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期待,蒙盐取出了第二只锦囊内的绢布。

只见上面写着“率领秦嘉军, 投诚项羽, 为之击破函谷关。待项羽分封诸侯日,再开第三只锦囊”。

蒙盐捏着那绢布,一时没有动作。

秦嘉在旁边激动地搓手等待,小心觑着蒙盐面色, 讨好笑道:“在黔中郡的时候, 公子只说叫我带这两万人马北上,找你。说是之后该怎么行事,你都知道…”他踮脚探头, 想看那绢布上写的内容,笑道:“公子说他给你安排了一桩最适合你去做的事儿。”

最适合他做的事儿——做间谍吗?

蒙盐面色扭曲, 险些把手中的绢布捏出水来。

偏偏秦嘉还觉得这是夸他, 一个劲儿复述当初胡亥怎么说的。

“行了。我自有主张。”蒙盐一摆手,止住了秦嘉的喋喋不休。

秦嘉一噎,不敢再多话。所有人当中,他最怕这个沉默寡言的蒙盐。

秦嘉退下,腹中嘀咕, 也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反正一直不信胡亥的身份,觉得这也是个趁乱而起的不法分子。

直到蒙盐带着他,率领两万大军,奔赴了项羽军中,秦嘉才逐渐接受了现实。

虽然在新安损失了二十万秦兵,可是项羽旗下还有众诸侯的三十万大军,与他自家原本的十万士卒一起,共计四十万大军,乃天下第一大势力。

闻说蒙盐来投诚,项羽大悦!

与临阵背叛的章邯不同,背负家仇的少年蒙盐,颇得项羽欣赏。

项羽设宴,亲手割肉斟酒,奉予蒙盐。

“当初广陵府一别,我还当再见无期了。谁能料到他还真能耐,流落岭南,还能再组一只人马来寻我。”项羽冲着底下陪侍的范增、蒲将军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当初与我里应外合的少年英才、蒙氏后人蒙盐。正是他在暴秦之中作为内应,我才能躲过王离大军的斥候探访,率领三万人马,杀了暴秦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蒲将军忙道:“蒙小将军实乃天下恩人!”

站在蒙盐旁边的秦嘉开始觉得腿肚子发软了——妈妈呀,他这是搞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中间来了?他只是想趁机北上寻家人而已啊!

蒙盐垂眸,淡声道:“将军谬赞。”

项羽越看他越欢喜,笑道:“怎么是谬赞?后来若不是你沿途留下记号,真给那暴秦皇帝从坠龙崖下逃走了。”说到此处,又叹气道:“也怪我没有立即杀了那狗皇帝,想着先折辱他一番——谁知道最后给他逃了。”

说到此处,项羽重重一拳击在案几上,震得杯碟一阵乱响。

项羽后来懊恼不已。若不是胡亥此前多次写信给他,叫他好奇这个暴秦的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以在船上并不戳破,只观胡亥行事。谁知道这人如斯不要脸,一国之君,说跪就跪。

厚脸皮简直快成了那狗皇帝的人格魅力了。

项羽问道:“那狗皇帝逃走之时,你为何没有阻拦?”他倒并不疑心蒙盐从中相助,毕竟胡亥杀了蒙盐父兄,天下皆知;而把胡亥拱手送上项羽手中,也正是蒙盐。

蒙盐垂着睫毛,掩去眸中神色,仍是淡声道:“那狗皇帝诡计多端,我恐怕他有人接应,会对将军不利,便将计就计,随他一同出了广陵府。”

“出府之后呢?你们上了船…”项羽想起当日场景。

蒙盐也回忆起当日在淮水船上,他欲置胡亥于死地之时的情形来。一瞬间,当时的恨意与疯狂也涌上来,蒙盐放任这情绪流露在自己面上,淡声难掩痛恨,道:“我将他淹死在江水之中。”

满座寂然。

蒙盐闭目,缓缓讲述着,在他想象中,原本应该有的结局,“我让船在江水上漫无边际地飘,不给他吃,不给他喝,在第三日,当他在烈日的暴晒下气息奄奄之时,我将他头按在水中。他开始挣扎,激烈地挣扎…水花四溅…”

