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兴业不由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揉了揉耳朵,努力想要再听到些什么,奈何队伍走的很快,他们已经离开那个院子了。

“百…姓?”邱兴业喃喃自语,他似乎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

靖平开展着轰轰烈烈的人口回流计划。时间一长,自然瞒不住邻居东望郡。王泰还当薛景之只是发善心想学以前那些富户的做法,秉着与领导看齐的思想,连忙拍着胸脯,给靖平递了话:“东望亦可设置粥棚。”

薛景之尴尬的笑了笑,半晌没搭腔,拿不准这件事能不能与东望透个底。

萧慕延道:“告诉他无妨。东望人口越多,对我们还是百利无一害。不过你还是守在靖平吧,我去一趟即可。”走之前,萧慕延似想起了什么,扫了一眼府衙内的众人,语重心长道,“宣传工作还是要做到位啊,咱们越骑军又不是拉壮丁的土-匪。”

何志默默低下了头。

薛景之憋笑,宣传工作这个新鲜词儿是柳淑淑说的。自从得知城内不少新来的百姓都以为自己成了军队的民夫后,柳淑淑就扶额叹了一声:“果然不论在何时,思想宣传工作都是必要的!”

薛景之等越骑将领也不得不承认,带兵打仗他们很有一套,可论起如何治理一座城,尤其是治理百姓,他们就有些抓瞎了。

幸好有个柳淑淑,还有一位柳阔。

前者属于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无论是对历史上的优秀古城还是现代化的城市治理都颇为熟悉,后者乃是贵族出身,关于民治素来都是贵族男子们的必修课。

古今结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柳淑淑与柳阔经过不断地讨论,又走遍了靖平的角角落落,终于制定出了一份古代版的“城市管理条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有了柳淑淑与柳阔出面,萧慕延直接将流民安置问题全权交给了他们。原本以为依照柳阔那别扭的个性,还要推辞几番。没想到自己一提,对方就答应下来了。

柳阔幽幽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希望你对先王的忠诚一如既往。”

“君子之诺!”萧慕延毫不犹豫。柳阔能答应的这么爽快,说到底还是因为柳淑淑提前说服了他。

靖平城县令柳阔就这样走马上任了。柳淑淑也闲不住,跟着一起忙前忙后。萧慕延从未发现柳淑淑像现在这么富有活力,也不知她那单薄的小身板那里来的那么多的精力。

直到一天柳淑淑拿出了一副规划图舆后,萧慕延彻底惊呆了。看了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这是…你画的?”

“当然。”柳淑淑颇为得意。这是她翻遍了藏书,学习了古代的制图法后画出来的,毕竟直接画现代的图纸,隔着好几千年在这个时代并不实用。

萧慕延行军打仗十数载,看过无数的图舆,自然也会画。可他自认画不出柳淑淑手里的这一副…

不,哪怕是他见过的所有制图大家都画不出来!

这副图舆看起来很熟悉,可又很陌生。

柳淑淑对着图纸解释:“这里走的全是排水,一旦城池里的排水出了问题,就会生出不少污秽,疫病就会蔓延。不论是什么城,富丽堂皇也好,山野村庄也好,最重要的只有两点。一是没有疫病,二是保障安全。这个区域我走了过数次,里里外外没有落下一处,我看过靖平县志,这里的土壤…”

柳淑淑的声音一向是清亮的。

萧慕延听入了神,目光偷偷从图舆挪到了柳淑淑的脸上。那夜月下初见时的不食人间烟火宛如天宫的仙子,只是给那些留恋她那副皮囊之辈的假象罢了,如今眼前神采奕奕之人才是真实的柳淑淑。

笔中乾坤,心有天下。

水清石瘦江南景,风阔山雄北国图。

第79章

随着赛罕攻势的递增,时值三月, 承平帝下令赵鲁二王联手, 势必要将赛罕大军阻挡在莫兰河北岸。

鲁赵二王集结了三十万大军, 对面则是赛罕的二十五万大军,双方足有五十万的人马在莫兰河两岸对峙。

这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莫兰河畔伏尸千里, 河水变成了血红之色,异常惨烈。可结果却败了,刘昱瑾彻底丢了整个莫兰河防线,梁朝在北方的最后一片养马地被赛罕夺去。

这场莫兰河之战彻底摧毁了承平帝的重回北方的信念。承平十一年四月之后,北方诸郡军队再没有得到朝廷的一分供给。

社稷动荡,苍生不安!

