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毓低笑:“那便等明年再定驸马之人选,不是更好么?”

“朕定下这驸马人选,也不过是定个姻亲约定,并不是结亲,毕竟驸马人品模样皆要上上选,急不得,若是明年再定恐怕又要单个年余…”最重要的是要留给朝臣战队的时间,要调查的要观望的要改阵营的,这一年之内朝中格局最好的发展就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真正的三足鼎立之势,等她亲政之后就能一锅把他们都端了!

“倘若陛下钦定之人选在这一年内结党营私,岂非要祸乱朝政?”

“朕一定会选一个忠贤之士,还请摄政王,放心。”

“忠义?稳定朝局为忠,安定民心是为贤,陛下凭何断定稳定朝纲非权倾天下,安定民心非瞒天过海?”

裴毓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把他反对的意思表达得一干二净。楚凤宸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确定这番话不是在说您自己吗,摄政王殿下?

当然,话不能如此莽断直说。真这样说了,恐怕明天这皇座上坐着的人就该换一换了。

楚凤宸干笑:“其实实不相瞒,朕那妹妹自幼喜好奇闻异事,对朕选定的驸马早就情根暗种。女儿家心事向来难猜,她在闺中日日盼望,听闻朕想要封驸马都尉,连夜带病到朕寝宫偷偷告知朕她的心上之人…女儿家心事难登大雅之堂,倒叫摄政王笑话了。”

裴毓沉默。

楚凤宸的心狂跳起来。

裴毓微微勾起嘴角:“陛下不妨先说一说驸马都尉之人选?”

殿上一片寂静。楚凤宸的目光晃晃悠悠飘过每个人的脑袋顶,忽然发现朝中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沈卿之率领着沈党,顾璟率领着围观党,大家一起看她和裴毓热闹的局面。尤其是顾璟,他的眼里显然已经有了不耐烦的光芒,如果要把他的眼神翻译一遍,大约是“章,今天没敲的,你要不要回盒子算了?”

这状况让她有些恶意的心痒。她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了殿下,绕过沈卿之,笑眯眯站到了顾璟对面。

殿上更加寂静。

“顾爱卿?”楚凤宸眯眼叫。

顾璟:“?”

楚凤宸:“嘿嘿。”

顾璟:“…”

楚凤宸偷偷瞄了一眼这殿上唯一的阻力裴毓,在他甚是微妙的眼神中扬起了下巴,朝着顾璟道:“顾爱卿,和宁公主早就有意你来做这驸马,你意下如何?”

一句话出,满堂静默。

偌大的殿堂上连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瞿放的眼色一瞬间暗沉如冰,却终究没有开口。他不开口,楚凤宸也移开了视线。

倒是顾木头终于有了一丝丝反应,他诧异地抬起了头,皱起皱眉头。楚凤宸早有预料,毫不遮掩地把眼底的恶意和调戏曝露给他,伸手拍了拍顾璟的肩膀,咧嘴笑了,俯身在他耳畔悄悄耳语:“顾爱卿,朕并不是在征求你意见,你熟读律例,肯定知道抗旨不尊是什么罪名吧?”

顾璟微微往后缩了缩,显然不乐意靠得如此之近。

楚凤宸啪地一记拍在他的肩头,朝着裴毓微笑道:“顾爱卿刚正之名早就远播,普天之下都知道司律府威名,足以当这驸马都尉,不知摄政王可还满意?”

殿上气氛越发诡异,每个朝臣的目光都在裴毓与顾璟之间徘徊,颤颤巍巍喘着气——所有人都知道,先帝英年早逝,只留下十岁稚子登基为帝,在他弥留之际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改朝换代,特地设了两个辅政大臣一个摄政王以权衡整个朝野,这五年来,裴毓与沈卿之明争暗斗,相对来讲顾璟是摄政大臣中最为弱势的一个。可当摄政大臣同时成了驸马都尉…这一切平衡就再也难以控制,不管顾璟是否有这野心,整个朝野势力势必将重新划分!

