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正愈发高兴,连连道:“会了就好,会了就好,我娃一定有出息的。”

说完李道正转身回屋,粗糙黝黑的大手捧出厚厚一叠纸,纸上静静卧着一支毛笔,一块砚台,一条墨。

李素呆住了。

李道正小心地将它递到李素怀里,又用袖子擦了擦纸面,好像觉得自己刚才把它弄脏了似的,然后笑道:“白天托人进长安城,买了这些物事,这东西贵滴很,花了五百文咧,听说读书人都要用这东西,再贵也要买,拿去用,省着点用。”

第二十四章 财路与诗

一个花三百文雇人种地都要心疼许多天的庄汉,给儿子买五百文的文房用具却连眼都不眨。

父母心,千百年从未变过。

李素捧着纸墨,觉得沉甸甸的,纸墨不重,父亲的期望捧在手中,却令他双手微微发颤。

李道正满脸含笑,重重拍拍李素的肩:“好好读书,读好书做官咧,陛下给你封太医署的官不行,辞了就辞了,我娃将来不做治病的大夫,要做上马治军下马管民的大官咧。”

李素沉默着点点头,心绪有点乱。

父子俩一人一大碗面,蹲在门槛外稀里哗啦吃完,李道正把碗一搁便出门了,二十亩地已种下了麦种,今年春雨多,应该有个好年景,李道正患得患失,每天都在田边盯着,生怕出了一丝纰漏。

李素坐在房里,徐徐展开手中的纸。

纸是很普通的麻纸,稍微揉搓一下便破碎了,托东汉那位名叫蔡伦的太监的福,造出的纸给天下的读书人带来福音,然而纸的质量还是太差,跟后世洁白如雪的白纸差远了。

李素拈起麻纸的一角,小心地揉了一下,果然碎了。

坐在房里发呆,李素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是条财路啊,后世的造纸怎么造来着?好像在现有的造纸工艺里面掺了某种水果的汁,以及添加麻纤维用来增强柔韧度,麻纤维和桑皮似乎还要事先用荧粉漂白,这样造出的纸雪白干净,韧度强,不易碎…

还有,这个年代的印刷术似乎也笨得出奇,印一页书就得请师傅专门刻个版,印完后就没用了,也没人试过省时省力的活字印刷…

都是财路,得记下来,将来偷偷摸摸开个小黑作坊,一声不吭造纸印书,闷声发大财,关键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谁要也不给。

现在还不是发财的时机,李素对这个世界还是太陌生了,到现在还没把脚步跨出过太平村,造纸和活字印刷太惊世骇俗,出这么大的风头,不一定惹出什么祸端。

等到将来数钱数到手抽筋,老爹应该不会再为几百文钱心疼了。

为未来做好了打算后,李素起身往屋外走,也去自家地里看看,不能让老爹一人忙活。

走了两步,眼角余光不经意瞧见桌上那一叠纸,李素又停下,目光若有所思。

老爹辛苦给自己买纸买笔,不管怎么说,也该在上面写点东西,老爹回来发现纸上写了字,尽管他不认识,想必也会高兴吧,毕竟这代表着儿子已是读书人了。

李素将毛笔开了锋,砚台里滴了点水,新买的墨条在砚台上缓缓磨了一阵,然后用心思索着繁体字的写法,良久,终于落笔。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最后一笔收锋,大功告成。

很好,很励志,充满了积极向上奋发图强的意味,然而李素脸色却有些阴沉。

这笔臭字实在太难看了,可谓惨不忍睹。

拈起准备将它撕掉,转念一想,不管好字臭字,放在这里让老爹开心一下亦未尝不可,反正写得再差他也不认识。

决定了,就放在这里吧,自己不看便是。

郭驽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负着手眯着眼,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日子,就像这夕阳一样,越来越有奔头。

郭驽本是长安人,幼时家境颇丰,父母给他请了先生,十年寒窗苦读,终于颇有文才,然而花无百日红,成年后父母撒手人寰,偌大的家业留给他,郭驽只是书生,不善经营也不善持家,家境于是慢慢衰落,最后落得卖房卖地,与妻儿居于亲友家中,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三年,其间也考过科举,投过行卷,然则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今年开春后,闻知东阳公主欲在封地内兴办村学,郭驽当时便动了心,他和妻儿再也不愿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于是写了几篇自认生平最得意的策论和几首律诗,投到公主府上。

