那点旧事了。

当初杀蒙恬、蒙毅,始作俑者是赵高,放任不管是李斯。

蒙盐却也很有分寸,比如对赵高他的要求是杀,对李斯却是问责了,刚好踩在皇帝敏感的界限上。

胡亥把蒙盐的奏章给李斯、李由父子传阅着看了。

李由笑道:“蒙小将军立了大功。”

李斯则是抚着白胡须道:“老臣当日的确有罪。”他是看出陛下要给蒙氏翻案来了。

胡亥瞅着老神在在的李斯。

“秦之文章,唯李斯一人”——BY鲁迅《我真的说过》。

于是瞅着瞅着,胡亥对李斯问了个哲学问题:“你说,为啥你一做丞相,就天下大乱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生日福利,大部分要求双更,已奉上;另外要求的小剧场、番外也都挺有趣的。

今天先选“黄粱撒”指定的“想看秦始皇和真正的胡亥看主角日常发表评论”的小剧场来写啦。

小剧场:

胡亥初来乍到,要杀赵高。

真二世:爸爸!他要杀我老师!55555…

秦始皇:该杀!

胡亥送章邯出城,遇刺昏迷。

真二世:爸爸!我好像能回去了!耶!

秦始皇:小崽子你做梦。朕的基业不能给你毁了。

胡亥遣散宫女姬妾。

真二世:爸爸!我的小美人们呐,55555…

秦始皇:…别哭了,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来,爸爸给你讲讲,当初你奶奶的故事…

听完后的真二世:目瞪狗呆.jpg

*

感谢元彤、跃然、26973312、 舞无心、十七宝贝、万事如意、不填坑就便秘、水果王西瓜利亚、旋转跳跃近视眼、草陌的地雷;感谢sherryneko、故人江海别的地雷两颗;感谢青青翠微小天使的地雷三颗!

非常感谢“古道热肠”小天使的手榴弹!

以上~

跟大家一起度过的生日很有意义。晚安,明天见!

第 80 章

这话也就胡亥好意思问。

闻言, 李斯:…你咋不问问自己, 为啥你一做皇帝就天下大乱了呢?

当然李斯不能把这话问出来。

皇帝犯了错, 做丞相的出来背锅, 都已经是约定成俗的事情了。

好在蒙氏这口锅不算太沉, 毕竟祸首赵高还活蹦乱跳着呢。

于是李斯一躬身, 抚着白胡须,心平气和道:“此乃老臣之过…”

胡亥一摆手。

怎么能在荥阳地界上,当着李由,打他爹李斯的脸呢?

胡亥笑道:“哎, 丞相想多了。朕不是要你请罪。朕是羡慕你和先帝之间的千古佳话呐。”

李斯抚着白胡须的手顿住了,真迷惑了,“老臣与先帝之间的…”之间的啥?

为啥看皇帝的笑容, 感觉“千古佳话”都不是个好词了呢?

胡亥笑道:“当初先帝要驱逐六国之人,是李卿上《谏逐客书》, 于是先帝乃收回成令, 广用六国贤人,而后就一统四海之伟业。李卿的文章写得着实好, 朕少年时看过还背了。”胡亥起身踱步, 吟诵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 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 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胡亥神采俊逸,又声音清朗,李斯多年前的谏书给他一诵,竟如无乐之歌曲。

一时诵完,胡亥击掌赞道:“真好文章!好辩才!”

在李斯面前,什么蒯彻、夏临渊都不够看的,这才是真全才、大通才。

赵高陪笑道:“陛下真过目不忘!小臣只听着就知道是好的,却万万背不下来的。”

《谏逐客书》是李斯正式成为秦朝廷要员的转折点,也是李斯本人的得意之作。此刻,见年轻的帝王信手拈来、倒背如流,饶是沉稳如李斯,也被勾起了自矜之情,白胡须翘了翘,忍不住笑开来。

李斯笑道:“老臣多年前的谬作,能得陛下青眼,真叫老臣惭愧。”

李由见父亲得皇帝看重,也与有荣焉,忍不住笑了。

倒是赵高在旁边瞧着,心里盘算着,他读书时候文章写得也挺过得去的——要不,哪天给陛下写篇《郑国渠书》?歌颂一番陛下的爱民如子、深入虎穴?捎带着把他自己忠君爱君的伟岸形象给留在史书上。

胡亥道:“李卿有如此文章华彩,可不要浪费了。现下,朕就给你出了一则题目:为什么你一做丞相,就天下大乱了呢?”

