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摊开取暖的双手凝滞在半空中。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如今手下谋臣有李斯冯劫,文有萧何陈平,武有李由蒙盐,多你一个还真没地方放你。若说留你给太子用——你如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 多半也活不到那一日。”当收敛了温和的一面,胡亥是可以很辛辣犀利的。

张良挺直了脊背,轻讽道:“然而,现在你却以帝王之尊,亲临寒舍。”

胡亥走到亭子边缘,脚尖触到一点积雪,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良,道:“你大约以为朕是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以为朕没有把握拿下这对翁婿,所以才有求于你,要你写这封信劝说吴芮。”

张良稳坐不动,“难道不是么?”

“哈。”胡亥断然道:“那你就想错了!”

张良仰头望着胡亥。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大秦的皇帝。

从前与汉王一同被绑缚入咸阳的时候,张良只隔着马车帘幕,远远看到过那黑色的身影。

为汉王出谋划策之时,张良曾从无数关于大秦皇帝的事情资料中,推演过这个年轻的皇帝该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会如何行事…

张良研究自己的敌人,不惜时间与心血。

可以说,甚至连胡亥自己本人,都没有张良更了解他。

今日,那个在张良脑海中塑造过无数次的大秦皇帝活生生出现在了张良眼前。

他与张良所设想的,分毫不差。

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冷酷无情;看似言笑无忌,实则工于心计。

大秦皇帝,有着超出年龄的老辣,更有超出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君王的“忍”与“狠”。

这样一个皇帝,会成为乱世中最后的胜利者,实在是不难想到的事情。

然而张良还是不能接受这事实。

青年时代埋入生命中的国恨家仇,只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发根深蒂固。

曾经热血沸腾的恨意,如今化作了偏执的恨意,甚至有一日会成为至死不休的恨意。

张良冷漠道:“哦?我说错了么?”

胡亥面色森然,咬牙笑道:“你错得离谱!朕要拿下黥布,乃势在必得之举。最好你写信给吴芮,缩小战况。否则,也不过是使战争更久更激烈几分而已,最终的胜利者还会是朝廷——然而百越之地的无辜黔首,却也要跟着遭罪。你这封信,关系的不是朕是否胜利,而是关系着成千上万户只想老实耕作的黔首存亡!”

张良一震,顿了顿,冷讽道:“陛下若真有爱民之心,又为何要兴兵攻打黥布呢?”

胡亥亦冷笑道:“从前听说你算无遗策,如今看来却也未必。当初列侯封王,淮南王吴芮最为乖觉,主动吐出吃进去的封地,还给朝廷,只保留一小部分封地。而黥布非但不效仿吴芮行事,还违逆朝廷旨意,没有让士卒解甲归田,现还领着十万常备军,害得黔首不得休息——他若无旁的心思,为何要留这十万士卒?这一仗,是越早打,伤害越小。等到黥布经营起势力来,主动挑衅朝廷之时,恐怕就不是一仗能解决的了——到时候,这十年战乱又要从头再来。”说到后面,他已是语重心长起来。

张良沉默听着,他明白皇帝所说,句句在理。

胡亥话锋一转,对赵高道:“回去安排史官,就写朕已经礼贤下士,三请过张良了。”

张良一愣。

胡亥又道:“这封信,你若是写了,史书上少不了你的一笔。若是你不写——知道什么叫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么?你也甭算无遗策、五世韩相之后了…你就是个小肚鸡肠,为了自家那点恩怨,置百万黔首性命于不顾的小人物,上不得台面。”

赵高在旁道:“可不是嘛——您家祖宗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

张良反倒笑了,道:“陛下不必拿话激我。”

他明白以如今朝廷的兵力,要拿下黥布,只需韩信西进便可。

胡亥睨着张良等下文。

张良叹息道:“这封信,我写。”

胡亥换了笑模样,道:“朕就知道先生是高风亮节之人…”

张良又道:“这封信,我为吴楚黔首而写。”言外之意,他不愿为朝廷所用。

胡亥不以为意,笑道:“太子妃有孕之事你知道了?等将来孩子大了,还要请你启蒙呢!朕知道你不愿意归降于朝廷,但是这太子妃可是你跟随的汉王的女儿,也算是你应尽的…义务?”

这是一笔糊涂账。

张良叹道:“汉王乃时运所误。”

胡亥笑道:“拉倒——他连自己家里的事儿都搞不定,还能治理好天下吗?”先吹个牛逼再说。

张良一时被他问住,顿了顿,才道:“陛下讥讽于汉王,然而陛下的家事处理得便清爽么?”

