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

那一日正值夏至,骄阳炙烤大地。

忽然,一小队禁卫路过,齐整的脚步声成了这安静世界的唯一声响。他们行色匆匆,甚至没有看宸皇陛下一眼就远去了。楚凤宸迟疑着停下了脚步回首望了望,疑惑道:“这些禁卫是…”

顾璟眯眼看了片刻,道:“是牢中守卫。他们的着装与普通禁卫略有不同。”

原来如此!

楚凤宸不再多想,追着顾璟的脚步离开天牢,丝毫没有意识到周遭的一切都安静得诡异。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骄阳与宁静都成为了她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与顾璟刚刚抵达宫门口,却忽然听见宫闱这种喧哗遍天。宫婢的尖叫声与禁卫齐整的脚步撕碎了宁静,浓重的黑烟自宫闱的西南边袅袅升起,带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愣愣看了许久,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才颤抖问:“顾璟,出了什么事?”

顾璟的神色凝重,忽然丢下了楚凤宸足下几点,直奔黑烟处!

“走水了——”“快、快找人救火!”

楚凤宸一人呆呆站在宫门口,眼睁睁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禁卫,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渐渐刺入脊椎,直达灵魂的最深处。这种感觉她甚至不能清晰地辨别是什么,惊恐夹带着难言的不详预感,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场宫闱政变前夕。

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楚凤宸陡然清醒过来,沿着顾璟远去的方向奋力直追!

西南…天牢——瞿放!

“陛下!”“陛下危险啊——”“来人!快保护陛下——”

瞿放,千万不能有事!

从宫门口到天牢各种颇远的距离,楚凤宸一路奔跑,等她抵达之时早已经大汗淋漓几乎不能喘息。禁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儿,她驻足喘息了几下,沿着小道缓缓前行,却一时间难以辨别哪里才是天牢的入口。

天牢,塌了。

楚凤宸揉了揉眼睛,浓重的烟雾熏得她眼眶疼痛干涩。

良久,横亘在牢门口的柱子忽然被人用力顶开,顾璟的身影从里头闪现了出来。他的衣衫已经撕裂了好几处,袖口焦灰,发丝凌乱。见着楚凤宸,他愣了愣,最终缓缓摇了摇头。

楚凤宸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推开挡在身前的禁卫,直直向天牢走去,却在牢前被顾璟拦下。

顾璟说:“里面危险。”

她茫然看了他一眼,轻道:“让开。”

顾璟低道:“里面已经塌尽了。”

“不可能…瞿放还在里面,他受了伤,得快些宣御医才是…”

“陛下,瞿将军不可能还活着。”

楚凤宸摇摇头,躲开顾璟的阻拦继续朝里走:“不会的,他征战沙场数年…”

“陛下!”顾璟握住了楚凤宸的肩,冷道,“火势自内而起,瞿将军不可能还活着!”

“顾璟!”楚凤宸眼中陡然闪过凌厉,她厉声道,“你知道里面的是谁吗?他是我燕晗的守关大将!是我燕晗国基砥柱!他从未放弃过燕晗寸土,没有见尸骸,没有人可以放弃他,没有人可以说他死了!”

顾璟缓缓松开了手。

楚凤宸却踉跄了几步,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来人,开道。”

烈日骄阳,蝉鸣依旧。

没有人看到宸皇陛下低头的时候掉落了一滴泪。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说11点左右更但是很偏右了

分分钟剧情快要完全展开了,下面应该会顺畅些,泪。

第40章 心乱

燕晗的天牢已经经历过太多年的风霜雨雪,一夕之间倾塌,宫中的侍卫们花了数个时辰才入口重新整理了出来。那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落在积满焦灰的残骸上,许多地方还冒着残存的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楚凤宸有些作呕,等最后一个探路的侍卫撤出天牢的时候,她忍了忍,卯足勇气一步踏了进去。

“陛下!”顾璟的声音。

楚凤宸暴躁回头,却看见顾璟罕见的温和神色。他说:“臣只是想与你一道进去。”

