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简单粗暴。宸皇陛下对这次成功做了小小的总结,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攥紧了凤印和国玺。正如同每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现在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只能借着这点儿虚假的东西尽可能地去靠近目的地,然后,然后就放手一搏。

御医院不到片刻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楚凤宸下了轿,对着门口跪伏着的御医们轻轻点头,一步踏入了御医苑。御医苑的大门缓缓关上。

门一关,御医院里的白胡子老头儿们就又跪成了一地。他们神情激动,带头的执事两眼通红,摇头叹息:“陛下,您、您不该来啊…”

楚凤宸揉了揉眉心,把怀中藏着的国玺和凤印取了出来,交到执事御医手里。

执事御医眼睛一亮,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接过两样凭证,哆嗦着捧在手心看了看,然后用眼神遣散了御医院中其他所有人。不一会儿,正殿里就只剩下他和当今圣上。他放下国玺和凤印,搬来了药库的梯子架在了正殿上方悬挂着的匾额上,一步一步爬上去,从“医德皇恩”的匾额下方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布包,再回到楚凤宸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满脸老泪。

他说:“承先帝信赖,不交此方,老臣不敢死。如今…”

“如今你还是不能死。”

楚凤宸轻轻接话,取过锦布包,掏出里面的几张纸,把它们交给了执事御医,在御医震惊的目光中,她草草在药房中扫视了一圈,问:“能否给朕配一剂毒药?”

“陛下?”

“朕要那种吃了以后不会马上死,但是要定期给解药才能续命的那一种。”

“陛下,这…”

“孙御医,你受先帝器重,这些年不论是裴毓还是沈卿之都没能让你有所动摇。朕就把身家性命和社稷江山都托付给你了。”她低道,“你收好药方,尽快配出,如果有机会出宫就带去摄政王府,就说…就说是和宁赠药。如果你没法出宫,有幸能遇见顾璟,就托顾璟送。”

“陛下,您千万不可冒险啊!”

“孙御医,你还看不透么?朕今日…”她抬眸,冷道,“根本出不了宫。”

孙御医老泪纵横,颤抖着取了几粒药丸放进锦囊里交给楚凤宸,最终却泄了气似的坐在了地上,两眼已经无神。楚凤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没关系的,你遵从先帝遗命,朕不怪你之前不肯交出药方。而且朕此去也未必是凶多吉少,万一朕活着,就凭你这副国丧的模样,朕一定罚你官降三级。”

“陛下…”

楚凤宸眨了眨眼,道:“开门吧。”

“陛下!”

“不用开了…”

昏暗的殿内亮起了一道光,那是从厚重的门缝里透出来的。紧掩的大门缓缓被推开了,在逆光中,门外驻足的铁甲闪着寒光。他们分成了两列,手上的兵刃齐整地对向殿内,明明没有一丁点声响却叫人喘不过气来。在层层守卫的中间站立着的是当朝丞相,他一身儒衫,一派斯文模样。

他轻声道:“陛下回宫,怎么不通知微臣?”

楚凤宸凉飕飕道:“沈爱卿怎么说得好像你是主,朕是客似的?”

沈卿之低笑,忽然让开了一条道儿,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楚凤宸不着痕迹地望了孙御医一眼,跟着沈卿之离开了御医院。

御花园中,一席酒已备下。虽是秋天,各色的花儿却没有凋谢的迹象。沈卿之在花下斟了一壶酒,恭顺地引楚凤宸入了席,自己却站在一旁含笑妍妍。

骑虎难下恐怕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楚凤宸想了想,端起酒却不喝,眯眼笑道:“沈爱卿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这些日子劳烦沈爱卿了,这酒,朕敬沈爱卿。”

沈卿之一愣,似乎是讶异她太过明媚的笑容,许久,他才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没毒?

