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下官以为,此战在大唐境内必然大获全胜,勿须忧虑,若继续击敌,深入吐蕃境内,我唐军…可能会吃大亏,以寡击众固然上善,以弱击强则大为不智了。”

李素难得说了许多话,一半算是闲聊,另一半,也许是为了王家兄弟吧,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王家兄弟冲杀在第一线,他不想看到因为大军指挥者的失虑而害死他们。

牛进达神情渐渐凝重:“此战之前,中书省曾召过几个长安城里的胡商咨问吐蕃天时地理,他们曾经在吐蕃与大唐之间贩卖过货物,胡商们的说法与你所言一般无二,但你所言却严重许多,吐蕃的气候,当真那么可怕么?”

李素肃然点头:“一旦深入,必然有这些症状,下官敢以性命担保所言无虚,关中子弟厮杀自是勇武无敌,然而,终究拼不过天威,扭转不了地势。”

牛进达点头:“人难胜天,倒是实话,中书省的官员曾与本帅详细说过吐蕃的气候地理,陛下和本帅都想过此战或许艰苦,苦在敌境的气候和地理上,但我们没想到竟如此严重…”

李素认真地道:“大总管,此时大军尚未走出关中,若是大总管不信,何妨派出军中快马斥候火速潜入吐蕃境内,不必打探敌情,单只试探其地势,越深入则地势越高,人便愈发不适,下官所说的这些症状,必然会发生。”

牛进达道:“确要派斥候,本帅不能因你一人之言而累全军,也不能昏聩糊涂到不把你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有斥候传回来的消息,本帅才能相信。”

李素长揖,由衷地道:“大总管不愧为大唐名将,下官拜服。”

“好,这样的马屁以后不妨多拍一拍,本帅喜欢听。不啰嗦了,你滚蛋吧,本帅要决断军情。”

牛进达很不客气地将李素一脚踹出帐外,随即帐内听到他的大喝声:“进来十个亲卫,快!”

一群披甲亲卫呼啦一下涌进帅帐内,然后便听到牛进达语气急促地下达军令。

李素揉着屁股,恨恨咬牙:“卸磨杀驴!”

想想这四个字对自己很不利,又恨恨改口:“过河拆桥!”

第一百一十章 铁蹄铮铮

斥候骑着快马迅速脱离了大军,朝吐蕃境内飞驰而去。

李素提醒牛进达之后,虽然前方尚未传回消息,牛进达却似乎信了七分,这几日行军对他明显和善多了。

行军之时有事没事把他叫上,两人两骑并排而行,聊农事,聊琐事,聊国事,什么都聊,李素本来在中军阵中很低调,任何事情都不愿冒头的,现在每天被逼着与全军最高将领同行,引来无数猜测的目光,李素愈发如坐针毡。

有心想离牛进达远一点,又怕这位脸长得像板砖的大将军不爽,大将军不爽,李素便很有可能被按上一个吹毛求疵的过错吃几记军棍。

于是李素只好苦兮兮的跟在牛进达身边,这下真成了他的录事参军,老老实实跟随大将军左右。

大军行进速度不快,骑营为先锋已出了关中,剩下的中军步卒一日只行六十里,另外侯君集和刘兰的两支大军提前三天开拔,估计已走出了关中,牛进达这一支是最后拔营的。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骑马,吃饭,再骑马,看不同的风景,从荒凉的黄土高原到绿荫成林的丘陵,若非行军太苦太累,若非军中伙食太差,若非队伍里骑马的走路的拉大车的参差不齐,不工整不对称…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的,有一种淡淡的古代小资情调。

行军第十日,李素骑在马上,突然察觉座下的马儿不大对劲了,喘息有些急促,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悲鸣,走路更是一瘸一拐。

李素急了,赶紧下马检查,相处日久,他与马儿多少也培养出了一些感情,此马颇通灵性,从当初一匹奋发上进傲气十足的大宛良驹,变成如今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只知偷懒耍滑的懒马,李素就觉得它今生一定与自己有缘。