胡亥打个哈哈,道:“朕一个快活的单身汉,四海为家!天下为家!”

饶是张良深恨秦帝,却也不能不承认,眼前大秦的皇帝,作为一个人来看,实在很难叫人讨厌。

甚至胡亥身上天生透着一股讨喜的劲儿——前提是他收起了帝王的威势。

当下张良挥笔写就了给吴芮的信。

胡亥自己亲自收好,笑眯眯道:“赵高,叫底下人多准备火盆,叫张良先生过个舒坦的冬天。先生,您也别气——局势所限,朕暂时不能放你出去。这也不能怪别人,实在是您智谋太高,又老想着反叛朕的大秦。您放心,等朕平定了南边的事儿,就有信心把您放出来,不怕您作妖了——等您出来了,要是愿意教教刘邦的外孙呢,就教;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咸阳城随便您逛。”

皇帝把自己的去处安排的明明白白,张良看一眼密布的郎官,还能说什么?只好复又捧起那册古诗源来,不再与皇帝交谈。

张良愿意写信给吴芮,也的确是为无辜黔首考虑。

他明白天下大势,知道哪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也敌不过咸阳与韩信夹击。若吴芮出手相救黥布,只是徒增伤亡。

他这一生曾面对无数次选择。

曾经,他选择以勇士一人性命,去换秦始皇的命。

几十年后,他选择以一封吻合敌人利益的信,去换几十万黔首的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张良望着天地间的无垠洁白,呵出一团雾气——果然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么?

吴芮本就是个乖觉的,否则也不会主动吐出大部分封地给朝廷。

平定黥布的战争很顺利,胡亥下令,李由领兵,与楚王韩信配合,不出两个月,便使得黥布兵败自杀。

九江故地尽归于朝廷。

与此同时,淮南王吴芮病逝,由长子继承了王位。

至此,大秦内部诸侯作乱的隐患,暂时消除。

冯去疾病逝与太子妃诞育公主在同一日。

新生与死亡,这就是人间。

小公主单字为“嫣”,是胡亥给起的。

十年战乱之后,朝廷难得有了缓和的时机,又逢公主诞生,底下朝臣们商量着,要给胡亥大办三十岁寿辰。

胡亥起初不愿,觉得多少实事还等着人去做呢,哪有空给自己吹生日蜡烛。

但是叔孙通劝道:“陛下,借着您寿辰,也是整个大秦的新气象呐。”

整个帝国已经苦了太久,需要一点慰藉。

胡亥想了想,道:“贺礼就每人写份书法作品。别的都容易铺张浪费。”

一时间,众臣都在这“书法作品”上争奇斗艳,要从立意上就与众不同。

书法这方面,赵高是强项。

而书法不算好的大臣们,就在写的内容上下功夫了。

“这词真是好!”

“是啊!可惜写给陛下…恐怕不合适…”

胡亥走过去,就听见叔孙通在跟夏临渊嘀嘀咕咕。

“说什么呢?”

俩人吓了一跳。

胡亥伸手取过案几上墨汁未干的作品,却见上面写的是一首《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夏临渊小声道:“…这是淮南王妾室毛苹所作…”

叔孙通小声补充道:“淮南王过世之后不久,这毛苹也一病去了…”

胡亥笑眯眯望着他俩,道:“好词——怎么说送给朕不合适呢?”

夏临渊&叔孙通:…您说为啥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跃然两位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非常感谢大佬畸形的理性的火箭炮!来一发!

晚安,明天见。

PS:上邪作者,有一说是吴芮妾室毛苹,但是没有证据哈。

第 182 章

心里想着“单身狗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叔孙通和夏临渊却是谁都不敢把这话直接摔到皇帝脸上。

叔孙通圆滑些,笑道:“词真是好词,小臣看了心里都羡慕得很,恨不能也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小臣生,为小臣死…不过因为这淮南王新丧,作词的妾室也随之去了,而陛下乃是寿辰, 这兆头不好——所以才说不合适呢。”

“是么?”胡亥斜着眼睛看他。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叔孙通一脸真诚。

夏临渊在旁边一脸佩服地看着他——这人能做太子殿下的老师, 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胡亥也不拆穿, 笑道:“你说是就是。朕告诉你们,这次的贺礼朕是要广告世人,从中选取优秀内容, 传阅天下的——究竟写什么, 你们自己掂量。”

