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人就是假装的赛罕大兵!

城楼上只看到这些人骑着大马,又生的人高马大的,穿着赛罕的骑射服,城下叫阵的那副阵仗与真赛罕简直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们竟然还会说赛罕话!

那说的那么流利!

何其阴险!何其狡诈!

陈县令不觉得这是自己大意,就凭这些人的言行举止,恐怕连赛罕大兵自己都不一定能分得出来。

“陈县令?”萧慕延打量了一眼被架着的人,又瞪了一眼周围的人,怒斥道,“不得对贵县无礼!”

几个越骑兵和东望兵赶紧垂下头,那两个架着陈县令的越骑兵也松了手:“是。”

陈县令本来就脚软,他们一撤,差点儿就摔了下去。萧慕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十分客气道:“我们此番前来叨扰贵县了,还望贵县不要恼怒。”

陈县令扯了扯官袍,有些搞不清眼前之人有什么打算。听他言语十分和气,举止也不像那些当兵出身的武将般粗鲁,心里的怨恨倒也少了几分,也不敢带到脸上。

“请贵县到吾军帐中一叙。”

由不得陈县令讨价还价,虽然没有兵丁押着他,可他看看周围之景,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既然能毫不犹豫投降了赛罕,如今朝廷官兵来“收复失地”了,自然也不敢得罪。

认命般的跟着萧慕延一行走出了城。

城内被卸掉兵器的兵丁们见到长官被俘,各个失声痛哭。姜大勇面露不忍之色,待他们这一队接管了城门的守备工作后,几个相熟的东望兵也凑在了一起。

“真够惨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活不成了?”一个小兵道,“俺听说以前官兵收复城池后,凡是投降过得人最后都杀死了。”

另一个愤愤道:“难道他们不该死吗?!原本是官兵,竟然投降赛罕,那些北狄杀了我们多少人,梧桐县的人毫无廉耻之心,早就该死了!”

一道咳嗽声响起。几人一惊,见到什长不悦的眼神,赶紧散开回到各自的巡防岗位上,不敢再闲聊了。

姜大勇不禁摇摇头。那些兵的话他一字不落的都听到了。虽然那些人是投降过赛罕,可一想到过了今夜他们就要死,心里也颇为不舒服。

可这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

东望的兵没有主动打过仗,可不代表没听过那些规矩。凡是被投了降的,交过赎城金的,不论是官还是兵,一律处斩!

梧桐县的兵哭的不是县令,而是哭的他们自己。做主投降的是官,是他们的上峰,可这又如何呢?

姜大勇是个什长,什长虽不是官,但也有几分小权。他隐约打听过,其实他们东望的大官们也曾商议过给赛罕交赎城金。

不交,赛罕会让他们死。

交了,以后朝廷会让他们死。

姜大勇无声叹道:“大家都是苦命人,你们也别怨我们东望的人,世道就是这样。”

萧慕延并未一举攻下梧桐县,甚至除了城门城楼处,他们连城内都没进。不过城内都是普通小民,加之又有陈县令这个人质在城外军营中,城内的梧桐县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陈县令战战兢兢的缩着脑袋,站在营帐内。兵丁们都知道的事,他更是门清。

没想到有朝一日官兵竟然会到偏僻的梧桐县来,陈县令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做好了一死的准备。谁料那看起来还算和气的将领没有任何杀意,不仅给了他一个座儿,竟然还让人给他吃食。

陈县令扒拉了一口饭——没馊!

又吃了一口菜——没坏!

现在俘虏的待遇都这么好了吗?

陈县令忐忑不安的用了顿饭,竟然还有热水给他喝。吃饱喝足后,人的意志也消了不少,至少现在陈县令又不想死了。

“贵县用的可好?”

帐帘撩起,陈县令又赶紧站起:“大人让下官吃顿饱饭,以是大恩德,下官已无牵挂。”

“贵县这是什么话?”萧慕延道,“我请贵县来军中做客谈不上什么大恩德。”

这难道不是断头饭?