把马儿勒停在路边,李素仔细查看了一番,别的地方都正常,左前蹄却微微发颤,显然疼痛难忍,费力将它的前蹄抬起来,赫然发现前掌已被路上的石子磨破,甚至渗出了血。

李素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善意,大脑袋慢慢扭过来,舔了舔李素的掌心,黑亮的大眼睛可怜楚楚地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倾诉自己的痛苦。

李素挠头,喃喃自语:“这年头难道没有钉马蹄铁的习惯?”

马蹄铁是哪个朝代开始用来着?

不管了,李素只知道自己的马儿需要用这个,而且很迫切,再不给它穿上铁鞋子,好好的马儿就废了。

中军后面有辎重后勤大队,后勤里面有专门的军器监,主要是保管和修理军械的,比如坏掉的攻城投石车,断了柄豁了刃的陌刀等等,都会统一送到军器监来修理,里面配了十多名铁匠,白天跟着大军走,晚间扎营后叮叮当当敲个不停。

录事参军的官职终于发挥了作用,李素仗着自己从八品小官的身份,再加上恬着一张白净粉嫩的俊脸,和“叔叔”“伯伯”一通甜得发腻的乱喊,军器监的监丞苦笑着拉过一位铁匠,然后拍拍屁股继续走,铁匠只好停在路边无奈地生炉子开火。

马蹄铁的打造很简单,四个半圆的铁片,中间钻几个小孔方便钉钉子,不到半个时辰,四个马蹄铁打造完成。

顺手又拉来几名经过路边的府兵帮忙,几个人合力将马儿固定住,铁匠在付出被狂躁的马儿狠踢了几脚的代价后,终于将马蹄铁钉进了四只蹄子上。

“这个…有啥用么?”铁匠肿着半边腮帮,疑惑地盯着马蹄。

李素看着他的脸,很愧疚,伸手入怀想送他几十文钱,想想又舍不得,于是掏出一块风干的麂子肉,牛进达悄悄塞给他的,不过李素觉得风干后的肉嚼起来跟吃木头似的,一直不爱吃,此刻正好借花献佛。

铁匠很高兴,这块肉让他觉得挨多少马蹄都值了,千恩万谢捧着麂子肉跑得没了影,至于马蹄铁这东西,估计已被他忘到脑后。

钉了马蹄铁后,李素特意留了心,发现大军中所有的马都没有钉这个东西,李素顿时有些惊喜,这东西可以卖钱啊,虽然无法阻止盗版,但是可以把这个创意卖给朝廷,一百贯钱总值吧?

无缘无故穿了两双铁鞋子,马儿很不习惯,像刚从红灯区里出来的处男,走路的姿势透着怪异,不时嘶鸣两声,然后不满地用牙齿咬李素的袖子,刺啦几声,袖子被它咬得零零碎碎,李素无奈回头,马儿与他对视,目光很不爽。

李素只好摸了摸它的大脑袋,这鞋子怕是脱不了了,脱下你得废掉。

走了一段路后,马儿终于渐渐习惯了新鞋子,无奈地认了命,行走也正常起来。

李素很低调地没声张,牵着马儿跟上了中军。

第二天行军时,牛进达又把李素叫过去,二人并骑而行。

“你这娃子怎么回事?”牛进达不满地道。

“啊?”李素愕然。

“每晚扎营,你第一件事便是找有水的地方洗澡,行军打仗还臭讲究,看看我大军上下,哪一个像你这般一天洗一次澡?”

李素叹气,爱干净还成了错,每天走得脏兮兮的难道不觉得很羞耻么?

踢踏踢踏。

钉了马蹄铁后,蹄声听起来很特别,牛进达疑惑地朝李素的马儿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忍住没开口。

“听亲卫说,你带的零碎还不少?镜子啊,换洗衣裳啊,零嘴啊,还有人说在你帐篷外闻到了酒味,小娃子,你带了酒?”