无形的压力在殿上充斥着。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会屏气憋死在殿上的时候,殿左那一抹暗紫的身影却闪了闪,轻步到了议事殿中央。

他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眼里噙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光,一步一步来到当朝天子的身旁,微微抬手,把当朝天子的手从顾璟的肩上扶了下来轻轻反转,又从袖下掏出一本奏折放到了天子的手心。这整个过程流畅无比,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又退后一步,俯身行礼,一派恭敬谦卑温文尔雅的模样。

明明是天大的逾矩,却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

楚凤宸也愣愣看着自己手上的奏折,不敢相信裴毓当堂做的事情。

一室寂静。

死寂的殿上最先响起的是裴毓低沉的笑声,他轻道:“陛下若要册封驸马都尉,臣自然不会反对,不过臣奉先皇之命代为摄政,希望陛下能够答应臣两件事情。”

“…请讲。”

“皇亲摄政微妙,顾璟何时成为驸马都尉,何时撤去辅政大臣一职。”

“朕答应。”反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而且就算顾璟当驸马都尉后不能立刻摄政,还有沈卿之这个大奸臣撑着呢!

裴毓目光一变,声音越发柔和。他说:“臣想要陛下答应的第二件事,是陛下陛下先立妃。陛下与公主虽是一胞同生,只是陛下终究是家中长子,臣希望公主出嫁之前,陛下能有妃嫔。”

“…”

“陛下能答应微臣么?”裴毓轻声道。

“朕答应你!”楚凤宸咬牙道,破罐子终于还是砸了出去。他不过是想阻拦婚事,延后和宁公主出嫁的时日,那又如何?不就是立几个妃嫔吗?她明天就去把后宫全塞满了!

“陛下英明。”

深夜,正晖宫中灯未眠,所有的宫人和宫婢都被赶到了外殿,帝寝中只有当今圣上一人在“清净”。确切地说,只有当今圣上一个人在找茬。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

宸皇陛下已经彻底地甩开了束胸,扯下发冠,让垂顺如瀑布的发丝落到腰际,站在镜子前想要把镜子盯穿一个洞来——她不丑,虽然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可是帝王家血脉自有一股天然气势,更何况一代一代选漂亮的妃嫔生好看的子嗣,明明…明明其实还过得去呀,为什么沦落到这地步?

“宸儿?”瑾太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凤宸顿时泄了气,恶狠狠坐到了龙榻上。

瑾太妃明眸在帝寝中转了转,捂着嘴轻笑出声:“听说今日早朝你强抢民男逼婚了?”

“嗯。”

“听说,在早朝后顾璟送了一份罪己状来?”

“…嗯。”那封信函现在还搁在桌上,正是她喷火的源头!

“罪己状说什么?”

楚凤宸干笑,用目光示意瑾太妃自己动手。顾璟,这个木头疙瘩冰山渣滓,他不愿意就算了,居然在她当庭宣布后赶制了整整十张纸的悲怆陈述,列举了自己品格何其恶劣,爱好何其诡异,手段何其残忍,家世何其凄苦,总而言之就是不娶!

瑾太妃草草看完,不屑一笑:“你管那么多干嘛?”

楚凤宸冷冷笑了,示意瑾太妃看第二封。

第二封足足有二十页纸,是在下朝后两个时辰送御书房的。上头一改之前罪己状的可怜巴巴落寞口吻,以出师表之沉痛悲悯大刺刺地写抒发先帝之遗嘱,还有他报效国家之信念不改,临到末了信誓旦旦说一定会明律法,匡扶燕晗江山社稷。总而言之:老子不干。

“慷慨陈词。朕差点就跪了。”楚凤宸咬牙总结道。

瑾太妃愣愣看完,憋笑道:“他还真是抵死不从,只是这番言辞也不能改变什么。”

“往下面看。”楚凤宸冷道。

下朝后第四个时辰,第三封书信送到了御书房。这封信三十页,前三页连哭带涕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有个少年自小天资聪颖,只是家境贫穷。少年爱书,喜好研习各国履历,有一天村中恶霸带刀临门,少年为了保护一本前朝律例遗迹,不幸…后来,少年终于,不举了。

瑾妃瞠目结舌,手里的纸滑落。

剩下二十七页都是药方,每一贴方剂下面都批注了一行小字:臣已试过,无用,呜呼哀哉。

“这顾璟…”瑾妃喃喃,百无聊赖灌了一口茶,“至于吗…”

楚凤宸淡道:“还有最后一封。”

最后一封是刚刚有人送到正晖宫的。这一次只是薄薄的一封,里头就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顾璟的遒劲手迹:

臣乃断袖。

“噗…”瑾妃口中的茶又喷涌而出,好半天才缓过了咳嗽,她边笑边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凤宸冷笑:“朕不管他到底是不举还是断袖,也不管他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订婚契约已经送去,这是圣旨。”

“…”

总而言之,顾璟这驸马都尉,当定了。

彼时正值深夜,裴毓病重的消息尚在路上,距离正晖宫还有一个时辰。

第17章 探病谈谈心

裴毓病重的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被楚凤宸得知却是第二日清晨。听闻裴王府的亲卫从深夜起就跪在御书房门口,一夜过去,当她来到御书房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守卫跪在门前。看衣着,那人的确是裴王府的亲卫,他的身形如同雕像,深重的露水在他的发上留下了一些湿润的色泽,听见声响,他猛然回了头。

这人叫什么来着?

楚凤宸默默地思索,终于在脑海中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字眼,丁天。裴毓的贴身护卫。

“属下丁天,叩见陛下。”丁天跪地,声音黯哑。

“摄政王,他病了?”

楚凤宸小心求证。裴王府里的人事她其实并不清楚的,只是毕竟多年相识,她知道丁天是裴毓的贴身护卫。贴身护卫这种东西,在皇亲国戚中也并不罕见,它并不是指照顾起居贴近主人,而是非意外绝不离开主人,说白了,就算是洞房花烛夜,贴身护卫也是在门外候着的,丁天来报信,难道裴渣滓当真病重到这地步?

“是。”丁天涩声道,“王爷昨日回府后气色就不佳,用过药后忽然喘息困难,面色发青,已经…昏迷不醒了…”

“大夫如何说?”

丁天摇头:“大夫难以辨别。所以属下斗胆,带着王爷印章入宫门求见陛下。”

“可朕也无济于事啊,朕不通药理。”

丁天一愣,似是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跪伏下身体,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重重地一记头磕下——咚,御书房门前的青石发出沉闷的声响,血色弥漫。

楚凤宸在他磕第二个头之前拦住了他。

楚凤宸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支着下巴看着丁天笔直的脊背,看着看着,眼色有些迷蒙起来:其实裴毓真的很厉害,他行事向来乖张,举止蛮横,可是裴王府却没出过几个叛徒,就算她曾经小心地重金收买过,也只买通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他似乎天然有什么魄力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可是他明明就是个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交代了的病痨子。

裴毓病重,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儿。如果他就此一命呜呼,可以省下她许多麻烦。

这样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裴王府。进了裴王府,闻着里头飘散的药味儿,楚凤宸原本就说不上是轻松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说不出的堵塞,直到来到裴毓的门前,她总算明白了堵在心口的怪异感觉是什么。

那是死气沉沉。

多年的药味已经浸润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壤和木头,她迈进裴毓房间的时候更是一步一步遍体生寒。这感觉和在顾璟老窝有些像,却又不一样。如果说顾璟老窝里她是想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缩成一团的话,在这里,她只是觉得冷。

裴毓房中大夫还没有走,正坐在案台上写着药方,来来往往的婢女也面色沉重,连一个多余的眼色都没有分给她。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等到药方写完,婢女端走了房中的药碗和一些杂物,大夫也关门离开了。

对此,楚凤宸倒并不恼怒。丁水并没有公布她的身份,他们不认得也是常事。只是他们一走,偌大的房间就只剩下她和裴毓。确切地说是没有意识的裴毓。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局促,良久,她才小心地朝前靠近了他。

裴毓就在房间里的榻上静静躺着,他肤色惨白,本来就薄的唇几乎难以辨别颜色了,如瀑的长发披洒在身周,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射了一片阴影,安静得像是已经没有了生命似的。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十五岁为官,二十岁摄政,二十五权倾天下,挟天子令诸侯,夺兵权控制朝局,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摄政王的金印要比国玺更加金贵。

可是这样一个人明明随时就…

“裴毓。”她轻声开口,“你醒着吗?起来接驾。”

躺在病床上的裴毓毫无声息。

“你该不会真要死了吧?”

楚凤宸稍稍放松下来坐在了榻前,犹豫着伸出手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又默默缩了回来,心有余悸地在床榻上蹭了蹭,轻声嘀咕:

“我还以为这些年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呢。明明很有力气争权夺势,和沈卿之勾心斗角。整个朝野都在看朕的笑话,朕坐在那上头,其实就像是庙里的菩萨一样…”

“权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为什么那么喜欢?”

