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之微微一笑:“陛下不想就此了结摄政王?”

楚凤宸咬牙道:“朕还没有昏庸至此。裴毓有狼子野心,可他还未有狼子举止。沈卿之,朕与你合作可不是为了当你手上棋子。今日你不交解药也行,只是我们的合约就此作罢,你能在朝堂上走多远,朕概不负责!”

沈卿之皱眉。

片刻后,他站起身绕到了案台旁,提起笔蘸墨。娟秀的字迹一个个跃然于宣纸之上,写道最后一个字,他轻轻搁下了笔,又回到了原来了位置。

楚凤宸拿起纸离开,却听见身后的沈卿之淡淡的声音。

他说:“陛下,心慈手软终不能成大事,陛下莫非想要一生受制于摄政王么?”

楚凤宸一步踏出房门,再没有回头。

摄政王伤重,宸皇陛下当然不能再在神官府待下去。楚凤宸打发了替身,亲自来到神官府问神官辞行,可是偌大一个神官府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见到神官的踪影。到最后,她在神殿的最深处见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大神官。

燕晗信奉神明,神官府的存在比楚氏还要悠远。传说历任神官皆通宵天命,以自身阳寿为燕晗占卜未来,祈祷国运昌盛,譬如上一任神官姜梵,屡次逆天而行为碧城公主续命,到最后以二十六年岁白发换青丝,最终更是英年早逝…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现任神官,姜泱。

他此时此刻正站在阴暗的神殿内如同石雕。

楚凤宸压下脾气来到他身后,敷衍道:“大祭司,摄政王病重,朝中无主,朕回去了。”

姜泱没有回头。

这本来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楚凤宸早就熟知他个性,兴致缺缺往回走。

“多年不见,陛下依旧对我如此冷淡呀。”空旷的神殿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脚步微滞,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

姜泱。

姜氏一族每个继任神官的人都长得一副谪仙模样,性子也都是好到了极致,大仁、大爱、大义,这世上任何美好的词汇都能赠予姜氏,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也许是因为上一任神官过世得太早,姜泱继任时不过十三,还没有被姜氏一族培养成神官该有的模样,于是有了现任这一朵异形白莲花。

“你又不帮朕,朕为什么要对你热情?”

姜泱转过了身,缓步到了明亮的地方。雪白的衣裳拖过神殿陈旧的地砖,最后停在了楚凤宸的对面。

他说:“我不帮你,你也安然活到了今日,不好么?”

“你真觉得朕安然?”

姜泱认真道:“比三年前一见,白胖了。”

“…”

果然,姜泱的模样倒是十成十的姜氏出品,可性子看起来完全是路上捡来的。

楚凤宸眯眼看着这一朵仿佛天降神祗一样的白莲花,默默叹了一口气:老天爷也实在太不公平,先皇后也就是公主碧城在时,神官辅佐,良将守城,就连乐府的执事都能打能扛,为什么到她当政的时候没有一个能用的?!

“既然大祭司已经知道了,那朕告辞了。”楚凤宸懒得与他斗嘴,转身就走。

“陛下。”

楚凤宸翻白眼:“朕懒得听。”

“那我就不说了。”姜泱如是道。

“大祭司再会,保重。”

“陛下再会,轻一些。”

“…”

“陛下不走?”

“姜泱,你到这神官府究竟是干嘛来的?!你们姜氏真的不能换个人来嘛?!”

姜泱认真道:“修养,生息,长寿。”

宸皇陛下气急败坏冲出了神殿。

寂静又回到了陈旧的神殿中。神殿内,巨大的青铜浇筑的雕像可以依稀看得出是一个女神。姜泱站在神像的脚下仰头看着她,又望向某个气急败坏的身影,忽然笑了。

太平盛世,何须神官?可惜有些个皇帝比较笨,注定要经历一番波折。

他懒得管。

当夜,宸皇回宫。华容宫中已经有一个人等候在那儿,见着楚凤宸盈盈一跪,嫣然道:“末将淮青,摄政王亲卫营中女将,见过陛下。”

这是一个女子,一身青绿的衣裳,脸上没有半点脂粉却清丽得如同修竹。她显然是会武的,举手投足皆是飒爽之气。同样是女将,却与阮语不同,摄政王府的亲卫营是裴毓直辖的,并不计较性别。她是名正言顺的女儿家入营帐,而且丝毫不带矫揉造作的感觉,甚至连对天家惶恐都没有。

楚凤宸狐疑看着这不请自来的女子,忽然觉得她有几分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淮青,淮…青?

那女子仿佛早有知晓,咧嘴笑道:“陛下不记得淮青了么?”

“朕在哪里见过你?”

淮青捂嘴笑:“朝凤乐府,陛下明明钦点了人家,有意许人家为妃,陛下当真忘了?”

“…”

楚凤宸陡然惊醒:她是那个被裴毓咔嚓掉了的刺客!!