“啊?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下官沾酒就醉,素来不喜此物…”李素慌忙否认,高度酒这东西对处理外伤很有效,虽说自己身在中军,受伤的几率很小,不过凡事多准备总是没错的,再说王家兄弟或许也用得着,这事解释起来很费劲,而且估计牛进达很难相信,索性瞒下不说。

牛进达点头:“军中禁止饮酒,小娃子你可小心,若被本帅发现,十记军棍绝然不能免…”

踢踏踢踏…

牛进达发飙了,板砖脸估计也是处女座。

“你的马蹄子上到底装了甚?什么声音如此难听?”

这话不对,有歧义,李素必须解释清楚:“大总管,是‘我,的,马,的,马,蹄子’,不是我的马蹄子…”

“再啰嗦信不信我抽你?下马!本帅看看你的马蹄子到底有什么关窍!”

“是我的马…的马蹄子…”李素弱弱地再次纠正。

“闭嘴!下马!”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打算盘

大将军要他下马,李素不敢不下马。

他知道牛进达即将发现什么,嗯,这个东西可能会对大唐的骑兵产生非常重要的意义,如同马鞍,马镫的出世一样,充满了划时代的什么什么…开口要一百贯会不会太客气了点?要不,两百贯?

牛进达很不高兴,看来对金属敲击声很敏感,正如李素对任何物体都非常讲究工整对称一样,大家都是有个性的人。

李素将马儿勒停在路边,下了马,老实站在一旁。

牛进达好奇地注视着马蹄,马儿似乎对牛进达的灼灼目光感到有些…害羞?于是不安地原地尥起蹄子踏了几步。

“咦?停下别动!”电光火石间,牛进达发现了什么,忘形叫道。

马儿可不管他是什么大总管大将军,自然不会把蹄子停在半空中,理都没理会牛进达的命令,径自放下了马蹄,甚至很不屑地朝他打了个响鼻,一副视他为土鸡瓦狗的革命大无畏作死气概…

牛进达似乎也觉得刚才有点忘形,神情闪过一丝赧然,然后道:“来,帮个手,把这畜生前蹄抬一下…”

李素只好帮手,马儿对主人还是很买帐的,很老实地任由李素抬起了它的左前蹄。

李素一边抬着蹄一边推销产品创意,这是笔大买卖,必须端正态度。

“大总管,您看啊,这是一块马蹄铁,下官无事时琢磨出来的,嗯,费了很大心劲,头发都白了几根,创意这个东西啊,是很主观的,一个点子或许分文不值,或许价值千万,我这个点子不敢多说,五百贯还是值的,东西在识货的人眼里才是好东西,才叫得遇明主…”

李素唠叨个没完,牛进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闭嘴!给我说说,这玩意咋弄的?咋个意思?”

“马蹄铁啊,咱们大唐的马儿不都是光着脚走路吗?这样不好,很容易把马蹄磨坏,一匹马若磨耗了蹄子,就废了,多好的马都没用…”

“光着脚走路?”牛进达有点不适应李素的说话方式,皱了皱眉,还是忍了:“你继续说。”

“所以啊,咱们得给马儿穿上鞋子啊,有了鞋子,马儿在路面上想怎么撒欢就怎么撒欢,想怎么蹭地就怎么蹭地,一块马蹄铁足够它磨一两年吧?磨得差不多了再换个新的,又够它磨一两年,这个想法我琢磨得很费劲,不仅有功劳而且有苦劳,若把耗费掉的心力折算成钱,五百贯真的是挥泪跳楼价,业界的良心了,当然,银饼也行…”

