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笑了笑。

然后用有些无奈的、近乎宠溺的语气对她说:“你来定时间。”

于是第二天,梁宵与颜绮薇就借着去医务室的幌子,在晚自习溜出了教室。

一中是出了名的风气良好,违法乱纪分子可以算是珍稀动物,因此围墙筑得不算高,相当于半个摆设。

梁宵身形高挑, 只需一抬手蹬脚,不费多大力气就攀上顶部。

这是他头一回干这么叛逆的事儿,上去后颇有些拘谨地回过头, 朝颜绮薇伸出手。

夏日的傍晚天色不算太暗,带着热气的风拂开天边厚积的云朵,露出夕阳含羞的半张通红脸颊。

街灯早早亮起, 橙黄光线与落日余晖交相辉映, 一齐落在他晶亮的瞳孔里。

向她伸出手的男孩子好像在发着光。

颜绮薇顺势握住梁宵手掌,他的指腹遍布薄茧,按压在她指尖时, 传来仿佛被小虫蛰咬般的酥麻感。

手心却是微热且柔软的,如同裹成一团的羽毛。

紧接着便是一道不可抗拒的拉力。梁宵的手臂纤长有力, 加之她本人向上发力,很快也被带到墙顶。

围墙之上掠过一道绵长的风,衣摆和头发都被撩起来,颜绮薇兴奋得不得了, 张开手臂让风灌进袖子,整个人看起来好像一只展翅的鸟。

梁宵静静看她,也跟着没由来地笑,伸手挡在她后背上,压低了声音:“小心。”

“怕我摔下去啊?”颜绮薇在灯光里眯起眼睛,笑盈盈地与之对视,“不会的,我可有经验啦。”

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更深:“我是担心你被风吹走。”

颜绮薇:?

“哇哇哇梁宵!你居然学会开玩笑了!”

她不敢放大声音,只能用又小又快的声音在他身边轻轻说话。梁宵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微抿的唇角勾出月牙一样好看的弧度,淡淡转移话题:“我先下去。”

他话音刚落便纵身下跃,稳稳落地时听见墙上小姑娘惊喜的笑声:“流畅度十分,观赏度十分,梁宵同学的跳墙动作满分!”

幼稚又可爱。

在从前的家里,梁宵时常被支使去山里拾柴或采摘中草药。深山之中地势陡峭,一来二去,他便也练出了不错的身手。

落地后再抬头往身后望去,坐在墙上的小姑娘晃荡着两条腿,朝他挥了挥手:“我也下来啦!”

虽然表面波澜不惊,颜绮薇其实还是有些怂。这围墙说高不高,但也绝对称不上矮,当她坐在上面向下看的时候……

为什么会觉得它有三层楼那么高啊喂!

俗话说早死早超生,她说完壮着胆子往下跳,身体腾空的瞬间下意识闭上眼睛——

没有想象中陡然着地的钝痛,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轻揽入怀。颜绮薇的身子在即将落地时稳稳顿住,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梁宵居然接住了她。

他很快松开手后退一步,颜绮薇则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仿佛置身于闷热得无法呼吸的蒸笼。

一股股热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灼得一颗心脏颤个不停,连带着大脑也高速运转。

她应该不算重吧,有没有压疼他?从墙上落下来的表情一定很风中凌乱,梁宵是不是全看见了?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些,这是什么偶像剧戏码啊呜呜呜!他把她接住了啊!

颜绮薇脑海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宇宙大爆炸,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爆红的脸颊而掩耳盗铃地捂住脸,透过指缝悄悄看梁宵影影绰绰的模糊影子。

“那个……”她缓了会儿,等热气散了大半再问,“我落下来的时候,五官是不是很扭曲?”

梁宵愣了愣。

他不知道想起什么,像是为了回应这个问题般,弯了眉眼噗嗤笑出来。

颜绮薇:……

好的她知道了。

为什么要用这么残酷的方式让她知道真相啦!

