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泽笑道:“沛公哪里的话——都是大妹出主意, 我不过一个跑腿办事儿的。”他打量着刘邦与刘邦身后的十几个人,试探着问道:“沛公, 听说您现在不得了喽!我是不是该叫您汉王了?”

刘邦察言观色,心知吕雉等人还不知道他被项羽打败的事情, 倒是知道他封为汉王之事。

刘邦笑道:“什么‘寒王’‘热王’的, 我不还一样是你妹夫,你一样是我大舅哥吗?话说我那俩孩子呢?”

一双儿女,是他和吕氏打不断撕不开的牵绊。

有着一双儿女来,吕氏绝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

吕泽笑道:“外甥女和外甥都在家呢。大妹!”他又叫吕雉, 却见吕雉充耳不闻。

吕泽也就不好再叫了。他听这个大妹的主意习惯了, 知道吕雉是个有想法的人。况且当初吕雉连夜带他们逃离沛县,虽然说是沛公安排的, 可是这几年下来, 吕泽也不是傻的,如何看不出大妹和妹夫之间是有了嫌隙。

否则,怎么妹夫做了汉王, 大妹仍是不让他们去找去呢?

吕泽见刘邦形状狼狈,又只带了十几个人,便知道肯定是出事儿了。但是这事儿要不要管,怎么管,他还得问问大妹的意思。

当下吕泽和刘邦只能在一旁寒暄。

刘邦就站着看人群中的吕雉。

方才的妇人去而复返,怀中还抱着一名脸色绯红的幼童,她从人群中挤进去,“吕神仙!吕神仙!您看看!从昨儿起就发烧…您赐点药!求求您了!吕神仙!”

吕雉探身看那孩子,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从怀中掏出一枚桑叶小包来,给那妇人道:“回去把里面的药用水化开,给孩子服下,包他药到病除。”她语气坚定,立于人群中不慌不忙,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力量。

那妇人喜极而泣,捧过桑叶包,如获至宝般去了。

其实那桑叶里不过是些镇痛安神的药草磨成的齑粉,而吕雉也不是神仙。

可是在这动荡战乱的岁月里,吕雉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那些男人在外,不得不自己扛起整个家的妇人们是多么疲惫无助。

而当孩子生病的时候,那些妇人更是会觉得天都要塌了。

可是普通黔首,这时候能吃饱肚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请医用药呢?

吕雉心里清楚,像她自己这样的女子是极少的。天下绝大多数的妇人,甚至包括男人,都是像她妹妹吕嬃一样的性情。

当灾祸不幸发生的时候,她们需要有个人握着她们的手,告诉她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们需要这样一双有力坚强的手,握住她们,使她们免于崩溃破碎。

吕雉不需要。

吕雉就是这样一双手。

其实哪怕是两千年后的世界,人类能够治愈的疾病仍是很少的。

而吕雉此刻的行为,倒是恰恰吻合了后世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To Cure S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fort Always.”——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吕雉给予无助妇人们以安慰,免她们惊惧忧虑。

而在下邑的妇人眼中,吕雉俨然已经成了活神仙。

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围着吕雉的妇人们都得到了想要的安慰,这才纷纷口呼“活神仙”,给吕雉让出路来。

刘邦迎上来,笑道:“我儿的娘竟是神仙。活神仙,您可提携提携我——叫我这鸡犬也能上天!”

一句话说得吕泽都笑了。

就是吕雉,也不能不佩服他这样软得下身段。

吕雉早已把刘邦等人形状尽收眼底,此刻只道:“回住处再说话。”

一路上,刘邦和吕雉聊着闲话,不过是孩子可好,老人可好。

两人一面闲话家常,一面互相揣测着,打算着。

刘邦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有求于吕雉,这种态度不难理解。

可是吕雉如此,难道也有求于刘邦吗?

时光倒退回数年前,在刚打晕刘邦,救出刘莹,带家人逃离沛县后,初到广陵府的几个月里,吕雉是快意的,是舒展的。

可是这份快意舒展,随着刘邦势力越来越大,渐渐都消失了。

而等到刘邦做了汉王,联合众诸侯,声势浩大攻下彭城——这两年来,吕雉更是煎熬。

能只以道德标杆来决定是否做某事的,是圣人。

而吕雉自认不是圣人,她是个俗人。

她像全天下的母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的一双儿女,是做诸侯王的孩子好,还是做一个乡野活神仙的孩子好呢?

那一夜,她打晕刘邦,救下刘莹,连夜逃走之时,她以为自己是斩断了感情,理智做事的。

可是时光推移,她渐渐明白,她那夜的举动恰恰是感情用事的。

她是太失望了!