牛进达眼睛盯着马蹄铁,神色渐渐有了变化,时红时青,变幻莫测,此刻他大概明白马蹄铁的用处了。

李素正说得起劲,忽觉胸前一紧,双脚莫名离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整个人被牛进达单手拎了起来,抬头再一看,牛进达的脸离他只有半寸,正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像一块板砖朝李素迎面砸来,很惊悚。

“大…大总管…”李素吓到了。

牛进达吃人似的目光瞪着他,一张嘴有股子…嗯,老牛一定肠胃不太好。

“你知不知道我大唐每年因马蹄磨损而不得不折损多少战马?”牛进达面目狰狞,仿佛把折损战马的罪过全摊给了李素似的。

“不关我事啊…”李素像块吊在门廊下风干的麂子肉,两脚腾在半空还微微晃荡,行路的府兵好奇地看着路边这对奇怪的人,发现其中一位是大总管后,急忙扭头无视径自走过。

李素只好捂住脸,人为的给自己的脸打上马赛克…

这个姿势,好羞耻…

“你知不知道大唐因为战马马蹄磨损,无敌天下的大唐骑兵每年只有府兵步卒数量的三成?”

“也不关我事啊…大总管,先放我下来,先放下来…”

牛进达终于发觉自己的失态,恶狠狠瞪他一眼后,才悻悻将他放下。

“是个好东西!”牛进达再次仔细观察了一番马蹄铁后,脸颊不停抽搐,眼圈通红,似乎想哭:“其实就是一块半圆的铁片,这块铁片千年来都没人想到过,也因为这块铁片,我大唐皇帝陛下少征服了多少国土!多少骑营一个冲锋能做到的事情,却令我关中子弟多了无数无谓的死伤,恨啊!”

“小娃子,你若早生二十年,早把这个东西鼓捣出来…”牛进达说着忽然顿住,苦笑摇头。

重重拍了拍李素的肩,巨灵大掌落在李素肩上,半边身子又没了知觉…

“好样的,这块铁片片已强过十次大战之胜,小娃子,军功簿上本帅记你头功!哈哈,陛下说你是我大唐的少年英杰,本帅原是不信的,今日观之,本帅错了。”牛进达很高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给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板砖脸增添了几分味道,看起来像是…一块正在笑的板砖?

“来人,飞马入长安,将这铁片片送进太极宫,献给陛下!”牛进达大吼道。

李素急了,这不对啊,说好的酬劳呢?

“大总管,造这个东西花了下官许多心思,头发都白了,您看啊,是不是…”

“把军器监丞叫过来,今夜扎营后召集所有铁匠打造这个铁片片,传令下去,三日内全军骑营的马掌都得钉上这个东西!”

“五百贯或许有点惊世骇俗,都熟人,二百贯也不是不可以商量,银饼和铜钱都…”

“过来几个亲卫,快马至侯君集,刘兰所部,把铁片片带去,让他们的骑营也装上。”

“大总管,功劳也好,苦劳也好,不能不给钱吧…”李素的气势越来越弱。

“都散了,继续行军!快!”

牛进达下了一连串命令后,拍拍屁股走了。

李素呆呆站在原地,感受着心如针扎般的痛苦,脑海里冒出一串扑通扑通落水声,钱掉进海里了,然后呢,他也有了一种跳进水里的冲动,跳楼也行,死法不必拘泥一格…

牛进达走了两步忽然顿住,然后回过头。

李素精神一振,满怀希望看着他,求求你,快点把良心长出来…

牛进达转身走到李素跟前,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满是赞许:“好娃子,不错!将来你了不得,以后有人时叫我大总管,无人时叫我牛伯伯,若有人欺负你,尽管来找我,伯伯给你撑腰。”

现在牛进达看李素就如同看自己的子侄一般,很慈祥,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风干的麂子肉,塞到李素手里。

“小娃子还在长身体呢,要多吃肉,乖巧个娃,难怪陛下和老程那憨货都对你赞不绝口,果然怎么看怎么顺眼,以后琢磨出什么新奇古怪的玩意,记得先向我禀报,不然抽不死你,去吧!”