又一杯酒被斟满,楚凤宸换了个杯盏为自己斟上,酒到口边,又临时停了手,笑眯眯倒了酒:“朕刚刚想起来,御医说朕近日身体匮乏,要少沾酒。”

这宫中下药的招式千奇百怪,酒没毒不代表杯盏没毒,一只杯盏没毒不代表另一只也没有毒,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自小见过无数,最好的方法是一滴也别喝。

果然,沈卿之的目光渐渐阴冷了下来。他的脸色一变,周遭禁卫的手纷纷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俨然是一副蓄势待发模样——

冷汗渐渐濡湿了楚凤宸的脊背。她忽然有些后悔,沈卿之这条毒蛇是她亲自打开的笼子放出来的,两成兵力给了他恣意行事的资本,裴毓病重更成了他生事的好时机,眼下所有事情都是按照计划在进行,可是…

“陛下,臣今日急寻陛下,是因为想向陛下禀报一件事。”良久,沈卿之道。

“请说。”

“神官府昨夜大火。”

楚凤宸一愣:“大火?”

沈卿之道:“是,正逢秋季,天干物燥,神官府又地处山野之中,走水之事也是难免。所幸陛下交由微臣之兵力中有一营离神官府不过数里之遥,故而并未有人伤亡,不过…”

沈卿之拖长了语调,却没有继续下去。他的眸光闪了闪,凌厉毕现。

楚凤宸陡然僵直了身体,心跳狂乱起来,冷汗几乎要顺着脊背往下流淌——神官府走水,救火…和宁!他去找和宁了!

沈卿之缓缓道:“臣忧心和宁公主,可是遍寻神官府无果。陛下可知和宁公主去了哪里?”

“朕不知,会不会她已经…”

沈卿之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了楚凤宸身侧,语调缓慢:“火势并不猛烈,臣确信神官府并无人伤损。陛下能否告诉微臣,和宁公主为什么凭空消失了?”

“沈卿之,你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朕说话?!”

“臣不敢。臣只是想问一问陛下…和宁公主是否已经被摄政王挟持?”

寂静。

良久,楚凤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眼看着沈卿之的神情已经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装作惶恐的模样僵持了片刻,沉默点头。

普通人终究不敢有这样的猜想的,当今圣上和和宁公主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沈卿之大约只是怀疑裴毓绑了和宁要挟,而后宸皇陛下才慌不择路与虎谋皮,这样才是更加合情合理的推断。如果她能蒙混过关,如果…

沈卿之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些。

他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救出和宁公主。”

楚凤宸点点头,僵硬着身子站起身来朝外走,可谁知才离开几步之遥,却被一柄兵刃拦住了去路——

“不过,”沈卿之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他道,“在那之前,为保护陛下安全,还请陛下暂时留在宫中为好。”

“沈卿之,你这是在要挟朕么?”

“臣不敢,臣只是好奇,陛下想要凤印做什么。”

“你…”

“还请陛下,多多包涵。”

沈卿之话音刚落,禁卫们便拔出了刀刃,把楚凤宸团团围了起来。又过片刻,几个宫婢穿过重重禁卫来到包围圈内,小心地对着楚凤宸行了个礼,然后伸出手在她身上摸索起来。

“大胆!”

楚凤宸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不一会儿,她身上的锦布包儿被宫婢们搜了出来,呈给了沈卿之。可惜,搜身却还没有结束,最后头的宫婢似乎在所有人都收了手后又伸出了手,似乎是确认似的按了按她的胸口。

一瞬间,她如逢雷击。

楚凤宸冷眼看着她,忽然想笑。

阮语。

她居然是沈卿之的人。

她当初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居然留下了她一条性命!

“这是什么?”沈卿之手里执着锦布包裹问。

楚凤宸沉默了片刻,道:“先帝曾有遗命,带着凤印与国玺去御医院,就能取这个药。此药服一粒上瘾,每每毒发痛苦万分。朕本来是取了,想给裴毓的。”

沈卿之淡笑:“不是治病良药么?”

楚凤宸勾了勾嘴角,目光投向阮语:“是毒药还是良药,你给她试一试就知道了,何必那么多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哈~ MUA~

第55章 暴露(上)

话音刚落,顾璟若有所思,阮语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楚凤宸的脸上,像是要把她的脸戳出一个洞来一样。

她发现了。

楚凤宸悄悄握紧了拳头,任由心脏狂乱地跳动。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根本不会留下阮语一条性命,好让她最终回到了沈卿之的身边。而现在她显然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如果她说出来,如果这秘密被沈卿之知晓,那她一直努力权衡着的得失就会彻底倾向沈卿之!