王泰脸色一片惨白, 握着军情邸报的手不住颤抖:“朝廷,败了…皇上!弃吾也!”

屋里顿时哭声一片。

君为父,君父要抛弃他们这些死守北方的官员将领, 这等打击令整个北方陷入了绝望。

“皇上要以南方江水天堑为阻, 与赛罕分而治之。”王泰无助哭道,“甚至不惜纳贡称臣!吾等乱世蝼蚁, 只剩下被赛罕屠戮的份了。”

曹师爷原本就是个干巴瘦老头儿,自从莫兰河的军情传来后, 直接两眼一翻, 晕倒在地。

鲁赵二王联手都挡不住赛罕大兵, 东望失守是迟早的事。

事实似乎也在印证这个猜想。

四月, 莫兰河大败, 三十万大军魂丧边疆。

五月,北部宁州彻底失守!

六月,北部安州彻底失守!

北方重郡通台告急!

重郡昌泰告急!

重郡高源告急!

大梁与赛罕南北分而治之之声越演越烈,六月末,南方发生宫变,承平帝幸而保住了皇位,然而依旧损失惨重。

七月,赛罕攻入赵王王宫,赵王撤至行宫,赛罕王称帝!

同月,梁朝承平皇帝下旨,愿与赛罕南北分而治之。

然而赛罕剑指整个中原大地,对这道求和圣旨置之不理。到头来这道相当于遮羞布的求和圣旨什么都没有遮住。

整个北方都陷入了沉默,然而还有一丝星火保留住了。甘州西南重郡东望与佣兵要塞靖平的官道,每日皆有数名武艺高强的传令兵不断往来,马蹄阵阵,溅起无数扬尘。

靖平府衙内,常见的公堂早已不见,四条长桌摆在其中,每张桌前都坐着不少人。算盘声,说话声,来往的脚步声不断充斥着这里。

“粮草准备了多少?!”一个女人飞速扒拉着算盘。

“二十万石已装车,粮仓还剩五十万石,随时可以装车。目前还能从各处调来一百万石。”

“很好!”那女人拿着毛笔在纸上打了个勾,又飞快说道,“披甲,藤甲,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要有一万套!这是死命令!”

柳阔头疼的揉着太阳穴,苦笑道:“为兄好不容攒的一点家底子,这下可全都赔进去了。”

“如果这一仗赢不了,不仅家底子,连命都要赔进去。”柳淑淑抬起头,眼下微微泛着青色,显然是没有睡好。

二人正说着,突然府衙内突然几个人高声喊道:“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好几个胡子拉碴的书生拿着纸笔,满手的墨也顾不得擦拭,大步跑到到柳淑淑与柳阔那张桌子旁。

“经过估算,赛罕的兵力现在足以达到八十万。他们的物资大约有…”

柳淑淑仔细看着那张纸,经过数论比对后,最终确定这份数据从理论上来说是准确的,放在实际情况,应该会有三成左右的出入。而柳淑淑立刻根据这份原始数据,在纸上写写算算起来,她算的极快,而且很多符号旁人都看不懂。

柳阔默默看着这一切,不由道:“真没想到敌方军情还能这样算。”

终于柳淑淑放下笔:“去大营!”

自赛罕攻破赵王王城后,靖平大营所有士卒已从五日一操-练提升至一日一操-练。

柳淑淑刚到军帐,便听到军帐内传来萧慕延的声音。待柳淑淑来后,帐内所有人为之一静。

她的身份在这里已不是秘密,只是暂时还未完全公开。见到众人后,柳淑淑便道:“都坐下吧,不必多礼了。”又看向萧慕延,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只比郡主早半个时辰。”萧慕延道,“王泰那边情况不容乐观,赛罕虽没攻城,但他们已经慌神了。好在王泰脑子还算清醒,并未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来,东望军营倒是没有乱。只是依照赛罕的攻势,不出两月就会打到东望了,以他现在的状态,这城八成是守不住的。”

其他越骑将领纷纷点头。

如今整个北方意志最坚定的人都坐在这座军帐内。

柳淑淑问道:“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萧慕延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担心说出自己的决定后柳淑淑与柳阔会诧异,不过他还是道:“我要攻打高源!”

柳阔倒吸一口凉气:“你真的要出兵?!”