这是郭驽此生最大胆也是最明智的决定,投书三日后,公主府派来了一位宦官,转达了东阳公主的意思,请郭先生入村学教书,月俸黍米两斗,钱四十文。

读书虽然当不成官,但现在的境况已是老天的厚赐了。

郭驽很惜福,他知道目前的生活相比当初衣食无着的日子,是多么的不易。

慢慢踱步走到泾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郭驽忽生诗意,想吟出一首得意的诗来,既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又能为自己的文才添上一笔浓重的履历。

张嘴酝酿半天,郭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吟不出来,喜悦渐渐变成了萧然,呆呆地站在河边,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

朝廷没将他录取为士是正确的,英明的,自己的才干,也只配当一个教书先生了。

河边并不太清静,不远处总有窸窸窣窣的人声,郭驽皱了皱眉,慢慢凑上前去,打算与说话人聊一聊,他想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

“读书,谁说我不会读书?今就学了好多学问,学堂里的郭先生教的,爹问我时我懒得答他罢了。”王桩的表情有些羞怒。

回家后老爹问他学到了什么,王桩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于是挨了今天的第四顿揍,吃过饭兄弟俩跑到河边玩耍,老二又拿话挤兑他,令王桩现在一肚子火气没处发。

“你学了个啥?你说出一句我就服你。”王老二显然不怎么给兄长面子,斜眼瞥着王桩的模样分外欠抽。

“我…我,我学诗咧!学到好几句,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疑是地上那啥,对,地上霜!还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王桩被老二一激,记忆如有神助,磕磕绊绊把李素上午念的两句诗回忆起来了,但郭先生教的《千字文》…不好意思,一个字都没记住。

“咦?这谁的诗?我没教啊…”郭驽奇怪地睁大了眼睛,将王桩刚才念的诗句在嘴里默默咀嚼一番,郭驽越品越觉得惊奇。

再也顾不得什么先生的风度,郭驽三两步从河滩边的矮丛林里窜出来,一把揪住王桩的胳膊,瞪着他:“小娃子,刚才的诗谁教你的?说实话!”

第二十五章 郭驽献诗

抓住王桩胳膊的手很用力,连王桩都有些吃惊,这个看起来文弱不堪的教书先生,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快说,谁教你的诗?”郭驽狠狠瞪着他。

王桩吓到了,看郭驽的模样,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他也不知道李素作的诗哪里犯了忌讳,本着好兄弟讲义气的原则,王桩把胸一挺,道:“我自己作的!”

郭驽怒了,一巴掌抽过去,这年头老师抽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只教了他一天也是老师,抽学生连理由都不用找,家长瞧见了甚至还会鼓掌喝彩,抽我家儿子呢,先生太给面子了,再来一个…

“你放屁!别说作诗了,你认字么?”

不能怪郭驽心存偏见,实在是王桩这样子委实没有半点诗人的气质,穿着麻布短衫,襟口微微敞开,一脸横肉丛生,双臂肌肉高隆虬结,再发育几年多半还会长出一巴掌宽护心毛,这模样若说他是个飞檐走壁的游侠儿郭驽倒相信,若说他是个诗人,这个…真不信。

“真是我作的。”王桩咬死不松口。

郭驽气笑了,随手折了根柳枝,在河滩的沙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丑”字。

“这字念啥?你念得出我就信。”

“这个…”王桩瞠目结舌,手指不停比划着,比划半晌,脸孔越涨越红,终于重重一跺脚,悲愤道:“太欺负人了!”

郭驽冷笑:“赶紧说实话,这诗到底谁教你的,不说我去你家跟你爹娘聊聊。”

老师家访,这种威胁手段一千年都没变过。

王桩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出卖李素。

一旁的王老二却很直爽,呵呵一笑道:“先生莫为难我哥,我们兄弟只跟李素走得最近,李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这诗多半是他教我哥的…”

王桩大怒,一巴掌抽过去:“狗杂碎,平时三棒子打不出一屁,一张嘴就出卖兄弟,老子抽死你!”

王直被抽哭了,喊道:“啥出卖兄弟?出啥事了?一首诗咋地咧?”

见俩兄弟的反应,郭驽明白了,若有所思地念叨:“李素?”

一人踹了一脚,郭驽成功阻止了俩兄弟自相残杀,喋血河滩,嘴里仍默念着王桩刚才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哎?不对啊,这两句诗意思完全不一样,平仄和韵脚也不对呀,怎么回事?”

王桩睁大了眼睛,茫然道:“啊?问我啊?”