她是太痛恨了!

可是这乱世,容不下感情,既容不下柔软的情爱,也容不下冰冷的仇恨。

唯有无情,唯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间,护着她的一双儿女平安长大。

现在回头再看——她带着一双儿女,逃离刘邦,真的是利益最佳的选择吗?

吕雉闪了一眼牵马走在自己身旁的刘邦,和他身后那十几名一路跟着的随从。

她当初离开沛县,把自己剥除于刘邦势力之外的举动,是意气用事的,是傻的。

这么多年来,她的交际圈就是刘邦的势力圈。

这一举动,实际上是她把自己给孤立了。

而不管她有多么痛恨失望,却也不得不承认,刘邦在拉人入他圈子上面别有天赋。

从前他只是一个亭长,可是圈子里有长官萧何、曹参等人;现在他做了汉王,更是合纵天下诸侯了。

刘邦搭起来的平台,就是她这一双儿女的平台。

只凭她自己,是绝无可能把子女托举到这等高度的。

也许换一个寻常妇人来,只要一双儿女在乡野平平安安长大就足够了。

可那不是吕雉。

吕雉是为政治而生的。前三十载的家长里短生活,暂时掩盖了她的本质;可是等她冲出沛县,自己奔走于乱世,看得越多,心里的渴望就越热——要站到更高的位置!

而不断传来的,有关于刘邦高升的消息,更是刺激了她的野望。

要让她的孩子站到更高的位置!

其实刘邦逐渐高升,最后做了汉王的消息传来,刺激的不只是吕雉,更包括吕嬃、吕泽等一干人。

按照他们对刘邦的了解,刘邦是个有好事儿大家一起发财的主儿。如果他们当初没有逃离沛县,现在跟着汉王,自然也能吃香喝辣。

于是这巨大的落差,又让他们对吕雉当初的决定不满,更加刺激了吕雉对权力的欲|望。

所以此时两人相见,明面上是刘邦有求于吕雉,其实暗地里吕雉也正要利用刘邦。

然而吕雉情绪控制不如刘邦高超,到底还是给了刘邦个冷脸。

哪里像刘邦,就像对那夜的事情选择性失忆了,明明是逃命途中,还能耐心等着吕雉忙完,也不在意她的冷待,笑脸相迎。

抛去个人性格能力不提,至少刘邦还比吕雉大着这十几岁呢,年纪不是活到狗身上去的。

此时一行人到了住处。

吕雉领了一双儿女来见刘邦。

女儿鲁元已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儿子阿盈也已经懂事了。

姐弟俩牵着手站到刘邦面前,在母亲示意下,犹豫着喊出了“爹”这个称呼。

刘邦笑道:“好孩子。”

吕雉道:“我去请公公来。”这说的是刘邦的父亲刘老太公,当初稀里糊涂跟着吕雉一起离开了沛县。

等吕雉扶着刘太公过来,就见刘邦正抱着儿子阿盈在院子里转圈,逗得阿盈又叫又笑。

吕雉脚步一滞。

刘太公年纪虽大了,耳不聋眼不花,举起拐杖就敲刘邦,“好你个刘老四,把你亲爹扔外面不管好几年!做了什么汉王,也不管家里人!你站住!”

刘邦放下阿盈,抓住老头子拐杖,笑嘻嘻道:“爹,您这不是挺精神吗?又娶了一房不成?”

刘邦母亲死后,刘老太公又续娶了,而且还又有了儿子。

所以有刘邦这么一句调侃。

刘老太公被这个无赖儿子给气得丢了拐杖,要动手。

刘邦把老头子给糊弄走了,对吕雉道:“我现在都五十岁的人了,整天打来打去,也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儿了。到时候手底下的人也没个去处。我琢磨着…”

吕雉在旁听着。

刘邦蹲在地上,逗弄着阿盈,似是随口道:“我琢磨着,等回了栎阳,就封阿盈做太子。”

吕雉心中一震。

此时诸侯王的继承人,也叫做太子。

哪怕只是汉王太子,那也是普天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了。

刘邦这样的人精,见吕雉没有当面唾骂叫他滚,便知道有商量的余地。而还有什么,比立阿盈做太子,更能叫吕雉甘愿的呢?