“我问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对不起我父兄…我知道他隔着水听不见。他的挣扎弱下去,气泡从他嘴边冒上水面,终于,他不动了…”濡湿的液体顺着蒙盐紧闭的眼皮渗出来,“我守着他的尸体,在江水上飘,告祭父兄在天之灵…”

烧着炭火的大帐中,众人忽然忍不住打起寒噤来。

不知何时,项羽走到了蒙盐身边,抚着他肩头,沉声道:“小兄弟,做得好!血债血偿,你是条好汉!我与你一般,叔父为秦人所害,我便要杀尽暴秦余孽!来,我敬你!”

他俩碰了一杯。

“干了这一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大哥!”项羽咧嘴一笑,重瞳中燃烧着青年人的纯粹与热血。

蒙盐动容,跪地请道:“我愿为大军先锋,为将军击破函谷关!”

项羽伸手拽他起身,醉眼朦胧中,朗声道:“走!我送你上马!”

一旁范增连声咳嗽,道:“将军,蒙小将军奔波而来,他手下士卒也尚需修整。不如让蒙小将军随军几日,慢慢商量。入关虽急,可也要慎重…”

项羽冷峻道:“亚父此言,可是要代之出战之意?”

范增一噎,道:“我已老朽,不能上阵杀敌。”他傲然道:“可是我这双看遍世事的眼睛,却能为将军明辨敌我、掂量轻重。”

项羽只当没听到他的话,一路送蒙盐出帐。

蒙盐叹气道:“我初来乍到,的确如将军亚父所言,应当率领士卒修整几日…”

“别听那个老糊涂瞎说!我叫他一声亚父,不过是看在我死去的叔父面子上。”项羽老大不耐烦,恨恨道:“要不是看他年纪大了,我非把他赶走不可!”

蒙盐上马,引兵欲走。

“且慢!”项羽忽然叫道。

蒙盐心中一突。

“取我的楚戟来!”

一时楚戟取来。

当日在坠龙崖截杀胡亥之时,项羽的楚戟插在金银车上,随着胡亥座驾一同葬身崖底了。

这是他近半年来惯用的新楚戟,戟尖如雪,齿如残阳,锋利无比,主人马上横扫开来,有万夫不当之勇。

项羽握住,留恋地看了两眼,横持抛给马上蒙盐,“这是我随身的兵器,百战百胜!今日送给你了!”他朗声笑道:“我纵横战场,从无败绩,倒不必再用它。沾沾我的运气,也叫你攻无不克!”

夕阳洒落在项羽健硕的身躯上——恰是人一生中最蓬勃的青年时期,映得他整个人都好似金子铸就,与他几近自负的笑容合在一处,比冬日骄阳更耀眼,使得蒙盐几乎不敢抬眸看他。

蒙盐觉出自己的“小”来。

他伸臂抓住项羽抛来的楚戟,沉甸甸的分量坠得他心中一沉。

他一夹马肚——那马泼风似得冲出去。

蒙盐薄唇紧抿,耳畔风声猎猎,好似正把他心底大骂胡亥一事公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铃儿响叮当”的手榴弹!为我续了一秒!

感谢古道热肠、失忆的小柳金鱼、24411152的地雷!

爱你们!晚安,明天见!

第 130 章

蒙盐领兵为先锋, 至函谷关,不能入;于是率军攻破关隘, 为项羽大军打开了入口。

项羽率领四十万大军, 气势汹汹而来, 在戏水之西暂且驻扎。

这时候项羽大军压境,关内原本跟随刘邦的人当中有些心思活的,便找准了机会。

其中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就派人跟项羽报信, 说是刘邦想要做关中王。那刘邦留着子婴没杀, 这是要让子婴做丞相,而且已经把关内珍宝都据为己有了。

此时的刘邦如果与项羽起冲突, 那就是活生生演绎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像曹无伤这等行径,本是看好了项羽稳居老大, 所以提前跟老大卖好, 不过是卑鄙人性中的一点共性。至于真实历史上, 曹无伤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为因为一句话的消息送了命。