陈县令不可置信地望着萧慕延,下意识就问了出来:“将军不打算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我…”陈县令难以启齿道,“我投降了赛罕。”

“这样么。”萧慕延坐了下来,屈指扣了扣木桌,“按律的确是当斩。”

陈县令好悬没直接跪下,被何志一把拽着按在椅子上与萧慕延对着坐下。

“不过要断言贵县是不是真的投降了,还需要时日,也需要递折子给圣上。”萧慕延道,“总不能贵县自己说投降了,就真的投降了,得拿出证据。兵法上且有诈降一说,实则是为了保全实力,若不问清楚就将守城大将斩首,这举动着实不太明智。”

陈县令目瞪口呆。

被对方这么一说,他都有些怀疑…难道自己是诈降?不对啊,自己是明摆着投降了啊,还交过赎城金呢!这事还用查?问一下城内的人不就知道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将领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一样,下一刻又道:“再者,还有一些小人喜欢搬弄口舌是非,有时候口供也做不得准。”

萧慕延一番话说完,陈县令都快觉得自己没罪了。

第67章

一旁站着的何志燕平二人对视一眼, 也都有些看不懂萧慕延的想法。自靖平相逢后, 总觉得他们的越骑将军有些变了。

搁在从前,萧慕延怎么可能会对王泰那种官和气,而现在不仅对王泰, 就连现在这个陈县令,竟然都能与之坐下相谈。以前的那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强硬锐气在不知不觉中都收敛了起来,现在态度缓和了不少, 仿佛整个人从一团烈火变成了看起来颇为普通的池塘。可当人踩下去后才会发现这小小池塘的本质乃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吞噬一切, 无比危险。

陈县令现在就在池塘边缘试探。“大…大人, 您打算查多久?”

“这就要看梧桐县诸人是否配合了。”

陈县令顿时精神抖擞!

他哪里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想来眼前这队官兵只想从梧桐县捞些好处, 只要给足了钱粮, 他就性命无忧!

不就是再交一次赎城金么, 这套路他熟啊。

陈县令道:“小人恬为梧桐县县令,全县上下没有人比小人更了解梧桐县了。”说罢,便直接说出了梧桐县内的存粮,银钱,不过他留了个心眼, 没有将数字说实,只报了四分之一数。

在他说完银钱数字后, 对面的将领脸色又温和了不少。陈县令彻底放下心了, 想必是逃过一劫。谁料只是一眨眼, 桌子就被猛地一拍, 那将军怒目而视,“我想贵县应该是欺瞒的下场吧。”

陈县令那颗心又悬了起来,对着萧慕延哭穷:“小…小人没有欺瞒大人啊,梧桐县地势偏远,整个县内也只有这么多钱粮了。”

萧慕延扫了一眼何志与燕平,哎,属下太实心眼就是不方便,害得他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唱独角戏。如果柳淑淑在场,肯定更将他的话接下去,在向狮子山匪寇勒索赎金的时候,她那魄力,熟练地完全看不出是个新手。

不过柳淑淑是个女子,他虽然不介意,柳淑淑自己应该也不会介意,可柳阔那一关就难过了。世家大族的女子可以执掌中馈,可以在后宅掌握整个家族的银钱、人情往来,然而绝对不可能让她们就这么抛头露面。所以即便柳淑淑在他身边,也不能跟他一起搭戏了…

陈县令只觉得对面将领的脸越来越沉,面色越来越不善,生怕脑袋又丢了。他吃饱了饭,又听到萧慕延之前那番话,早已没有死志,赶紧又往上加了一层:“城内还有些富商,若偶尔征些银钱,也是可以的,但也不可盘剥的太过了。”

萧慕延没有立刻应下,只是对陈县令道:“贵县,刚才我说了,只有一个人的口供是做不得数了,也罢,我再去问问旁人也可。”

说完直接起身离去,任凭身后的陈县令如何大喊也不回头,只留下几个越骑兵严加看守。

何志燕平紧随其后,萧慕延将二人带到中军大帐,一副恨铁不成的眼神看着这二人,二人一头雾水。

燕平小心道:“将军,我二人有何处做得不对吗?”刚才他们两个一句话都没说话,很严肃看管陈县令。

错就错在你们两个一句话都不说!