亲昵地一脚踹上李素的屁股,把李素踹远。

晚间扎营比平日早了一些,太阳还斜挂在半空中,牛进达便下令找了个依山靠水之地扎下营盘。

两万大军再加后勤辎重和各种编外人员,营盘扎下后连绵十余里。前军中军忙着打桩围栅栏,后军的军器监已生炉开火,十多名铁匠叮叮当当敲个不停,一块块马蹄铁新鲜出炉。

李素不想听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太心碎了。于是拿着腰牌出了中军大营,直奔前面的前军而去。

文官在军中的地位有点尴尬,军中都是粗鄙武夫,一说起是位文官,纷纷露出肃然起敬的模样,况且这位从八品的文官看起来这么小,更令人高山仰止,然而敬仰归敬仰,总与将领和府兵们隔了一层似的,可谓相敬如冰,互相不招惹。

凭着录事参军的身份,李素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在前军陌刀队找到了王桩。

陌刀队正在操练,王桩精赤着上身站在方阵里,手中一柄丈长陌刀舞得虎虎生风,数百人的方阵进退攻守如同一人,李素离得远远的便觉一阵阵劲风拂面,看着这个方阵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仿佛面对着一只庞然巨兽,再靠近一点便会被它连皮带骨撕成粉碎,令人下意识的直想逃。

“大唐陌刀队…”李素喃喃自语,眼中绽放出灼热的光亮。

方阵旁一名将领手中的白色的令旗重重挥落,数百人的方阵陌刀挥舞频率加快,然后忽然将陌刀停住,双手握刀使劲往前一劈,动作停顿,一阵如金石崩裂般的大喝彻底将李素惊住。

“杀!”

喊杀声落音,地面上的黄尘莫名飞扬起来,李素只觉得心神一阵恍惚,仿佛被这一声“杀”惊走了魂魄一般,胳膊不由自主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队伍操练完毕,将领宣布散去,王桩将陌刀交到小吏手上,陌刀属于战略型重武器,按律,不到即将临阵杀敌之时,府兵纵然在营盘里也不能随便持有的。

看见不远处的李素,王桩很高兴,光着上身半裸奔状态跑来,胸前的腱子肉随着跑动而上下…肉颤,画面太美,看不下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松州之变

“你咋来咧?”王桩大手随便往脸上一抹,擦了满手的汗,然后顺势朝李素的肩拍去。

“停!离我远点,别碰我。”李素吓得退了好几步,好险,这满手的汗拍到他肩上,今晚糟心得没法睡了。

王桩早清楚李素这些毛病,也不介意,呵呵憨笑几声,满手的汗液朝自己下身的犊鼻裤上狠狠一擦,然后…重重拍上李素的肩,重复刚才的话:“你咋来咧?”

李素的心直抽抽,很无语地看着自己肩上的那只大手:“你非要拍我一下才舒服吗?”

王桩将李素一勾:“走,找个说话的地方,这里火长和队正都看着咧,对我们新入的府兵凶得很,可不敢招惹。”

领着李素走到陌刀队营盘的栅栏外面,王桩搬来两块平整的石头,一屁股坐下去,李素犹豫地盯着石头,神情很纠结,王桩很快明白了,用腰带当抹布使劲擦了几下石头,抬眼瞪他一下:“可以了吧?臭毛病!”

李素心满意足地坐下。

从怀里掏出牛进达给他的麂子肉,递给王桩:“赶紧吃,大总管赏的,以后想吃我再给你弄…”

王桩惊奇道:“大总管对你这么好?”

李素黯然道:“别提了,这是一段悲伤的事,总之…就当这块肉是我花五百贯买的吧。”

王桩愣了半晌,把肉接过来,笑道:“我这里不缺肉,回头我给老二送去,他那弩箭营才叫真的苦,每顿一张干饼加一小团野菜,前日行军路上我远远见着一面,那小子脸都快变绿色了…”

指了指那块清理出来的临时操练场,李素道:“你们每晚扎营后都操练?”