阮语的神情紧张,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滑落下来,瘦削的身子在风里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沈卿之问。

阮语的身体陡然间颤了颤,僵硬摇头:“我…我没事…”

楚凤宸藏在袖子底下的指甲划入了手心,她悄悄咬了咬嘴唇,不动声色地朝阮语笑了笑,把锦布包交到了沈卿之手中。

沈卿之接过了布包,解开了上面系着的绳子,果然从里头倒出了几粒药丸。他取了一粒在阳光下细细端看,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阮语身上,道:“你试试?”

阮语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沈卿之低眉俯□,牵起了她的手,把一粒药丸放在了她的手心里,柔声道:“阿语,你去瞿放身边三年,这三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回到我身边,总要做出一些贡献,才能堵悠悠之口,不是么?”

“大人!”

“阿语,乖。”

楚凤宸静静看着这诡异的变化,忽然有些糊涂起来。沈卿之向来温文尔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阴森柔和的沈卿之,而他胁迫的对象居然是阮语。他们之间难不成还有牵扯,才走到这堪比戏本子的地步?

阮语渐渐安静。仓惶的神色渐渐凝滞成了一片空白。到最后,她接过了沈卿之手中的药丸,盯着它面如死灰。

她彷徨良久,忽然道:“大人,我…我如果帮你一个大忙呢?”

阮语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沈卿之的身前,她的目光中写着一丝癫狂,已经全然不像一个冷静的正常人。她靠近沈卿之,一边走一边细柔着说着:“大人,阿语对你从来没有过异心的,你让我去瞿放身边我便去,你让我劝瞿放回帝都我劝服了,你让我泄露他屯兵罪证我也照做了…阿语的心,你不明白么?”

沈卿之微笑不语,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阮语已经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她道:“大人,阿语还发现了一个秘密,想要禀报…”

她的话音未落,楚凤宸陡然惊醒用力推开了身边的禁卫!——可惜,她终究晚了一步。阮语已经几步到了她的身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触到了她的束发用力一扯——

完了!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呼吸都被抽空殆尽。

楚凤宸被巨大的推力推得重重栽倒在了地上,身下传来剧痛,耳中嗡鸣乍然响起,整个世界变成了斑斓的炫彩——良久,耳畔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丝丝柔滑,她恍然低了头,三千发丝便落在了胸前,覆盖在了燕晗的帝袍之上。

寂静灰暗成了这世上唯一的色调。

咣当。有人的兵刃落在了地上。

她闭上了眼睛,久久才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沈卿之愕然的脸色,还有在场所有人惊恐与惶然的眼睛。一时间没有人出声,沈卿之也似乎忘了下一个命令是什么,他温雅的脸上神情飞快地变换了好几次,最终停在了震惊上。

原本就是龙凤双生,这样的情况蒙混过关的可能性有多大?楚凤宸在这一片死寂中站起身来,淡道:“沈爱卿,你的手下这是什么意思?想弑君么?”

沈卿之凝视着她,并不开口。

良久,他犹豫道:“…陛下?”

楚凤宸握紧了颤抖的指尖,强装镇定道:“大胆刁妇,看押入牢。来人,送朕回华容宫更衣。”

禁卫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跨出一步。直到沈卿之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才躬身行礼道:“陛下请。”

楚凤宸不敢松懈,微眯着眼睛朝华容宫所在的地方行进。没想到她才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的沈卿之温煦的声音。

他说:“和宁公主。”

楚凤宸的脚步微僵,却没有停。

直到,一柄雪亮的刀挡在了她的面前。

沈卿之缓步到了她身前,震惊之色已经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谦恭神色终于彻彻底底地消失,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眼里闪烁。他勾起了一抹复杂而又兴奋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微臣沈卿之,叩见和宁公主万安。”