梁宵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当时远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糟糕。紧闭双眼的小姑娘往下降落时,几缕发丝像黑雾一样拂过脸颊,落霞为她莹白的肤色平添几分暖意。她的神情是怯怯的,带了点可爱的、视死如归的决意。

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最终落在他手心里。

他没有再说话,垂眸掩下翻涌思潮。这是梁宵第一次见到傍晚时分的这条街道,较之放课后清冷的深夜,此时多了些人情味。

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经过身边时,带来同样匆忙的风;汽车鸣笛四起,夹杂着人们细碎的交谈声。

这是城市最真实也最富生机的模样,他对此感到无比新奇。

二人乘着公交车来到距离最近的商业圈。傍晚正是人流量暴涨的时候,颜绮薇戳一戳他胳膊:“你想去做什么?吃饭、网吧、电玩城、电影院,哪里都可以。”

晚上回家有沈姨做的饭;他们俩去网吧,除了斗地主和蜘蛛纸牌什么也玩不了;电玩城……他们也就能玩一玩超级玛丽。

梁宵想了会儿,迟疑道:“电影院吧。”

颜绮薇读高中那会儿,有次翘课就是为了看电影。

那部纯爱电影号称治愈系巨作,没上映就引发了一系列讨论狂潮,加之韩星野是男主角的忠实粉丝,不停撺掇她和夏夕一起溜出去看首映。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结果那电影不仅治愈,致郁程度更是远远超出想象。男主角挂掉的那一幕给三个少年少女脆弱的心灵留下了毕生阴影,他们一边看一边哭,回到学校时眼睛肿得像兔子。

——然后撞见了查岗的教导主任。

主任本来凶神恶煞,还没等厉声斥责这三个违法乱纪分子,就被他们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问:“你们怎么回事啊?”

韩星野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打嗝:“陆云起……他死了!嗝……他怎么能死啊!嗝!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她和夏夕没从悲伤里缓过来,被他这么一闹,也跟着呜咽落了泪。

那场面,可止一个“惨”字了得。

被惊呆的教导主任……除了安慰他们,好像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对不起,是老师不了解情况。很遗憾你们的朋友过世了,但这也不是你们逃课的理由……唉别别别,你别又哭了啊!行吧行吧,你们快回教室,先平静一下情绪,今天的事情我不再追究。”

主任后来到底有没有知道陆云起只是个电影人物,这是个未解之谜。

……还是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吧。

这段时间排片量不多,影片质量也普遍不高,唯一广受好评的只有部悬疑电影。

虽然言情小说里女主角被惊悚片吓到后,大脑一热扑进男主角怀里的确是很常见的梗,但很遗憾,颜绮薇只会成为冷眼旁观他们撒狗粮、并被片子里故弄玄虚的音效逗笑的路人甲。

或许这就是她母胎单身的原因。

他们买好爆米花和可乐进场,梁宵被接回家之前没进过正统电影院,回来后又只和家人一起看过几部喜剧片,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大荧幕前接触惊悚悬疑类型的片子。

念及此处,颜绮薇侧过脑袋,用开玩笑的语气小声说:“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就在右边哦。”

梁宵笑了:“我怎么会害怕。”

结果影片开始还没十分钟,就被压抑血腥的氛围震得四肢僵硬。

颜绮薇忍着笑偷偷看他,少年棱角分明的侧影被黑暗极大程度地柔化,瞳孔里映着荧屏里的光。他显然看得入神,没有伸手拿爆米花或可乐,也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

忽然背景音乐陡然抬高,主人公转过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被吓得一声尖叫。

梁宵也被惊得坐直了身子。

他被吓到时双眼圆圆睁开,鸦羽一样的长睫迅速上扬,像只受惊炸毛的猫,等愣神了一秒,又很快侧过脑袋,轻声对她说:“你别害怕,我在这儿……”

话没说完,一颗爆米花被极轻地塞进嘴里。

糖浆在口中化开,身旁的小姑娘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伸手揉揉梁宵头顶。

颜绮薇说:“你好可爱啊。”