郭驽叹气,跟文盲聊诗,与对牛弹琴的意境是一样一样的。

于是郭驽转身便走,道:“我去找李素。”

太平村不大,总共也就一百多户人家,郭驽找李素几乎不费劲,路上随便找人一问,乡亲一脸敬仰地指明了路,担心郭驽仍找不到,索性丢了农活,热心的把他带到李家。

李家没人,父子俩都去田里干活了,柴扉和家门都没关,村里民风朴实,早已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郭驽没有任何阻碍便进了李家门。

喊了几声,屋里没人应,郭驽很有礼貌,耐心坐在门槛外等着。

环视四周,见李家屋瓦简陋,家徒四壁,郭驽心中愈发疑惑。

这年头认字读书的人不多,但凡有点学问的,家境应该都不错,否则也供养不起读书人,然而李家却如此穷困潦倒,这样的家境,那个叫李素的孩子如何学会作诗的?

太多困惑萦绕在郭驽心中,越想便越坐不住,心中那点耐心渐渐消磨殆尽。

门槛外转悠两圈,郭驽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索性抛却了礼数,径自走进了屋子。

屋子果然跟自己想象中一样破败简陋,屋内昏暗无光,一张矮脚桌几摆放在屋子正中间,桌上静静摆放着纸和笔。

郭驽惊疑地“咦”了一声,如此穷困的人家,竟然买得起纸和笔,委实出乎郭驽的意料。

赶紧凑上前,郭驽上前仔细看了看,发现纸上写着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嘶——”郭驽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心中的疑惑瞬间全消。

果真会作诗!而且作得如此绝妙,足堪流芳百世!

一瞬间,郭驽心中泛起百般滋味,似嫉似羡似疼惜。

郭驽今年三十二岁,读了十多年的书,然而毕竟天赋有限,才不到一斗,学不到一车,这些年作诗倒也作了无数首,却始终没有一首拿得出手,半生蹉跎,一无所长,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是就在这小小的太平村里,无意中竟然发现一位作诗的大才,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位大才仅十多岁的年纪。

十多岁便能作出如此精妙绝伦的绝句,相比他郭驽这些年的庸庸碌碌,此时郭驽的心情,岂止复杂二字了得?

仿佛受了巨大打击似的,郭驽失魂落魄的盯着纸面上的诗句,不知过了多久,郭驽索然一叹,身形略见踉跄地离开了李家,至于他来时的目的,此刻也浑然不顾了。

回到家,郭驽长吁短叹,尽情抒发书生感慨,最后将李素那首《金缕衣》写下来,送进了东阳公主府。

李道正和李素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父子二人搁下农具,李道正点亮了油灯,昏黄摇曳的灯光里,李道正发现桌上的麻纸隐见字迹,李道正不认字,但也大喜过望。

“字是你写的?”

李素点点头。

李道正小心拈起纸,眯着眼仔细端详,尽管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是…好厉害啊!

“才进了一天学堂竟认得这么多字,好好!我娃将来一定能当大官。”李道正念念不忘当官的事。

李素终于忍不住了:“爹,如果孩儿不想当官,咋办?”

“抽死你。”李道正的回答言简意赅,杀意森森。

第二十六章 童叟无欺

李道正的心思很单纯。

读书就是为了当官,当官能够光宗耀祖,能够让日子过得更好,没有为国为民之类假大空的崇高期望。

其实以前的李道正连这种小期望都不敢有,他只希望儿子能平平安安活到老,能够传承一脉香火便足够,可是自从李素治好了天花,连皇帝陛下都亲自下旨赐官赏田之后,李道正的心中忽然点燃了希望的火光,或许,儿子并非池中之物,或许,他可以有一个更敞亮的前程。

可是,李素并不想当官,至少目前不想。

一切只因“畏惧”二字。

他并不觉得一个穿越者的身份在这个世界能有多优越,或许知道历史走向,或许发明点东西能让世人惊讶,然而,比起耍心眼,斗心机,他哪点是别人的对手?十五岁的年纪,贸贸然名动天下,等待他的仅仅只是荣耀?

相比封官晋爵,改善这个家庭的处境才最实际,最重要。

这些道理,跟老爹是讲不通的,不管如何委婉,换来的都有可能是一顿痛揍。

东阳公主府。

李素的诗终于还是出现在公主的寝殿内。

郭驽的表现很夸张,公主府这种地方,不是一个穷教书的想进就能进的,郭驽索性跪在公主府门口,高高举起那首《金缕衣》,说了一句“小人为国荐才”,然后便一直跪在尘土里,小半个时辰后,府门打开,一名宦官走了出来,什么话都没说,接过郭驽手上的诗,转身便走。

很快,这首诗出现在东阳公主的香闺里。

东阳公主今年刚满十六,按礼制,早该封公主之名,赐公主封地,然而东阳的出身却有点差,她母亲只是宫里一位下嫔,若说得宠,自然比不上襄城,长乐,高阳,晋阳等公主,宫里一应用度,分到她的只是那些皇子公主们挑剩下的。