萧慕延颇为郁闷,所谓谈判就是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才能将对方的底线全部套出来。见到何志燕平两个木头脑袋,萧慕延也不为难他们了,与其让他们自己想个十年,还是开门见山的说清楚吧。

“我们为何要打梧桐县?”萧慕延道,“我们都知道,打梧桐县并不意味着要守住它。就我们的兵力而言,也守不住,更何况这些兵是东望的,他们也不可能来守梧桐县。”

燕平道:“将军方才对陈县令的话我倒是听明白一些,您只是打算向梧桐县要些钱粮,以充军饷?正好这小小县丞攻下下来也并不难,正好让东望的新兵蛋子们也练个手?”

何志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正是他所想,然而萧慕延却没有露出多少欣慰之色。

难道他们猜错了?

燕平何志更困惑了。

萧慕延扶额,这世上能找出一个秒懂他心思的人真是…太难太难了。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论是军饷还是攻城,都只是表面原因罢了。”萧慕延语重心长道,“整个北方十之有七落在赛罕手里,然而赛罕也根本分不出那么多兵来守。你我都知道,那些投降给赛罕的城池,大多是伪兵镇守,其本质上依旧是原朝廷的官兵。”

何志冷哼了声:“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徒,还称的上官兵么?”

燕平赞同的点点头。

萧慕延不欲与他们二人在此事上纠结,继续道:“赛罕分不出兵来守,我们也分不出来。我们的战兵可以打下这些城,但要守住城,那就需要派遣官吏,派遣驻防士卒,守城需要的官吏与士卒比攻城至少高出一倍。不论是靖平的越骑兵,还是鲁王亦或是赵王,都没有这么多的人马。南方倒是人多,可一时半会儿朝廷回不来。所以咱们北方的仗到底要怎么打?”

“这…”

何志燕平二人陷入沉思。

他们能攻下城,可守不住,一旦战兵撤离,赛罕就会再次攻来,城内的守将原本就是墙头草,他们可以投降第一次,就能投降第二次。于是整个北方战局就是这样继续拉扯,许多无人区域就是这么来的。不论是士卒,还是百姓,都在这不断地来来回回的战争中,彻底打没了。

赛罕屠戮城,朝廷征兵。自古兴亡,百姓皆苦。

“难不成咱么不打了?”燕平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可不杀那些投降的官吏,朝廷威信何在?以后就会有更多的城池不战而降,赛罕连一丁点的消耗都不用付出,就能拿到大片的土地。”

“朝廷的威信?”萧慕延重复了一遍。

燕平重重点头:“所以才会有降官必斩的圣旨出来啊。”

没错,这就是结症所在!

没遇到柳淑淑的萧慕延,虽然看出来北方继续打下去肯定会将人口越打越少,然而也想不出走出困境的方法。可自从柳淑淑对他讲了那个被莫须有罪名问斩的将领故事后,萧慕延突然发现…他们之所以要与降官为敌,并不全是是战争与战术层面,更多是为了维护南方朝廷的威信罢了。

他为什么要替南方朝廷在北方苦苦维持威信?!

替他人做嫁衣吗?!

想通了这一点,萧慕延如醍醐灌顶,眼前的那层迷雾顿时被拨开。降官们是一股势,不属于赛罕,也不属于朝廷,完全可以将他们看成北方的第三股势力。

北方打了这么多年仗,南方朝廷对北部官兵的控制力基本为零,只是那数千年来的忠君思想,哪怕朝廷南迁了,下意识的也要维护它的体面与威严。

可是。

朝廷威信一落千丈对他萧慕延而言正是好消息啊!

此番来梧桐县,对萧慕延来说就是来试探他的思路是否正确。他不是来替朝廷收复失地的,更不是来树威的,而是加剧这些降官们墙头草的属性,顺便挖朝廷的墙角。

薛景之能够无条件的支持他,因为这小子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对于燕平与何志,萧慕延可不打算直白的对方二人说——老子要谋-反。然而这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换个角度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只听萧慕延道:“那你觉得如今朝廷在北地还有多少威信可言?”