明明自己被吓了一跳,还想着在第一时间安慰她。

她顿了顿,继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一想到有这么可爱的人坐在身边,我就不害怕啦。”

梁宵没说话,咽下那颗爆米花转过头去。

还好放映室内没有灯光,她不会看见他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根。

*

电影结束后已经很晚,晚间的课应该也快结束。

梁宵被这部片子折腾得心力憔悴,上车后便闭上眼睛小憩。

这本来是个可以光明正大打量他的机会,但颜绮薇总疑心着梁宵随时可能睁眼,只敢悄咪咪地斜过视线瞟他。

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开口,叫他的名字:“梁宵。”

没有人应答。

她又问:“你还醒着吗?”

依旧一片寂静。

怂了这么多年的颜绮薇同学终于下定决心大胆一回,心里的小人上窜下跳地催促,她刻意放轻呼吸,缓缓抬起手。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梁宵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

啊啊啊啊你做到了颜绮薇!我就知道你可以!

梁宵身上的植物香气清清爽爽地稀释于空气,蓬松黑发软绵绵地挠在颈窝里,简直能痒进心底。

颜绮薇做贼心虚,心脏砰砰跳。

一抹笑意不可遏止地浮上嘴角,她用力将它往下压平。

但完全压不下去。

夜间的公交乘客稀少,坐在最后一排的小姑娘目光短暂掠过靠在她肩头的少年,手掌握成拳头,遮住紧抿的唇。

笑意却从眼睛里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篇要开始掉马啦诶嘿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阙歌; 59瓶;叶执暮 10瓶;阿言 3瓶;弥生、大雁呐、夜米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心机

公车快到站时, 颜绮薇轻轻戳一戳梁宵肩膀。

后者倏地睁开眼睛, 眸底尚带着朦胧水汽,像蒙了白雾的深潭。

在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实在过于暧昧后,梁宵仓促抬头,却不想正巧撞上颜绮薇颧骨,两个人同时狼狈地嘶了口冷气。

“对、对不起。”

他本来还没从困倦中完全清醒过来,被这猛的一撞惊得睡意全无,右手下意识按在她被撞到的地方, 极生涩地揉了揉。

青春期的少女皮肤最是白皙柔嫩,泛着淡淡粉色。指尖抚过时又滑又软,让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刚剥皮的鸡蛋。

不对, 重点哪里是又滑又软。

梁宵手指很快顿在半空,连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这个动作……岂不是比之前更加暧昧了吗。

他在干什么呀。

眼前的少年好像泄了气的皮球,颜绮薇忍着笑看他悻悻收回手, 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站起身:“我们走吧。”

梁宵害羞的模样真可爱啊。

反观她这个始作俑者……颜绮薇, 你真是个坏女人。

回到教室后果然已临近放学,她做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慢吞吞回到座位,得来班主任几句贴心的安慰。

之后的一切按部就班, 二人和往常一样相伴离开教室与陈叔会面,再坐车回家吃晚餐和写作业。

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是, 颜绮薇在入睡前又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剧痛,再睁开眼时,果然又回到了七年后自己的卧室。

手机闹钟响个不停,她迷迷糊糊按下暂停键, 像咸鱼那样软绵绵翻了个身,正想再闭上眼睛,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来。

来电人那一栏无比清晰地显示了四个字:编辑爸爸。

每个字都化作一把离弦的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刺得整颗心脏都颤了一颤。

正是她的责编苏晴。

颜绮薇这才从身为“梁薇”的漫长记忆里抽离出来,想起今天是自己签售会的日子。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小美人,”苏晴的声音柔而不媚,谈吐间总是带了淡淡的笑,“还没起床吧。”

颜绮薇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努力打起精神,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刚睡醒时的松软无力:“怎么会,我已经在——在化妆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你说是就是吧,半小时后我来接你,记得打扮得漂亮点。”

然后颜绮薇就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牛仔裤、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出门了。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出风头,虽然在人生追求上任性又佛系,骨子里却还是有富家子弟矜贵的傲气,对自身实力有绝对自信心,自然懒得炒作所谓“高颜值小说家”的名号。