东阳公主也从未试过抗争,宫里勾心斗角的十几年终于熬了过来,李世民良心发现,给她赐了公主名号和封地,从此太平村这块地方成了她的世外桃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尽管赐她的公主名号和封地很大意义上是为了打荥阳郑氏的脸,政治味道居多,她也只是一颗被摆布的棋子罢了。

但是,棋子又何妨?终归已走出了那座阴冷的太极宫,从此默守着封地,或者将来有一天,她这颗棋子再次有了被利用的价值,被她的父皇摆上棋盘,将她尚给某个需要拉拢的臣子为妻。

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此刻坐在寝殿内,东阳公主手上轻拈着那首《金缕衣》,神情有些怔忪,一双秋水般的妙目顾盼生辉,却多了几分苦苦压抑的郁郁之气。

作为一个女子,东阳公主是美丽无暇的,她有着修长苗条的身材,美丽如画的娇容,黛眉如柳,红唇如焰,眉心中间贴着一个绿色的三叶眉心妆,至于如今贞观年间女子流行的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等等妆容,东阳公主却都没做,仅只一张雪白无暇的素面,不施胭脂的俏容里,透着几分淡淡的郁气。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开堪折直须折,唉…”

东阳公主默默念了几遍诗,轻轻叹了口气。

无可否认,这其实是一首少年励志的诗,所谓“花开堪折”的意思,也与男女之情无关,只谓少年莫负韶华,有所作为而已,可东阳公主却读出了情意的味道。

“好一句‘花开堪折’,写这首诗的,果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么?”东阳公主喃喃自语。

东阳公主的身后,站着一位贴身宫女,名叫绿柳,十二三岁左右,闻言笑道:“公主,听前面的宦官说,这是村学郭先生亲自推荐的人才,为了这首诗,郭先生在府外跪了半个时辰呢。”

东阳公主叹道:“是首好诗,说它流芳千古亦是情理之中,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庄户人家写出来的,那位少年叫什么?”

“听说叫李素,以前是庄户,除了作诗,这少年还做过一件大事呢…”

“什么大事?”

“上月泾阳县发了瘟灾,就是这个李素,用了一个什么法子,把天花抑制住了,公主您的胳膊当时不也被太医划了个口子,种了牛痘吗?听说这牛痘呀,就是李素所创,当时长安城里流言四起,说陛下当年…如何如何,惹了天罚,幸好有了这牛痘,才将流言压了下去,后来陛下赐了李素二十亩地,十贯钱,天花过后,陛下下旨,将长安城里背地嚼舌头的家伙砍了十几个…”

东阳公主俏脸有点白,道:“别说了,杀人的事说起来有甚意思?”

绿柳吐了吐舌头,笑着退到后面。

看着手中的《金缕衣》,东阳公主叹道:“诗是好诗,暂且收下吧。”

没说举荐之类的话,李素终究太渺小了。

绿柳退出了寝殿,偌大的殿宇内,东阳公主有些失神,喃喃念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确是好诗啊。”

说完,俏脸露出黯然的神情。

世上任何人都能不负年华,唯独天家公主,不能。

郭驽终于在河滩边找到了李素。

找到李素时,他正在地上画格子,格子很小,正好是一页书的大小,格子里密密麻麻排满了各种字。

“你是李素?”郭驽凑近问道。

李素扭过头,见是学堂的郭先生,急忙起身行礼。

“学生见过先生。”

郭驽不说话,不住地打量着李素,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李素心头发毛。

前世总有老师猥亵学生的新闻,现在在唐朝,这家伙的口味不会这么重吧?不然为何如此色迷迷的看着他?

英俊惹的祸,只能自己扛。

李素左右环视,目光锁定了河滩边的一块大石头,暗暗决定,若郭驽对他动手动脚,他就用石头爆了这个衣冠禽兽的狗头…

“‘花开堪折直须折’一诗,是你所作?”郭驽直奔主题。

“是…”李素刚承认,立马觉得不对劲,这诗似乎没出过自家屋子啊:“先生如何知道的?”

郭驽没回答,反而继续问第二个问题:“床前明月光一诗,前后并不贯连,似乎不是同一首诗,是也不是?”

神通广大的老师,教了一天课什么都知道,李素暗暗敬佩,同时决定回家后再狠狠踹王桩几脚,多半是这家伙泄露出去的。

“床前明月光和谁知盘中餐本来是两首诗…”李素老实承认。

郭驽眼睛一亮:“可否有幸一睹全诗之貌?”