如果不怕给天下人看到拍马屁的阿谀态, 那就随便你们去。

叔孙通到底还是读书人, 平时私下里怎么捧着皇帝都好说, 但是要给史书记上一笔, 却还是有点丢不起这个脸。

叔孙通决定回去打听一下左相李斯的贺礼——毕竟, 老丞相还是很要脸的人。

胡亥感叹道:“吴芮是个治理一方百姓的好受,可惜去得太早了。”

淮南王吴芮的封地,乃是百越文身之所,在这会儿还属于大众观念里没怎么开化的贫瘠之地。

所以原本吴芮治理得好好的,胡亥收服黥布, 但是暂时没想动吴芮——谁知道天不假年,吴芮一病死了。

可知世上真有造化弄人一说。

这日太子泩回到承乾宫,就见太子妃鲁元在绣东西,笑问道:“在给嫣儿做衣裳么?”

鲁元抬眼,见太子泩一头汗水,先示意侍女去拧了湿帕子来,给太子泩擦脸,笑道:“倒不是——这不是陛下寿辰,朝中大臣们都写字送贺礼,我想着,咱们身为小辈…”

太子泩一愣,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勉强道:“还是你有心。”又道:“孤就随众臣一同,送字便是了。”

鲁元知道枕边人的心病,轻声道:“我想着——这小屏风就算是咱们二人一起送的,只是上面绣什么字,还没想好…殿下若是想要了要写什么字,我也绣一样的送上便是了。”

太子泩哼了一声,呆着脸想了一想,又和缓了面色,道:“这倒也是个机会。借着送贺礼,孤说不得能要求多参与些政务…”

鲁元侧耳静听。

太子泩抱怨道:“说是给孤入了预政,然而就是跟大臣们商量事儿的时候,叫孤过去干坐着听罢了。真刀真枪的事儿,全然不让孤沾手。知道的,说孤是他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防贼呢!”

鲁元吓得左右一看,见侍女都耷拉着脑袋作耳聋状,还是不放心,叫她们都退下了。

鲁元也不劝太子慎言了——俩人孩子都生了,她也摸清楚太子的脾气了。

鲁元顺着太子泩的话,道:“既然殿下想在政务上有所进益,那么何不从政务上去下功夫送贺礼呢?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新政,作为给陛下的贺礼,趁势提出您的要求,想必陛下也不会拒绝。”

太子泩喜道:“你说的这个法子好!孤怎么没想到?”

他欣喜于得到了一个新办法。

鲁元却是被自己心底的情绪吓了一跳。她历来是个敦厚温和之人,别人都这么评价她,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那句“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新政”冲口而出,落在太子泩耳中或许只是一句建议,鲁元却深知自己心中涌起的讽刺之情。

太子泩兴冲冲离开了。

鲁元却呆坐半响,忘了手中针线——她竟然敢讽刺太子殿下?难道…她竟然瞧不起这位天之骄子么?

太子泩得了鲁元一句话点醒,当时兴冲冲离开了,随后却开始苦恼——利国利民的新政,岂是那么好想的?

大秦如今的政令也好,律法也罢,无不是经过了贤人志士的反复思考锤炼的。

要太子泩一个刚入预政的少年人,提出什么一鸣惊人的新政——哪怕是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太子泩心中有事儿,神色间便流露出来。

如今叔孙通已经不再每日教他功课了,只每周来一日。

太子泩日常授课的老师,改换了许多山东来的儒士。

原本胡亥还想要李斯等人给太子泩轮流上课——但是政务繁忙,太子泩如今高度也没达到,就先让儒生博士给太子泩打底子。等到底子打得差不多了,胡亥却又对太子泩有了新的看法,于是给他另择名师之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恰这几日给太子泩讲经学的是位叫娄敬的博学大儒,见唯一的学生神思忧虑,少不得询问一二。

太子泩对于朝夕相处的老师还是很放心的,于是便把心头难题给讲了。

“想出一则利国利民的新政,为父皇祝寿——一时间却没有好的想法,为之奈何?”

娄敬却是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一肚子“利国利民”的想法,就差个合适的平台和渠道,一听太子泩的苦恼是这个,登时激动得差点晕厥过去。

娄敬忙道:“殿下有心。若说利国利民的新政,眼下还真有一则,若殿下果能说服陛下启用,那不只是利国利民,更是为大秦立万世功业呐!”

太子泩眼睛亮了,道:“老师教孤!”

娄敬也不卖关子,开篇就把立意提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铿锵有力道:“大秦因何而几失天下?项羽因何能有天下?大秦又因何而复有天下?”

三问,三个天下,听得人激情澎湃。

这个问题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