毕竟此时的吕雉,已经不是新婚之夜那时,能被他以情谊蛊惑的小姑娘了。若刘邦这会儿还用感情那套来对吕雉,恐怕立时就会被赶出院落了。

前文说了,刘邦留人时永远大方,永远能看准对方所求为何。

他虽然还有个跟寡妇生的长子,可是那寡妇既没有吕雉这样能打仗的哥哥与人马,又不像吕雉的妹妹是手下得力干将樊哙的妻子,更何况太子总是年幼的好。

刘邦抱着阿盈起身,面对着吕雉,道:“随我西归,回栎阳阿盈就是太子。”

他坦然道:“我也不瞒你,现在项王带兵回来,攻下了彭城。我们行动要快。”

这又是刘邦的另一个好处,该真诚的时候,他可以比稚子更真诚。

吕雉看着地面上,那里阿盈的小影子黏在刘邦的大影子旁,像是随时可以膨胀为庞然大物。

吕雉道:“我叫哥哥这就清点人马。”

自始至终,俩人无一语提及多年前吕雉出逃的那个夜晚。

他们都是聪明人,尴尬事不要提,就是彼此揭过了这一篇章。

这不是什么都要谈的明明白白的恋爱。

混沌肮脏的乱世,唯有权力交锋的闪电能劈开长空,唯有利益碰撞的雷鸣能响彻寰宇。

刘邦得到吕雉的助力,收拢残兵,一路西归,同时派人游说黥布与彭越反叛项王。

黥布毕竟是项羽的老部下,对于项羽的能力还是心存畏惧的,虽然拥兵自重,可还没有到要跟项羽对着干的程度,对于刘邦的邀约并没有答应,只是敷衍。

倒是彭越是个干事儿的主,领着兵马就上了,为刘邦西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而随着刘邦西退,项羽杀回来,众诸侯见势不妙,原本投降了刘邦的诸侯,这会儿又投降项羽了。

比如说魏王豹,他也是个骚操作的主儿,借口亲人生病回去探疾,跑回去就立刻叛变,投诚了项羽。

刘邦集团人心也渐渐浮动起来,立太子不只是为了团结吕雉,更是为了团结整个利益集团,给大家一点信心。

刘邦叫卢绾在关中征兵运粮,于是年六月回到建都的栎阳,果然践守前诺,立幼子刘盈为太子。

见刘邦后继有人,至少他身边的利益集团稳定下来。

刘邦派人去劝说魏王豹回心转意。

可是魏王豹这次叛变却是铁了心,不敢再跟项羽对着干了。

刘邦没办法,自己亲自领兵,与曹参、灌婴前去攻打魏地,仍留卢绾在关中征兵运粮。

就在刘邦平定魏地之时,万万没想到自己屁股后面杀出来一支军队,占了他的大本营。

这支军队,就是胡亥领导的复秦大军。

在刘邦与项羽楚汉相争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胡亥从巴郡江州开始经营,辐射周边郡县,并且在刘邦东进之后,趁机蚕食了关中汉中等地区。

这一切比想象中容易。

盖因为战乱不断,中东部是楚汉相争,东北部是齐楚交锋,不管哪里,都打得很惨烈。

像齐地,就是被项羽屠城了。

像彭城,是被刘邦掳掠了。

所以这些地方的普通黔首都活不下去了,就算是秦末时候忍耐着没有逃命的人,这会儿也撑不住了,凡是能跑的,都往西北跑了。

黔首们越往西北跑,怀念大秦的氛围就越浓重。

首先是因为,原本的秦地就是西北,这些人跑到秦人故土上来,人家当然怀念故国。

当然关键还是舆论引导,在胡亥的指导下,在夏临渊与叔孙通的不断努力下,当然也是在天下大势的帮助下,黔首们普遍开始比较——

“秦始皇在的时候,虽然要服徭役,可是至少能活命;虽然要交赋税,可是至少能吃饱饭。”

“可是现在呢?”

“从前说秦朝是暴秦,可是现在还不如秦朝那会了——走在路上就被拉了壮丁,做了兵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哎呀,真是怀念先帝在的时候啊,那时候谁敢偷东西呢?谁敢欺男霸女呢?可是现在——村里十室九空,剩下一户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了,活不了啊!”

“嗐,一朝不如一朝,一朝不如一朝啊!”

当民众的怨愤达到了顶点,叔孙通与夏临渊适时引导舆论。

“听说秦二世只是失踪了,说不定还活着呢…”

“据说秦始皇就是去海外做了神仙。要是他老人家还在,我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背井离乡…”

“嗐,要是大秦还在就好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邦被项羽击败,死了十万士卒,为了反击,让卢绾从关中巴蜀等地征兵运粮,等于是给已经堆满的木柴上浇了油。

这种时候,刘邦已经顾不上维护刚入关中时,秋毫无犯的形象了。

一时间关中巴蜀等地,征兵之猛,甚于虎狼。

凡是有办法的黔首,都纷纷南逃,正撞上从江州出发的胡亥。

胡亥瞅准时机,于是年五月,在江州起事,亮出了他大秦皇帝秦二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