李斯和李由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奶奶的,就知道会有转折。

“你不要紧张,不要有压力,”胡亥笑眯眯的,“就照着《谏逐客书》的文学高度,再写一篇来。朕到时候沾你的光,也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个名字。”

李斯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抚着白胡须,一躬身,应道:“老臣领旨。”

一时李斯父子退下,胡亥拆阅从咸阳转来的奏章,赵高在旁伺候。

赵高小心笑道:“陛下,您真叫李斯写那篇请罪文章呐?”

“朕说的话还有假?”

赵高有点想呵呵,先帝的话是没有假的,您的话还真不好说。

不过赵高只敢腹诽,笑道:“小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小臣是觉得…陛下,您是不是太给那蒙氏子脸面了?”

“嗯?”

“您瞧瞧,上一回他攻下了泗水郡,要求您把小臣给杀了。亏得您圣明,这才保下了小臣这个大大的忠臣。如今他拿住了宋留,又要求您问罪于李斯——李斯可是丞相之尊。这蒙氏子可不是蹬鼻子上脸吗?他不识好歹呐!”

胡亥看他一眼,“接着说。”

赵高揣摩着皇帝神色,又道:“这是小臣把那蒙氏子往好里想。要是往坏处想——陛下,如今您白龙鱼服,身在三川郡。李由乃是郡守。您在这里问罪李斯,万一李斯与李由有不臣之心,一时激愤…陛下您想想!这蒙氏子当真是居心险恶呐!”

胡亥瞅着赵高,目露赞叹,一伸手快准狠得捏住了他的耳朵,转个花,微笑道:“能耐了啊赵三思!你现在还会一黑黑俩了!”

既黑了蒙盐,又黑了李斯父子。

“痛痛痛痛痛!”赵高顺着胡亥用力的方向转,疼得咧嘴,还要笑着回话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

胡亥被气乐了,松了手。

赵高揉着耳朵,沉痛道:“陛下,就算是小臣一黑黑俩。可那蒙氏子野心越来越大,上一回还真是针对小臣,这次就是丞相了,那要是还有下次,岂不是…岂不是只能是陛下了?”

“蒙盐有分寸着呢。人家是要你死,对李斯这做丞相的,却只要问责。”胡亥拨弄着蒙盐那份奏章,咬牙道:“他踩线踩得可准了。”

这条线上,胡亥若是发作,显得心胸狭隘;不发作,却又憋闷。

而且正是用人之际,别说蒙盐只是踩线,还没背叛;就算蒙盐真的背叛了,胡亥为了抚定人心,也不宜追究,甚至只要蒙盐归顺了,就要给蒙氏封赏,以安定百官。

别的不说,四境造反之地及周边郡县的长官,多有为了自保而先造反的。

比如沛县县令,不过他运气不好,想要再度投靠朝廷的时候被刘邦给杀了。

比如南阳郡多位长官,在宋留打过去的时候,都背叛了朝廷;可是陈胜一死,这些长官们又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人,把宋留给赶出了南阳郡。

像这等背叛过朝廷而后又归顺的人,若都杀了,那基层可就真无人可用了。

胡亥与赵高君臣对谈,亦庄亦谐。

李斯父子回房后,却也有一番密谈。

李由出外为三川郡守,因战乱,与父亲也快一年未见了。

“父亲,听说您要来。郡中官员,从前做过您学生,或是与咱们家有旧的,都想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