“好。”楚凤宸轻轻答。

她小心翼翼在断壁残垣中行走,一面走一面心慌茫然:天牢已经倾塌了一半,原本灰暗的地方因着房梁的倒塌而洒进一些光亮,蜿蜒曲折的小道已经彻底没有当初的模样了,直到一面巨大的倾塌的墙挡在了她面前。

顾璟的眼色也沉寂了下来。

倾塌成这样子,要清理起码两日。而且不可能有人生还了的…

楚凤宸不知道身上的颤栗是来自哪里,是因为害怕岌岌可危的房屋,还是因为这挡住去路的颓墙。她茫然站在焦灰的墙前,不知怎的想起了很久以前与瞿放掏鸟窝的日子。那时她爬上了御花园里最高的树却不慎滑了下来,等她晕晕乎乎站起身来猜发现瞿放趴在她的身下面色苍白,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殷红的血。后来宫人抱到了御医苑。御医诊疗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扇门,却让人无端端地想起这世间最令人绝望的滋味。

说不上伤心欲绝,只是害怕与茫然。

顾璟欲言又止。

楚凤宸缓缓地在颓墙面前蹲下了身,埋头在了膝盖间。

顾璟没有出声,他匆匆向前了一步却戛然而止,到最后只是沉默地握紧了拳头——黑暗的天牢中没有那么多目光。身穿燕晗至高无上的衣裳的当今圣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脊背却抽紧得像是山川。明明是一种倾塌崩溃的姿态,没有一点鼻息,没有一声啜泣,可是只是稍稍靠近点就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绝望。

皇族血脉,天生贵胄,居庙堂首登天子位,享千种荣华的楚凤宸,居然是这样子的。

怎么会是这样子?

“陛下…”

夕阳已经彻底落山,天牢中已经不太看得清周遭的事物,可是蹲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却没有丝毫动静,竟像是雕像一样。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躬身屈膝单膝跪在了她身旁。良久,他笨拙地、小心地触了触那人的衣袖。

“天黑了。”他轻声道,“外面听不见,我也不看你。”

他道:“微臣愿以司律府执事之位起誓,今日之种种绝无第三人知晓。”

他低道:“你…不用忍着。”

破烂的天牢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璟往日沉静的眼里积聚起了难以掩盖的忧虑,当今天子仍然没有动上分毫。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地推了推楚凤宸的肩膀,却不想,那瘦削的身影居然颓然地向另一侧倾倒了开去——

“陛下!”

顾璟慌忙去搀扶,终于在那瘦小的身影彻底砸在地上之前截住了他:在他的臂膀之上,当今圣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眼睫上犹有一丝晶莹,细碎汗珠已经让鬓发粘连在了颊边,湿漉漉的狼狈。居然是已经晕厥了。

顾璟浑身僵硬,一时间心跳与呼吸都乱了节奏。良久,他咬了咬牙抱着当今天子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外头走。

天牢外,无数禁卫守候着。御医苑的御医在外头等候已久,见他出来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宫人从他手中接过了当今圣上,三五个御医把他团团围住,送往了华容宫。

天色暗沉,顾璟仍旧站在风中目送喧闹的人群离去,终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迟缓地闭上了眼睛。

乱了。

*

楚凤宸是在第三日天明时分恢复的意识。彼时夏日的骄阳已经把树叶晒得打了卷儿,她茫茫然下了床来到窗棂边呆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到了梳妆镜前,木然替自己上妆:一笔一画,每一丝细碎的休整都让她变得更加接近宸皇,一刻钟后,镜中出现的已然是燕晗的当今圣上。只不过明显比之前瘦削了一些。

片刻后,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宫婢柔柔的声音响起:“陛下可是醒了?”

“进来吧。”楚凤宸道。

宫婢轻手轻脚踏进帝寝,柔道:“陛下,顾大人嘱托,陛下醒了马上给他捎个信儿。陛下可愿意即可接见顾大人?”

“带他过来。”

“是。”

宫婢恭顺告辞,楚凤宸在她身后眯着眼睛目送她离开,支撑起浮软的身体到了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凉茶。冰凉的茶入喉,混沌的思绪才终于渐渐明朗了起来。

对于顾璟,她自然是信任的,只是这样的信任来源于对他为人与做事的了解,与青梅竹马可以交托脊背的瞿放又有所不同。他是先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之一,她真的可以全然地依托他吗?除却驸马都尉,甚至是依托整个江山的赌注?