而刘邦入关之后,忙得不可开交。刚入关的时候,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很是耽于美色佳酿了几日;被张良劝谏后,及时克制住自己, 与关中民众约法三章,诛赵高余党,收朝廷降臣。

与此同时,刘邦派出了手下大半兵力,封锁出关道路, 不许一个小孩子离开。

盖因这个不足七岁的秦三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让刘邦很难受。

你说你跟秦王子婴一样,自己出来投降也行啊——他刘邦这么宽大,又不会如何下狠手。

可是秦三世就是不见了。

照着秦王子婴的说法,那就是赵高发难之前已有端倪,小皇帝恐怕被身边忠仆送出关外去了。

刘邦派人了十来天,一无所获。

而这时候,有人跟刘邦谏言,道:“关中这地方好啊,沃野千里,易守难攻。本来您第一个进来,就应该是您做关中王。不过项羽将军手下亲信颇多,说不定要从他们里面选人做关中王了。您要小心呐,不如把士卒调回来,好好守着函谷关。”

刘邦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

项羽身边的亲信,基本是都是累世追随项氏的,要么就干脆是他自家人。

在项羽身边,刘邦排不上号。

人都是有私心的。关中这么好的地方,项羽如果要留给他的亲信,刘邦此时也只能干瞪眼。

与之比起来,一个不足七岁的小娃娃究竟是死是活,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刘邦便把兵马收缩回来,把持住各处关隘。

张良听到消息,来见刘邦,道:“谁跟您出的这个主意?这人可以杀了。如今项羽军四十万,沛公您军十万,您能抵挡他吗?”

刘邦默然半响,只能承认,“不能。”

剩下的话也不用张良说了。刘邦在乱世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明白势不如人,若不乖乖做小弟,那就只能站直了挨打的份儿。他打算把函谷关各处的大部分守兵都轮休了。既是休整军队,也是向项羽表达臣服之意。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蒙盐的军队已经击破了函谷关——刘邦派兵拒绝项羽入关的事情就此坐实。

听说项羽先锋攻破了函谷关,刘邦已经两股战战了;再一听来人名号,竟然是斩落了他一只耳朵的蒙盐,刘邦气得骂道:“这贼老天,专门跟老子过不去!”

骂归骂,刘邦却是能屈能伸,亲自率领众属下,出迎十里,站在道旁迎接蒙盐入关。

“多年前我曾有幸与蒙小将军有一面之缘。”刘邦亲切热情地笑着,亲自为蒙盐牵马,道:“您看看,这不都是误会了吗?如今你是项王的心腹大将,我呢,也是为项王奔走的小卒子。咱们原都是一家人…那些函谷关上的守兵,不过是我担心盗贼出入,放着吓唬人的。那边管事儿的人也当真是死蠢,看到是您来了,竟然也不许入,才有了这场乌龙…”

蒙盐稳坐马上,眉眼不动,知道刘邦这是怕项羽发大军打来,他淡声道:“是不是误会,那得项王说了算。”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刘邦连声附和,觑着蒙盐的面色,又笑道:“从前我就听说您的家人都在咸阳宫中,这次我入关,别的倒都无所谓,只你的家人我是一点都不敢怠慢的。蒙氏一族都还在宫中,起居用度只有比之前好的。您放心便是。”

刘邦卖好,从来都能卖得恰到好处。

家人一直是蒙盐的罩门。

闻言,蒙盐仍是沉默地骑在马上。

刘邦也并不催促,仍是步行为他牵着马,一路用话捧着,把蒙盐迎入了咸阳城。

过了城门,蒙盐收回缰绳,示意刘邦退开。

刘邦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不知道项王…”

项羽现在心情如何,打算怎么处理他的事情呢?