淮青柔柔地倚进了楚凤宸的怀里,在她耳畔轻道:“摄政王是个人物,我既然输了甘愿辅佐。他曾经下过一道密令,如若他有任何不测或者昏迷不省人事,我就拿着他的令牌入宫,保护陛下。还望陛下留下淮青,以备不测。”

裴…裴毓…?

“陛下…”漂亮的前任司舞眸光似水,潋滟柔婉。

楚凤宸想了想,揽过了她的腰。淮青娇笑一声,柔柔叫了一声“陛下”,所有的宫人都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宸皇陛下咬牙切齿懒她进了寝宫。

他祖宗的,一个女人居然比皇帝高。

一夜之间,摄政王献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宫闱。人人都在讨论这个叫淮青的女子,有人说是摄政王府中最美的姬妾,摄政王完璧送了皇帝,也有人说她本是朝凤乐府的司舞,奈何宫选失败心有不甘,借摄政王府上了位,在摄政王大难时爬上龙床保摄政王府…

彼时楚凤宸在瑾太妃宫中灌茶。

一杯接着一杯。

三壶见了底。

“这么说,裴毓给你弄了个奸细在身边,你还打算封妃?”

楚凤宸摇摇头。不论淮青所说是不是真的,她都不会考虑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捧上妃位。淮青的去处她早就想好了,反正宫中乐府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而且她本来就是司舞,去乐府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你早有打算,为什么心神不宁?”

“朕没有。”

“宸儿,你从来不会对本宫撒谎。”

“我真的没有!”

瑾太妃眸光闪了闪,眼里的冷峭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她轻道:“宸儿,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裴毓这一次当真命丧黄泉,燕晗的局面会是如何?你想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样?”

楚凤宸陷入沉思。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如果裴毓死了,兵权有三成可能性落入沈卿之的手中。也许她可以在十六岁生辰那日开始亲政,如果和宁公主有幸得子,宸皇就可以“病殁”,她就可以作为护国公主扶持幼帝登基…然后,她能过普通人的日子了…

说到底,她不想做这个皇帝的。

胆小,怯懦,优柔寡断,毫无帝王手段。她已经撑得快要忘记初衷,可是每次被逼着去思考这些,她又忍不住迷茫。究竟亲政重要,还是江山百姓重要?

瑾太妃笑了:“你啊,明明不聪明,偏偏心思倒像了楚家血脉,总归太重。”

楚凤宸沉默不语。

瑾太妃道:“沈卿之的药方还在你手上对不对?”

楚凤宸咬牙,眼神却尴尬地躲闪了下——是,她终究犹豫了,没有立刻拿去给御医。反正…反正裴毓现在还暂时吊着性命。她想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也无妨的,不是么?

瑾太妃低柔道:“不如先做个简单的选择,不论他是否有野心,你想他死还是活?如果想让他死了,药方给我,我帮你毁了它。如果还想让他活着,你现在动身去裴王府见他。”

“太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朕?”

“没有。”瑾太妃叹息,“我只是在想,先帝料事如神,即使裴毓天纵奇才你又不善帝王策,他也不可能会漏算成这副模样的。”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瑾太妃低道,“不过我知道,如果这一次裴毓死了,大概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吧。”

楚凤宸陷入沉思。

良久,她咬牙站起了身,冲出瑾妃寝宫。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昨天那张因为写的时候脑抽犯了个大BUG,回到裴王府的时候直接是“宸皇”了,已修正,改成了王府中是和宁公主,但是后面面见沈卿之的是宸皇。

看到有妹纸写长评,很开心吼吼,分析得非常细致,今天太晚,明天回复哈。

也谢谢各位留言的妹纸,最近工作比较忙,用来码字的时间不是很多,评论回复的也比较少,非常谢谢各位坚持留言的妹纸,集体MUA个!

第46章 吓死人

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静默到最后,是瑾太妃的声音。她说:“宸儿,有时候心思太重反而看不透彻。你不知道该不该做的事情,可以试一试不做。如果你后悔了,那就去做。这样说,你懂了么?”

“我…”

“你啊。”

瑾太妃叹息一声,伸出手把快要缩进了地底的宸皇陛下捞了出来,揽到了怀里摸了一把。时光匆匆,五年如白驹过隙,十岁登基的小女帝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肩上的重担已经把她压成了这副模样呢?

一片温存的怀抱中,楚凤宸眨了眨眼睛,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无法决定之事,不如交给时间与老天去做决定么?