混乱间,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不一会儿,宫婢通禀:“陛下,顾大人到了。”

顾璟?这、这么快?

帝寝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官服的顾璟踏入殿内。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难以掩盖的焦急,一进寝殿便焦急地打量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楚凤宸身上闪了闪,最终沉寂成了往常的一片幽冷。

他道:“微臣顾璟,叩见陛下安康。”

“你、你就在宫中吗…”怎么来得那么快?

顾璟面色略略僵了僵,似乎是有些尴尬,迟迟道:“臣不敢回府。”

“是因为调查天牢之事?”

顾璟眸光闪了闪,低头道:“包括天牢之事,也是担忧…”

“可有结果?”

夏日,午后。楚凤宸坐在华容宫中细细听完了顾璟的回报,久久难以回神。等她披上衣裳再一次来到天牢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听闻昨夜下了雨,空气中的焦土气息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还有零星几个禁卫在残骸中进出,不断从里头运送出一些没有被烧坏的刑具,可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就如同顾璟所说的,天牢已经坍塌殆尽,天牢最深处塌方最严重的地方不知道烧了多久,等那一场大雨过后侍卫再细细挖开塌方的地方,那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没有宫灯。

没有瞿放。

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或者是…残骸。

“难有生机。”午后,顾璟的眼里满是担忧,叙述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是不是因为…朕留了宫灯?”踟蹰许久,她终于轻声问出口。

顾璟却摇头,他道:“天牢阴湿,且牢房并无干草,区区宫灯不可能惹来如此大火。”他说,“要想在顷刻间将天牢焚烧至此,又恰好断绝救亡之路,除非是早有预谋,留足火引并铺设障碍…陛下,瞿将军是死于他人之手。”

大风吹过,周遭被烧得失去了生机的叶子稀稀落落跌下来,落在了楚凤宸的肩上。她迟疑着伸手摸了摸,觉得整个身体都被冰寒所占据了。

他人之手。他人之手啊…

楚凤宸裹紧了身上的衣裳离开天牢,一面走,一面埋下头遮去眼里的湿润。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曾经说过不论瞿放是否弑君,他都必死无疑。

宫闱之中,朝野之上,燕晗境内,瞿放生与死最休憩相关之人有两个。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裴毓。她十岁登基,登天子位五年,受他钳制五年,不甘不愿五年,被噩梦与恐惧压抑得难以喘息也已经五年。事到如今,她终于连瞿放都没能保住…

真是一个笑话。

*

瞿放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朝野,原本就动乱的朝野又惶惶不安起来。待到第二日早朝时分,居然有十数臣子告假不上朝。偌大一个议事殿上忽然少了那么多大臣,居然显得有些空荡荡起来。

裴毓也称病未上朝。

楚凤宸静坐在皇座上俯瞰整个朝野,目光中只有暗涩的阴影——这真是十分好玩的场景,所有人都对瞿放之死保持了缄默,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可是当她的目光落下的时候却又不自觉地移开视线,装作低头沉思的模样。

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两个人的视线没有躲闪。一个是皱眉的顾璟,还有一个是丞相沈卿之。

“退朝吧。”楚凤宸淡道,起身离开。

如此时局,如此朝廷,上朝与不上朝还有什么区别么?更何况她今日上朝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来看一群白胡子老头儿装孙子。

她是来钓鱼的。

时候尚早,阳光还不是十分猛烈。楚凤宸在御花园中小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等到了宫婢小心地上前禀报:“陛下,丞相求见。”

楚凤宸阖了阖眼:“带他过来。”

“是。”

宫婢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领着一个身穿朝服的年轻男子到了花园之中。彼时楚凤宸正坐在亭中花架下顶着花根上几只努力攀爬的蚂蚁发呆,连身旁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有察觉。直到阳光的被一抹阴影遮蔽,她才抬起头来,静静看近在眼前的当朝丞相沈卿之。

沈卿之俯身行了个简单的跪礼,目光柔和,倒是与他身后的绿叶一样沁心。

可惜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沈卿之也在看那几只蚂蚁,过了片刻才笑道:“人不如蚁,心思难齐,陛下这是在羡慕?”