王桩笑道:“白天行军,晚上操练,不过操练的是我们这些新入的府兵,老兵不练。”

“累不?”

“还行,就是睡不够,吃得倒挺好,比别人都好,火长说我们是陌刀队,舞刀要花大力气的,所以每餐格外给我们配块肉…”王桩咧开大嘴笑得很开心:“在家都没敢这么吃,半月能吃一顿算走运了。”

李素脸色有些沉重:“上阵的本事学会了吗?”

“不需要什么本事,只消把刀舞起来,然后看队正或校尉的令旗,红旗推进白旗停,没见白旗挥下就得不停的舞刀,再累都得舞起来,不管人或马闯入我们阵中,眨眼就把他绞碎了。还有就是阵型,一定不能乱,谁先乱了阵型要被杀头,这是铁律。”

李素点头:“说话就到松州了,上阵莫慌乱,跟着袍泽弟兄走,特别是第一次杀人时…”

李素说着顿了一下,他第一次杀的人是结社率,杀过以后其实没什么感觉,因为当时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一心只想着活下去,被救出来后才感到恶心手颤,几天没吃下饭,每晚一闭眼便是血肉模糊的尸首,那段日子很难受。

若让他跟王桩做第一次杀人后的心理辅导,他也说不了什么,顶多一句“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谁知王桩却似乎没什么心理障碍,咧嘴笑道:“杀吐蕃贼算甚杀人,我只当宰畜生了,我们火长说了,大唐以外都是蛮夷,蛮夷能算人么?猢狲!”

强大的骄傲和自信,这种上国情怀几乎深入到每个大唐子民的骨子里,大唐百姓放眼天下的目光不一样,看外国人都是一只只猢狲,胡商是黄皮猢狲,吐蕃是红白相间的猢狲,日本人是矮猢狲,东突厥…嗯,东突厥已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灭了,全部纳入了大唐版图,所以东突厥正慢慢从猢狲朝人的方向进化,总之,大家生活在一块人与猢狲并存的诡异大陆上。

这才是真正的种族歧视,歧视的不是所谓上等人和下等人,而是人与其他物种。

李素没想到这年头的低级军官连心理医生的活都兼任了,既然王桩不在乎,李素自然没必要再说什么。

今晚从中军帅帐跑出来看王桩,为的也是这个,他很担心王家兄弟。

太阳渐渐西沉,已是傍晚时分,金色的余晖公平地铺洒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夏日的蝉虫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竭尽全力地鸣叫着,给静谧的荒野平添一丝烦乱。

拣了根树枝随手在地上胡乱划拉着,王桩沉默许久,忽然道:“李素,我和老二入了府兵,算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一战能不能活着我们都不知道,现在只能情当我和老二已经死了,所以托你一件事,我家老四不到一岁,年纪还小,若是我和老二真的战死,我爹娘请你照料一下,待老四长大成人,能养爹娘终老了,你再…”

“别说不吉利的话!”李素打断了王桩,加重了语气:“你们一定会平安回家的。”

王桩笑得很坦然:“生死由命,路是自己选的,下场是死是活都不怨,只是有些身后事放不下,咱俩一起长大,这半年你变了不少,你的本事也越来越莫名其妙,不过你我仍是兄弟,这些事情,只能托付你。”

李素重重叹了口气,王桩生得魁梧高壮,而且面相显老,有时候连李素都忘了,王桩其实也只比他大一岁而已,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正是醉酒打架,悄悄喜欢邻村某个姑娘,为那个姑娘明里暗里做一些蠢事的懵懂时节,而他,却为了整个家,义无反顾踏进了鬼门关。

太平年景的“太平”,是怎样被定义的?