“当然!”萧慕延坚定道,“高源是东望的前哨,又是北方重郡,如今虽被赛罕夺去,但赛罕根基不稳,正是抢回来的好时机。”

“局势如此恶劣…”柳阔小声道,“守城才是上策吧。”

萧慕延道:“如果北方还有五成在朝廷手里,我们当然可以守。现在若再不收复失地,防线被再次压缩后,我们可以渡江去见皇上了。”

柳阔愣了半响,实在是没想到到了这种危急时刻,萧慕延竟然还能一本正经的说个冷笑话…

柳阔又将目光投向了柳淑淑,没想到他妹子的想法竟然与萧慕延是一致的,当初柳淑淑说萧慕延肯定不会守城时,他还说她不懂兵法。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屋内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柳淑淑咳嗽了一声,正色道:“萧将军说的没错,我也同意出兵高源,府衙已备好了二十万石粮草,一万披甲藤甲,随时可以出发。”

话说完,不少越骑将领均是松一口气。他们与柳淑淑不熟,对于这位仿佛突然冒出的郡主没什么感情,然而站着君臣大义,若柳淑淑不同意出征,虽然最终他们肯定还是去打高源,但中间少不了多出几分波折。

萧慕延完全没有这个担忧,他很了解柳淑淑。但此刻他见柳淑淑说完后,手里捏着一张折了好几道的纸,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萧慕延果断递了个梯子给她:“郡主您对这次出征有何吩咐?”

柳淑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缓缓道:“我觉得…我们会赢。”

薛景之等人:“…”这不是废话么。

不过君上这么说,也是对他们的信任。这些越骑男儿也很给面子的笑了。

萧慕延却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声音不由温和起来:“何以见得?”

其他将领不可置信的看向萧慕延,又看向柳淑淑,似乎在思考萧慕延为什么突然拆台?拿这个问题问郡主?郡主怎么可能会懂这些啊!!

柳淑淑怔怔地看着萧慕延,似乎要从他那里获得勇气。萧慕延微弯着双眸,鼓励她道:“但说无妨。”

柳淑淑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张写满了数字的纸打开。

“依我推断,赛罕在高源部署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万,高源城内物资虽丰,但现在距他们攻下高源不到十日,还来不及消化,而且他们现在的精力应该是放在镇压城内,所以我们现在出兵是有优势的。”

后两者众将领都知晓,但有一点就奇怪了。

何志心直口快,直接问道:“高源不足一万兵力,您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将军与您说了?”

萧慕延果断摇头:“我刚回来就来大营了。”

大家这才想起,萧慕延才回来半个时辰而已,关于高源兵力军情正是他这次带回的重要军情之一。

见到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自己身上,柳淑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参加一场面试。

而这面试将决定着她的命运。

“是这样…”柳淑淑缓缓松开自己紧握的拳,“我拜托萧将军寻来了从承平初年到现在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赛罕的记载。赛罕原本我梁朝北部的小部族,需要向朝廷纳税称臣。既然他们要缴纳人丁税,朝廷自然也就会记录赛罕的人口。这里我们根据这些资料统计出来的赛罕的人口表,其中男丁和适龄女子是分开记录的。我构建了一个算数模型,在里面设置了一个变量…”

以赛罕年年征战的死亡人数为参考,补充进估算出来的每年新生婴儿,以及达到出战年龄的男丁,再以梁朝的平均意外死亡率作为赛罕的参考,代入进去…

模型很复杂,柳淑淑解释的也有些磕磕巴巴。但在此刻,整个军帐里没有人打断她,所有人都听入神了。

萧慕延更是以一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柳淑淑会发光一般。

“最终根据高源城池的大小和其重要性,最终算出他们只能分派一万人去守城!而且根据我的估算,这一万人里真正来自赛罕本部族的战兵不会超过六千!”

第80章

柳淑淑努力将模型讲的浅显易懂, 但她运用到的知识已经是涵盖高数还有部分应用数学的理论了,在这个连九九乘法表都还没有的年代, 薛景之他们也就能算个买菜钱吧。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懂最后的结论。

虽然过程听不明白, 但不妨碍他们依旧觉得柳淑淑很厉害。更关键是,柳淑淑的结论与萧慕延说的竟然是高度吻合。

在柳淑淑来之前的半个时辰, 萧慕延便对众人阐明了了关于攻打的高源的可能性以及对高源兵力、物资的估算。

萧慕延的结论是源自于他十多年的征战经验,整个北方论起对赛罕的熟悉,恐怕谁都比不过他。与萧慕延熟悉的将领们甚至怀疑, 以后他们的萧将军要是娶妻了, 恐怕妻子的熟悉度都要排在赛罕之后…

而柳淑淑,她不仅连战场都没上过,更是连看都没看过!更关键是,她的结论并不是凭空想象, 乃是实打实的算出来的!