秋日终于到来,秋风把最后一丝夏日的燥热吹拂而去。燕晗的宫闱中却弥漫着一股比夏日烈阳还要使人难耐的焦躁。流言如同野草一样悄悄在宫闱的潮湿土壤中滋长。所有人都在猜疑,宸皇陛下是否感染了恶疾,因而缠绵病榻好几日,又有传闻说宸皇陛下根本早就出了宫…

留言疯长到最盛的时候,楚凤宸推开了华容宫的宫门。

三日。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却在看到宫门口一片跪伏的身影的时候愣了——华容宫门口跪着许多人,身着御医官服的老者们捧着药箱,宫婢中还有不少红了眼睛的,所有人都面色复杂盯着她,却没有一人上前一步…

御医回宫,裴毓…

一瞬间,心乱了。

楚凤宸急匆匆朝前走了两步来到御医身旁,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只好把手里的药方递给了御医。白发苍苍的御医哆嗦接过了,匆匆扫了一眼,道:“回陛下,药方…已经不需要了。”

裴毓他难道…

楚凤宸瞪大了眼睛,指甲一瞬间掐进了掌心。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分辨不出划过心头的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灼烧着的冰寒感觉,千里冰封燎原大火都不足以囊括这样的感知。裴毓这样的人,怎么会这样就…

“陛下,陛下?”

楚凤宸听不清周遭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直到身旁的宫婢轻轻触了触她,她才抽回恍惚的神智,茫然看着御医。

御医踟蹰道:“陛下,可否让微臣把个脉?”

“不必了…”

“陛下已经三日寝食不安,微臣担忧陛下的身体,还请陛下勿要忧心摄政王之事…”

“退下吧。”

“陛下…”御医越发犹豫,“可摄政王…”

“退下!”

楚凤宸不知道心头这难以纾解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她只知道自己快要喘不过起来了,从胸口到每一寸发丝,从目光所及之处到思绪中轰然倾塌的每一寸土壤。她恍惚朝前走,却忽然被一抹绿色拦住了。

淮…青?

“陛下,即使陛下不愿意,也该去看看摄政王吧。”淮青轻道,“摄政王昨日方才转醒,第一件事就是问陛下是否受伤,于情于理,陛下都不该置之不理。”

裴毓…转醒?楚凤宸陡然回神:“你说什么?!”

淮青一愣,忽然明白了这其中有多大的乌龙,顿时黑了脸,朝御医投了个凉飕飕的眼神:“我说沈御医,你陛下陛下了半天,没有说清楚王爷现状?”

御医哆嗦。

楚凤宸:“…”

老御医犹豫了会儿,颤抖道:“摄政王余毒已清,陛下药方自是不需要。只是摄政王身子虚弱,还需大补。”

楚凤宸默默闭了眼睛,酸痛的感觉顷刻间蔓延到全身,到最后却是一阵浮软。

御医苑执事,换人。

必须!马上!即刻!

午后,楚凤宸坐上了去裴王府的马车,透过车帘遥看一路的喧闹街市。不多时,裴王府巍峨的大门近在眼前。楚凤宸在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步跨了进去。

听淮青说,裴毓是在第二日的午后转醒的。也许是沈卿之终究留了一丝余地防止射中和宁公主,他身上的箭毒并不是十分罕见的,几个御医联合用药之下,余毒终于还是排净了。只是他的身子原本就虚弱得很,这下又去了半条命,就真的只剩下一口气吊回几缕魂魄,祸害遗千年来了。

“陛下,摄政王刚刚睡下,您是否…”房前,衷心的小丫鬟冒死谏言。

楚凤宸动作微滞,咧嘴道:“朕不吵他。”

“陛下…”

“开门吧。”

“…是。”小丫鬟通红着眼睛开了门,等楚凤宸踏进房门的时候,一滴硕大的眼泪从脸颊滑落。

楚凤宸活生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模样,怎么她成了强入小姐闺房的地痞流氓了?皇帝亲见难道不是光宗耀祖的事么?!怎么看也是她吃亏吧!

相较于外头的层层把守,裴毓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荡荡。楚凤宸轻手轻脚走进了内寝,一面走一面偷偷张望: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裴毓的房间。原本以为这个花枝招展体面玲珑的花孔雀会有一个奢华铺张的寝卧,却没想到居然干净素雅得堪称简陋。

房间内最为明显的是一张梨花木的硕大案台,案台上放着厚厚一叠奏折,显然是她平日里根本触碰不到的。机会难得,她默默地摸了一本,却不想是空的。又摸一本,还是空的。鬼使神差地,她翻到了最后一页,果然,那上头写着她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话语:

花开迟迟,诗酒难叙;心之所往,东风晚来。

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无聊写这些玩?

奏折就是用来这么浪费的?

手上的奏折顿时烫得捏不住,啪,奏折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凤宸慌忙抬头去看裴毓,确定他没有任何异动,她才小心舒了口气,又把奏折捡了起来,轻轻搁回了远处,缓步来到了床前。

床榻上躺着的是权倾朝野害得她狼狈了五年的摄政王,几近无暇精致的脸苍白,没有被束缚的青丝柔顺地倾洒在身下,微薄的唇少有血色,明明是一副病态十足的模样,却出人意料地…漂亮。

当然,这显然是一个不恰当的形容。楚凤宸轻轻捶了一记自己的脑袋,想把钻进脑海里的诡异用词给敲出去,却不想这小小的举动让床榻上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