顷刻间,楚凤宸遍体生寒,因为这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华容宫中所有的宫婢宫人已经被遣散,沈卿之用了一个荒唐的理由,因为有人企图行刺当今圣上,不过半个时辰,偌大的华容宫就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庭院和风,还有当今的圣上,楚凤宸。宫门之外是重重把守,宫门内楚凤宸再也没有戴上束发。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难怪你当初如此刁难我,公主殿下。”不知过了多久,阮语轻飘飘的声音在帝寝中响起。

楚凤宸冷眼回头,轻声道:“朕的确不该刁难你。”

阮语微微诧异。

楚凤宸冷道:“你勾结沈卿之断送瞿放性命,祸害燕晗江山,朕应该直接杀了你。”

阮语面不改色,笑吟吟端了一盘点心。她细柔道:“我不过是受命于丞相,辅佐他大业。断送燕晗江山的可不是小女子,不论怎么个比法,女扮男装登基为帝才是更加罔顾天理伦常的大罪业吧,公主殿下。”

“住口!”

“悠悠众口如何堵?”她娇笑,“我听闻公主殿下当日道瞿将军营帐,口口声声是要立驸马。当初以为是陛下爱良将,却不想是美人爱英雄,这气魄顿时短了许多寸呢。”

楚凤宸沉默。

这显然激怒了阮语,她柔声道:“听闻公主殿下自幼与瑾太妃想交甚好,民女在想,究竟是否要将瑾太妃现状告知公主殿下呢?”

“瑾太妃她怎么了?!”

阮语对她的反应满意得很。细长柔白的手腕一翻,手里的糕点便倏地落在了地上,盘子落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轻道:“瑾太妃性命倒是无碍,不过她太过忧思,连连数日不进食,让人好生心疼。整个御膳房都在想法设法做出好吃的菜肴,可惜她却依旧不领情。”

“那她现在…”楚凤宸忽的止了口,眯眼道,“阮语,你并不是想说这个,你有求于朕,是不是?”

阮语却脸色一变,转身离开了帝寝。

六个时辰转瞬即逝。楚凤宸在帝寝的窗外静静等到了月上柳梢,心中的烦乱思绪却丝毫不见少。六个时辰已过,淮青应该是已经去找顾璟了。不出意外,今夜顾璟便会入宫,可是顾璟虽有驸马之位和辅政之权却并无兵权在手,他真的能安然入宫并带她离开吗?

瑾太妃交了凤印,装病之事恐怕已经不攻而破。不知道沈卿之会怎么对付她?

孙御医有没有把药安全送出宫去,裴毓他究竟是不是还昏迷不醒?

这所有的思绪就如同一团已经乱了的线球,剪不断理还乱。直到夜色深沉,她才趴在窗棂便阖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黎明时分到来,几个陌生脸孔的宫婢进入了帝寝。她们一个个没有只字片语,却个个身手利索,强行把她按压到了梳妆镜前。

“放手!”楚凤宸咬牙挣扎,回应她的是一柄雪亮的匕首。

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一直保持着端坐不动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宸皇陛下渐渐退却英气,一点一点露出了女儿姿态。上妆,梳发,细巧的花钿,玲珑的步摇,到最后一袭轻薄的广袖裙被强行套到了她的身上,出现在镜子里的就彻彻底底成了和宁公主。

直到帝寝的房门被打开,沈卿之从门口缓步入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仍然是一片混沌。

这太荒唐了。

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沈卿之饶有兴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他这一笑,倒是有几分往日的模样了。

楚凤宸并不想多说话,对于沈卿之这种七窍玲珑心的人,他必定还有许多想不透彻的东西是要通过她的一言一行来验证的。被发现身份既已是事实,她越是焦虑行动反而落下越多的线索给他。她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她不开口,沈卿之却也不焦急。他挥了挥手,门外便有一列宫婢轻步入内。带头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跪在了他面前,盘中盛着一抹青绿。她身后的宫婢把那一抹绿拎了起来,便看得出,这是一件青绿色的轻纱裙。

沈卿之微微颔首,宫婢们便把那轻纱裙拎到了楚凤宸的身前,似乎是想换了她身上的那件。

楚凤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脖颈上却又被一抹冰凉挟持——她冷眼看着,任由宫婢把她刚刚穿上的广袖裙解了下来,换上了那件青绿色的轻纱。

“沈卿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