燕平瘪瘪嘴,他实在不能昧良心说朝廷威严破胜。要是朝廷还有威严的话,也不可能下旨让北地各城自行抵抗,尴尬道:“这…如今的确是式微之势。”

“我们将投降的,交了赎城金的都杀了,谁来守城?”萧慕延道,“守城可不仅仅只是抵抗赛罕,这一城的日常事项也总得有人来管啊。”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杀嘛!”何志以拳击掌,“本来咱们也不打算杀那个县令。”

萧慕延认真道:“我的意思是,所有的都不杀。”

“所有?”燕平一惊,“将军难道不树威吗?”

萧慕延反问:“越骑兵还需要树威吗?”

“可东望呢?”

“我们靖平为什么要帮东望树威?”

说的挺有道理哦…

燕平觉得自己被萧慕延绕进去了。

“不杀是恩赐。”萧慕延道,“但他们必须要拿出钱粮、生铁、兵器之物。不然也太便宜这些降官了。”

何志燕平赞同的点头。反正杀不杀降官都是上峰们思量的事,他们0只需要执行这个决定即可。

数百里外的靖平。

看着高耸的城墙,柳阔闷闷道:“还真被你说中了,萧慕延没有来。我还真就想不通了,他竟然比我们还要慢,难道这家伙连兵都不会带了吗?”

在他身侧的一个不起眼的马车内,传来一个声音清亮的女声,她话里带着笑意:“我的好兄长,他哪里是慢,只不过是绕路罢了。”

柳阔不由蹙起眉:“你如何知道?”

“我猜的。”

话虽如此,可却透着无比的自信。

第68章

听到柳阔的名字时, 薛景之一愣,不由对身旁人道:“他来做什么?”

前来通报的越骑兵也是茫然之色:“属下不知, 他现在正在城门外。除了他, 还有一辆马车和十个随行护卫。”

“开城门让他进来。”

这次薛景之并没有亲自去迎,那等待遇柳阔还享受不到。

柳淑淑看什么都稀奇, 虽然上次也来过,但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体来看周围之景又是一番感受。

“咳!”

柳阔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咳!”

又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柳淑淑不解道:“哥哥,你嗓子不舒服?”

“…淑淑,放下车帘!”柳阔扶额,“哪有高门女子像你这样的, 东张西望!”

“哦。”柳淑淑闷闷不乐坐好。

身边的吴嬷嬷劝道:“公子也是为了您好。靖平不像宣城, 这里全是兵,没几个百姓。”

“嬷嬷还知道靖平?”柳淑淑有些诧异。

“靖平乃我鲁国属地, 嬷嬷当然知道。”吴嬷嬷和蔼的看着她,“这城不大,原来便是被王上用作佣兵之地,只是前几年被赛罕抢了去。好在三年前又被王上夺了回来, 如今镇守在这里全都是王上的越骑兵。郡主您别嫌弃这个城小,但它着实安全。”

吴嬷嬷担心柳淑淑吃亏, 便将靖平内她知道的一些情形都细细说来。

“这里的守将是薛景之, 他原先是一个猎户的儿子,五年前家人都死在了赛罕人手里, 被萧慕延捡到带到了军中。不到两年就晋升成为了越骑兵。三年前靖平之战后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守城大将。咱们入靖平, 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他的事迹奴婢也只是听说来的, 不曾真正见过其人。不过薛景之能从短短五年从无名小卒成为守城大将,想来也是英雄少年。”

在知道郡主要来靖平后,吴嬷嬷便忧心忡忡。她是宫中老人,对华服下的那些权利斗争,势力平衡比柳阔看的更多。高门的女子,看起来身份贵重,实在不过是家族联姻的工具罢了。而她们郡主除了空有一个名头外什么都没有,原先只是打算去到南方安稳度日,可身份却被那萧慕延给拆穿了,在想要安稳的日子,只能听从这位手握重兵的将军之言。

看着依旧是一脸天真的柳淑淑,吴嬷嬷更担心了。养孩子的时候只想让她快乐平安的长大,可当孩子要独自面对狂风暴雨时,又唯恐他们不够聪慧圆滑。这么天真的郡主,可如何是好,哪怕不是宫中环境,只是普通的高门后宅,她们郡主恐怕连骨头渣都要被人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