楚凤宸眯眼笑了:“沈相说话不绕弯儿,朕当真不习惯。居然像是个真勇敢的谏臣。”

沈卿之一愣,缓缓笑开了:“陛下说话如此直白,也把臣吓到了。”

楚凤宸眸光闪了闪,折了一支花把树干上的几只蚂蚁拨了开去。其实沈卿之是什么人她很清楚,他比裴毓要老谋深算,比裴毓要内敛,也许有着比裴毓还要大的野心。不过如今他阵营中瞿放身死,他已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了,她和他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需要绕弯儿。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抽到死了啊啊啊啊啊,死活登陆不上,先更新一章(不知道这种发不发得出去,我已经发了快一个小时了啊啊啊) 第二章还没写,12点前要是能写完就更新。

第41章 合谋

楚凤宸在等沈卿之的反应。在宫闱,在朝堂,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仇敌一说,有时候一个共同的敌人缔结的关系要比共同的情感更加坚固。裴毓之于沈卿之是什么样的存在,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如果没有外力,瞿放在时沈卿之不是裴毓的对手,瞿放不在了,沈卿之已经是困兽。

对付一头困兽,只要给他一点点逃脱牢笼的可能性,它就会死死抓住不敢松口。

果然,沈卿之沉静了下来。

楚凤宸缓步到他身前,仰起头看着他温文儒雅的脸。

沈卿之低眉笑了,又跪在了她面前。他轻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可朕如何相信你?”

沈卿之道:“臣手上并无兵权,陛下早已有所决定,又何必来言语相激呢?”

楚凤宸扬起了嘴角。

没错,她之所以选择沈卿之,就是因为他的党羽之中手握兵权的瞿放已经不在了,如果真能扳倒了裴毓,当摄政王失去摄政的资格,那么兵权首先会落在她的手上。为政者,手握兵权才是长久之计,任凭沈卿之野心滔天,也不过是为人臣子。

“丞相可有良策?”

沈卿之踟蹰片刻,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撇清摄政王与瞿将军干系,方能让他心安,再借机行后续之事。这倒容易,只是若要摄政王府固若金汤,若想插足到他身旁并不容易。”

先获取信任么?

楚凤宸眸光暗沉,低道:“这就不牢丞相费心了,万难之事,朕来做。”

*

天牢火灾最终成了悬案,没有人知晓阴暗潮湿而又防守森严的天牢是如何着了火的,就连守门的狱卒都无法说清究竟有什么人进去过,审问到最后,已经奔溃的狱卒疯了一样喊“只有陛下与顾大人进去过”,这桩案子终于无法审了。

后来,天牢终于被彻底掀了个底朝天,瞿放身处的地方并没有被彻底烧成灰烬,只是牢中尸身却只剩下了零星一点。顾璟查看良久,最终上折说,瞿放恐是先遭人杀害,而后焚尸。究其原因,应是屯兵之事曝光之故。

楚凤宸在议事殿上愣了许久,叹息着阻止了顾璟的调查。

她说:“死者已矣,屯兵之事就此了结。”

那时,距离天牢火灾已经有足足半月时间,距离裴毓不上朝也恰恰是半月。夏日蝉鸣使人焦躁,楚凤宸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静过。她在等,等着那个始作俑者自己站出来。

可是裴毓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宫中没有半点摄政王府的消息,她派去打探的探子也都一去不复返。

两日后,瞿放的衣冠冢落在了瞿家陵园内。刚刚出狱的阮语以未亡人的身份斟了一杯酒,又斟第二杯,跪在了楚凤宸面前轻声道:“陛下,民女与将军其实并无私情。将军之所以求陛下赐婚,不过是担心陛下怪罪民女女扮男装入军营之事。”

几日不见,阮语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越发像一朵小白花。

楚凤宸冷眼看着,轻柔道:“朕明白。”

“将军身死,民女无以为报,只是民女听闻将军曾倾心一女子,至死不能忘。民女虽对将军有心,只是终究不敢,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