这态度已不是老师的居高临下了,反而用的是平辈的语气,看来在郭驽的心里,已将李素视为达者为尊的高人了。

李素想了想,道:“先说那首悯农诗吧,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好诗!”郭驽脱口赞道,双眼愈发亮晶晶了:“果然是悯农诗,字句不见‘怜悯’二字,却深得慈悲心怀,此诗只有庄户出身的人方能作出。”

李素眼睛盯着地上画的格子,淡淡道:“还有一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格子画得有点大了,若是用铅块雕刻成版,里面掺点锡,常用字多雕几个,油墨也是个问题,活字印刷的工程量太大了,不知要花多少钱,家里的钱都在老爹手里掌握着,要他拿出来投资恐怕他会一头撞墙而死,把朝廷赏的那几贯钱当成遗产送给李素…

缺钱,是个大问题啊。

郭驽眼睛仍然闪闪发亮,细细品了一番后,赞道:“也是一首通俗易懂的好诗,足可在学堂里给孩子们启蒙…只是‘低头思故乡’一句,你不是从小在太平村长大吗?何来的‘思故乡’?”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诗是这么写的,总要有个东西用来‘思’吧…”李素心不在焉地挥挥手,抬头看着无语的郭驽,李素眼睛眨了几下,一个主意冒上心头。

站起身来,李素的态度明显比刚才热情了许多:“先生觉得这两首诗如何?”

“好诗,和你那首‘花开堪折’一样,足可流芳百世。”郭驽不吝赞美之辞。

“如此好诗,先生心动了吗?共鸣了吗?”

“嗯嗯嗯!”郭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李素话锋一转,却提出另一个问题:“先生被公主府请来教授学子,想必月俸不低吧?”

“还…行吧。”郭驽满头雾水道。

李素压低了声音,凑到郭驽耳边,道:“这些可以流传千古的诗句,学生这里还有不少,每首都能流芳百世,保证童叟无欺…”

郭驽愈发糊涂,吃吃道:“童叟无欺?”

“对,童叟无欺,每首先生只须花半贯钱,诗就卖给你,诗可署先生之名,学生对天发毒誓绝对保密,不满意可退货…”

郭驽终于听懂了,眼睛徒然睁圆,一脸惊诧地盯着李素,显然,李素此时的无耻嘴脸令他很陌生。

“你…你你,你这个…这个…”郭驽脸孔迅速涨红,眼中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怒火。

李素见郭驽怒容满面,急忙改口:“三百文一首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第二十七章 初入长安

李素此刻表情很殷切,看来很有诚意的样子,急待做好这笔交易。

可郭驽的反应却大不一样。

真正的读书人毕竟是有廉耻心的,李素的交易令他的廉耻心瞬间高涨,一双白净的大手时而化掌,时而握拳,似乎在犹豫用怎样的方式揍这个无耻之徒。

李素看懂了郭驽的表情,暗暗叹了口气。

显然,这位潜在消费者并没有购买的欲望,不仅没欲望,而且还想把他这个无私为大唐读书人提供精神粮食的商人揍一顿。

读书人太要脸了不是好事,在商言商嘛,一首足可流芳千古的好诗花三百文钱买下来,贵吗?不贵啊!丢人吗?不丢人啊!

“买卖不成仁义在,先生莫动手,学生告辞,告辞。”李素一边行礼一边后退。

“回来!”郭驽忽然叫住了他,李素只好站着。

“既然还有本事写出千古绝句,那就快快写来,拿这种事去赚银钱,莫糟践了好诗,更莫糟践了自己。”

李素心中升起了希望:“先生买吗?”

郭驽瞪眼:“信不信我抽死你?还有佳句不妨说来。”

李素顿时变得很失望,郭驽的意思他明白了,既不想给钱,还想掏光他肚里的货,呵呵,当我傻吗?

“没了,一句都没了。”

李素说完慌慌张张跑了,留下郭驽站在河滩边,一脸痛心疾首的摇头。

缺钱是大事,虽然与郭驽的生意没做成,但至少给李素提供了一个灵感。

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应该还有斯文败类吧?

只要找到一个败类,把诗卖给他,两三首大概能把他想办的事办成了。

还有一件事,村里没有铁匠铺,活字印刷制版要花多少钱,也应该去城里问问了。

想到就去做。

李素找到了王桩王直兄弟,三人商量了一阵,决定进长安城逛一逛。

动身之前,李素歪歪扭扭写下了十几首好诗,嗯,在他眼里已不算诗,而是货,马上要卖出去的货。

怀揣着这十几首…货,李素和王家兄弟跟老爹编了个借口,悄悄离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