“裴毓,你要不…慢点儿死?”

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喉咙底翻滚出来的,却是真心话。虽然她一直咬牙切齿在咒裴毓早死,可是如果他真死了,下一个死的一定会是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沈卿之会彻底地失去钳制,取她而代之。裴毓与沈卿之,他们两个一定不能有人先死的。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丁水端着一碗药进房里,轻声道:“属下斗胆,有劳陛下。”

楚凤宸:“…”

丁水:“陛下?”

楚凤宸:“你确定?”

丁水:“…”

楚凤宸囧然:“你真的确定?”

丁水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一丝裂痕:“…属下还是自己来吧。”

楚凤宸默默地让开了一些位置,看着丁水跪在裴毓的床头,轻轻舀了一勺药汁倒他唇边,让药汁慢慢地顺着他嘴唇的缝隙渗进他的喉咙。一碗药见底,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婢女带着另一小瓶药汁进房中。这一次,丁水先用之前舀药的汤匙倒了一些自己喝了,静待了片刻,才轻轻把瓶口放到了裴毓唇边。

“很多人想要杀他?”楚凤宸在一旁静静看着,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丁水沉默,最终点了点头。

“可朕从没听他说起过。”

丁水站起身来,目光晦涩,他沉声道:“这五年来,几乎每隔数月就会有人想要王爷性命,刺杀,下毒,每一次稍有不慎就让他病上加病…陛下,王爷并非楚氏,逾矩替陛下做了许多不能做的事情,属下只求陛下莫要辜负王爷忠良之心。”

辜负忠良?

楚凤宸垂下眼去看裴毓苍白的脸,不知道该如何辩驳。裴毓的确是朝中稳固之根本,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情,出于什么目的,起码在她十岁登基到今年十五,他稳定了时局。

“陛下…”

“好,朕答应你。”她轻轻应了。至少,假如真有一天她成功了,她可以放过他一条性命。

那是她在裴毓房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刻钟后,裴毓还是没有转醒。楚凤宸已经被房间里的药味熏得喘不过来,犹豫了片刻,最终离开了房间。她自然没有看到就在她踏出房间掩上房门的一瞬间,一直沉睡着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暗沉如深夜的海洋。

噗通。沉闷的声响在房间里响彻。是丁水跪地的声音。

沉默中,是裴毓沙哑的声音:“下去领罚。”

“是,属下知罪。”丁水用力磕了个头,却没有动身。

“还不下去?”

丁水沉默片刻,又磕一个头,低声道:“属下此去性命不保,所以属下还想说最后一句,殿下视陛下逾于性命,五年来以*凡身替陛下挡灾无数,只为楚家江山永固,为什么不肯让陛下知道?陛下一直误会,当您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啊…”

裴毓安静地躺在床上,良久,他艰难地支起身子,眯眼看着窗外一丝光晕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目寒光。

他轻声道:“本王本来就是乱臣贼子,何须她误解?”

“殿下…”

裴毓笑了,眼色却如冰。他说:“楚家江山,我也要的。”

裴毓房中发生的后续楚凤宸当然是不知道的,她在裴毓家后花园中找看那一地的药材发呆。虽然早就知道裴毓还喜好各种药材,不过这也…太夸张了吧?地上种的她自是认不出来,可院中晒的她却大概能猜得出七七八八,里面不乏有几个罕见的药材,这裴病鬼是打算把这当做告老还乡后的产业来发展了吗?

这裴府虽然比不上魏贤老头儿的府邸那样豪华铺张,却也是别有情调。园中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与别处不同。宸皇陛下别的心思不多,好奇心向来旺盛。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兴致勃勃朝小屋走去。可还没靠近,就听到一个清和的声音:

“陛下在做什么?”

楚凤宸:…

有些人,生命之顽强,总能让人惊叹上苍之鬼斧神工,老天待人之不公。

裴毓,他居然又活了。他祖宗的,她还来不及撤。

第18章 选妃是个技术活

果然来这里探病是个错误吧…

楚凤宸僵直地站在园中,用了好些力气才终于勉强安抚下慌乱的心跳声,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裴毓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微笑着看着她。

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身上带着明显的病色,声音也比平常要黯哑许多。

裴毓说:“听闻陛下前来,微臣久病,有失远迎,还望陛下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