蒙盐垂着睫毛,声色淡淡的,却是丢下了一道炸雷,“项王在新丰鸿门,等明日喂饱士卒,便会发大军攻来。”

饶是已近半百,刘邦乍听此言,还是惊得魂飞魄散,笑道:“这真是误会喽!误会喽!蒙小将军,您是项王的心腹,您…”

“多谢照料我的家人。”蒙盐点头致意,告诉刘邦这则消息,已经是他的报答,多得再没有了。

刘邦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勉强别人帮自己的法子。他急吼吼去寻张良,将项羽大军明日便要发兵攻来的消息告知。

“子房兄,那项羽年轻气盛,一怒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刘邦对上张良的视线,狠狠捶了自己掌心一下,道:“嗐,这都怪我!当初听信蠢人的建议,做出了这等糊涂事儿。”

他把自己痛骂了一顿,倒叫张良无法再腹诽他了。

张良道:“沛公稍安勿躁。那项羽的小叔父项伯,从前杀人犯了事儿,是我保下他来的。他也跟着我在下邳游荡了数年,我们算是颇有交情。请他从中周旋,事情或许能有转机。”

后世我们看鸿门宴之时,难免会觉得要被项伯气炸了肺。

这家伙明明跟项羽是叔侄之亲,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处处护着刘邦呢?项庄拔剑起舞,意在沛公之时,若不是项伯从中阻挡,也许刘邦早就死了呢?

他这么帮着刘邦,那不是害死自己亲侄子吗?

其实这只是《鸿门宴》一节,片面观来,难免会生出这样的看法。

可是事实上,项伯连夜示警张良,虽然也有故交情谊在,却也是为了自己侄子项羽好。

虽然我们知道后来是楚汉相争,可是在刘邦初入关的这个时刻,天下谁能想到呢?

恐怕不管谁来看,故齐田氏都比刘邦威胁大。

而且时人观念,并未像后世一样,觉得就应该大一统,华夏后人就应该都在一个国家。

秦始皇是一统天下的第一个皇帝,在秦末汉初这个时候,究竟是大一统的国家好,还是像周朝那样的分封诸多王、共奉一帝好,并没有定论。

而秦朝的夭亡,更是给这种此时看来还很是崭新的大一统国家形式蒙上了一层阴翳。

所以此时项伯看来,项羽与十八路诸侯,迟早是要都封王,各就封地的。无非是兵权厉害的,分得封地更大更好罢了。他就是死都想不到,刘邦会有称帝天下之心。

而刘邦此时也的确没有明确称帝之意,似乎做个汉中王已经足够满足;然后听从张良谏言,于关中秋毫无犯,克制本能欲|望,又似乎模糊中有着更远大的愿景。

一切都还混沌,刀枪还未出鞘。

不等张良派出人去,项伯已经自己连夜骑马来报信示警了。

究竟这一场新鸿门宴要如何演绎,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蒙盐入了咸阳城,第一时间入宫见了家人,久别重逢,再见都是激动不已。

蒙盐只在心中彭拜,面上不显;女眷却都忍不住落泪。

蒙盐一一看去,忽然道:“阿南呢?”

话一出口,便见众人神色不对。

蒙盐道:“病了?”

他小嫂子忍不住泣道:“不见了…真是愁死个人,一晚上的功夫,阿南和小陛下都不见了…”

蒙盐心中一沉,看向大嫂方氏。

方氏比之半年前,瘦得几乎脱了相,她向蒙盐使个眼色。

蒙盐会意。

两人避开众人,私下说话。

方氏悄声道:“叛军打进来之前,阿南和小陛下都被送走了。”

蒙盐一愣,道:“谁送的?送去哪里了?”

方氏道:“是李斯丞相和赵高一同来告诉我的。阿南陪着小陛下,这半年来同食同寝,夜里也不在我身边。我是第二日白天才知道的。第三日,子婴就做了秦王,杀了赵高。没过多久,李斯也病死了。”她满面愁容,凝视着蒙盐,尽量收敛着太过沉重的期盼,“阿南无事,你不要担心。”

母子连心,方氏明明连夜来几乎难以合眼,此时却尽可能不去刺激蒙盐。

“阿盐…”方氏哑声道,“你是跟了叛军吗?”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有了泪。

她的丈夫、她的公公,都是为了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就是死,也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蒙盐迎着方氏忐忑的目光,如芒在背,只能闭了闭眼睛,算是默认了。

方氏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轻声道:“你是个好孩子…”她声音低微下去,“是我这个做长嫂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