这难道就是宗室的内部教学成果?

据说梁朝的开国皇帝便是料事如神, 每场仗打之前就能预先知道对方兵力多少。老鲁王虽然没有那么神, 但也是一位常胜藩王,萧慕延可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

在见识过柳淑淑的推论后,薛景之等人对刘昱瑾更加看不起了。

离开军帐后, 何志拉着燕平小声嘀咕:“果然旁系就是旁系, 血脉这玩意儿过继是过不不过来的。”

燕平更是愤怒:“他要是能有先王三分本事, 就不会丢了莫兰河。平日里正事不干,专门整些勾心斗角的事!开春时, 他还准备派遣官吏来靖平, 莫兰河一战后, 他也顾不得咱们这里了。”

数月之前,众人对刘昱瑾虽是不满但终究心底还保留了几分期望。莫兰河一役后,靖平众人对他是彻底失望了。

萧慕延便是在这个时候对在靖平内众人正式公开了柳淑淑的身份。

不得不说他选的这个时机太合适了!

柳淑淑在靖平的人口回流上赚足了口碑,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做起事来却是格外的韧劲儿。等众人知道她乃先王嫡女后,不少人更是将先王的各种优秀品格套在了柳淑淑身上。

梁朝民风开放,北地更是粗狂。女子不得干政很多时候都是一句空谈,最实际的例子摆在那里,当年梁朝开国皇帝去世后,太后直接把持朝政整整二十年才放手。

而梁朝的每一任皇帝不仅要与自己的兄弟斗,还要和自家姐妹斗。为了限制公主们的权利,直接将前朝尚有实权的驸马都尉一职削成了荣誉称号,就是为了防止公主再从夫家获得资源。

只是女子的地位似乎与国力息息相关。梁朝式微,加之百年荣养,以及在每一任皇帝为了巩固集权的小心思的默默运作下,宗室女子渐渐失去了她们先辈们爱斗争的血性。

可失去,不代表不能再回来。

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是老鲁王的孩子!

柳淑淑默默握拳,她知道她的父王早已不仅仅是一位藩王,在与赛罕对峙的几十年里,老鲁王扛起了整个梁朝的北部防线,他早已成为了人们的一种信仰。

因为老鲁王,所以大家才会对新鲁王有所期待。

因为老鲁王,所以大家才会依旧坚守在北方。

“你不必给自己那么多的压力。”萧慕延叹道,“哪怕是寻常人家里的小子,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过是每日读读书罢了。”

柳淑淑本来就瘦,又要主持靖平的城建工作,又要做好大军的后勤。纵然还有一个柳阔,但这么大的担子压下来,着实令人吃不消,脸上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血色又没了。

“我知道…”柳淑淑撑着下巴,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萧慕延,“可我做不到啊。当初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难道不紧张?”

萧慕延想了一会儿:“还真没紧张过。”

柳淑淑:“你就吹吧!”

萧慕延笑道:“这还真不是我吹牛。我第一次出征的时候比薛景之那小子还要小一点,大概是十四岁。那时候先王还在,我是作为亲卫随行的,激动的不行,哪里顾得上紧张。”

“先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淑淑问道。

“他是一座山。”萧慕延语气里充满了怀念,“那时候还没有越骑兵,我们也没有琢磨出对赛罕的战术,但只要先王在,哪怕是打了败仗,我们都会相信下一次肯定会赢。事实也证明了就算没有越骑精锐,我们也是赢多输少。莫兰河不是没有丢过,二十年前赛罕便越过了莫兰河边界,差点儿就要攻到了关州。当时赛罕王放话,一个月内可以拿下整个北部!先王亲自披甲上阵,将已兵临城下的赛罕打了回去,并将其击退三百里,最终将赛罕赶出了莫兰河,将我们的养马地重新夺回来了。随后,先王命我利用莫兰河养马地的优势就地组建越骑兵。可以说当初越骑兵的建立就是为了守莫兰河,赛罕见从莫兰河已得不到任何好处,只能放弃从这里突破,绕去别处。先王把握住了这个时间,以莫兰河为点,逐步构建了整个北部防线,终于拖住了赛罕的攻势,给朝廷挣回了生机,也让其他北方诸州郡府有了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