更何况她写作完全是出于自身兴趣,究竟有多少读者压根不重要,颜大小姐不缺钱。

来签售会的人比颜绮薇预想中多得多,书店里被围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是朝气蓬勃的青少年人。

饶是她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身后的苏晴则唉声叹气:“大小姐,你这本书现在可是国民热度啊。如果我们能曝光你的身份,以天才美少女富二代的身份公之于众,这噱头绝对会更大。”

颜绮薇选择忽视。

她出奇有耐心地重复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笔名,就在右手几乎沦为签名机器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入耳畔。

“太太~我是看着太太的书长大的,现在高中毕业了,终于见到您了~”

这矫揉造作、故意恶心她的语气,一句话可以打十个转转的尾音。

颜绮薇背后一阵恶寒,抬起头时果然看见韩星野。

他龇牙咧嘴,用扭曲的五官给她做了个无比夸张的wink,颜绮薇满身鸡皮疙瘩没褪下,就见他身后又闪过一道人影。

“太太!您神仙下凡辛苦了!今天也是为您绝美文字哭泣的一天,看不到您作品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能在今天见到您,我除了快乐到窒息什么也做不出来。为您疯,为您狂,为您哐哐撞大墙!”

听夏夕吹了半天毫无意义彩虹屁的颜绮薇:……

你们两个真的不是来砸场子的吗!“看着太太的书长大”是什么鬼啦!你这个刚毕业的高中生长得也太着急了点吧!

两人表演完毕,非常有默契地露出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要太感动喔”的表情,功成身退般转身离去。

求你们快走掉!

身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颜绮薇是这套小说的作者,夏夕与韩星野就是其中之二。

被他们俩这么一闹腾,颜绮薇瞬间被吓得清醒不少,手上签名的速度也加快许多。

一切本来进行得有条不紊,直到当递过一本书时,对方极快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男性粗糙滚烫的指腹犹如磨砂质感,剐蹭得她心头发麻,忍不住皱起眉头。

一阵恶寒。

颜绮薇迅速缩手抬头,跟前站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身形消瘦,戴着黑框眼镜,眼睛里含了促狭笑意,以一种令人不适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看。

他咧开嘴笑了笑:“你好,我喜欢你很久了,咱们能抱一抱吗?”

如果他没有不怀好意地摸上她手背,也没有将如此露骨的目光流连于颜绮薇被口罩遮挡大半的脸上,或许她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但现在——

她只想摇头拒绝。

还没等颜绮薇发话,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便出现在青年身后,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清冷干净的男音:“抱歉,这里不是偶像见面会。你该走了。”

“你谁——”

青年不悦转身,在撞上对方双眼的瞬间没了底气,未出口的话语堵塞在喉咙里头。

站在身后的男人比他高了半个脑袋,面部线条流畅冷硬,目光冰冷得好像凛冽刀锋,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角色。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没再继续纠缠,捧着书落荒而逃。

梁宵神情淡淡,垂睫望她一眼。

颜绮薇的惊讶程度绝不比青年要小,她趁此机会拿出湿纸巾擦拭手掌,被他看得微微一愣。

“言叶太太,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的作品,您就是神仙下凡,不对,仙女下凡!”

少年音打破短暂的寂静,颜绮薇正纳闷是谁在学夏夕吹彩虹屁,转过视线居然看见……

梁博仲?

四目相对,少年笑意凝固。

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将她被遮盖大半的脸打量一番,半晌才颤声道:“你……颜绮薇?”

颜绮薇尴尬一笑,在意识到他看不见这个笑容后点点头。

一颗陨石毫无征兆地降落在心口上,满脸懵的梁博仲小朋友面部表情犹如石化。

大、爆、炸。

颜绮薇,言叶太太。

一个是他眼里对哥哥图谋不轨的危险分子,一个是他崇拜了好久好久,真正意义上为之哐哐撞墙的神秘小说家。

现在突然告诉他,她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梁博仲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