二人沉默着望向渐渐西沉的夕阳,都没有说话的心情,良久,李素忽然跳了起来,重重朝王桩的屁股上一脚踹去。

“混账王八蛋!想过好日子,跟我开店,跟我做买卖,什么事不能干?非要入府兵干这种玩命的勾当!我告诉你,你和老二死了我连你们的尸首都不会收,更懒得管你爹娘,你自己九泉之下保佑他们吧!怂货!”

发泄般说完这番话,李素拍拍屁股就走,头都不回。

王桩坐在原地看着李素的背影,忽然咧嘴笑了,笑得很开心。

大军走了近二十天后,离松州越来越近了。

侯君集和刘兰所部已至松州五十里外的松岗坡驻军,两军一东一北呈犄角之势对松州摆出进攻阵势,只等牛进达的大军抵至后对吐蕃形成三面合围。

这是大军开拔前由李世民和中书省及兵部官员连夜制定的战略,快到松州时,牛进达便下令加速行军,勿使战机贻误。

没有任何酝酿,也没有任何前兆,晴朗的天空忽然间被战争的阴云遮盖。

离松州百里时,牛进达所部前军斥候与吐蕃斥候遭遇,双方激烈拼杀,二十多名吐蕃斥候的尸首被永远留在大唐的土地上,而唐军斥候亦折损了十来人。

同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从前方传来,果如牛进达所料,松州都督韩威没能守住城池,在侯君集所部即将到达的前三天,吐蕃兵攻占了松州城,当他们踏上松州城头的一刻,韩威命人打开了另一边的城门星夜弃城逃走,第二天与狼狈逃出的部将会合时,总共只剩下三百余人。

“弃”这个字眼,看似无害,却不知背后代表了多少条人命的陨落。

韩威弃城后,松州群龙无首,自然守不住了,被吐蕃兵攻入城中烧杀抢掠,阖城百姓被屠戮者数以千计,财物被掠夺,房屋被烧毁,女子被强暴,灼人的烈阳下,一幕幕惨剧在这座边城上演。

如今的战势与计划中的完全不同,五万大军原本为了解松州之围,而现在松州被占,于是战略计划由解围变成了攻城,不惜一切代价收复松州。

三位行军大总管炸毛了,他们将此战视为自渭水之盟后的又一桩奇耻大辱,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发下毒誓,将吐蕃所屠戮大唐百姓之数以十倍还之,否则神明不佑,天雷殛之。

贞观十一年七月初九,牛进达所部到达松州城外南面四十里扎营,与侯君集和刘兰所部通报过后,三军向松州推进,前锋骑营共计一万八千骑开始清理城外余敌。

一桩因为求娶大唐公主失败而引发的围城事件,原本带着几分不太认真的旖旎意味,唐军出征前,长安街头巷尾的百姓皆以一种风流韵事的口吻谈起此事,然而现在,吐蕃竟悍然攻占了大唐城池,屠戮了数以千计的大唐百姓,消息传到唐军大营开始,这一战已成了洗刷耻辱的国战,从将领到平民,没有人再用风流的眼光看待此事了。

一万八千余骑兵对松州城外开始无差别扫荡,但凡遇到不会说汉话的人,一律斩杀屠戮,三军从东北南三面缓缓推进,对松州城施以围三阙一之法,唯独放开西面城池,侯君集所部遣五千精骑埋伏在西面五十里处。

第一百一十三章 鏖战松州(上)

吐蕃二十万大军,而唐军三支人马合计也才五万。

松赞干布要的不是大唐公主,或者说,不仅仅是大唐公主,他还想称称大唐的斤两,用战争来决定君臣的名分归属。

兵力占了绝对优势,战力亦不输关中子弟,如何不能称量?

二十万大军守城,攻城的只有五万,收复松州的希望很渺茫。当弥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当即遣快马入长安,向李世民陈述战情,并请李世民倾举国之兵力尽发松州,誓雪松州之耻。

艰难的不仅仅是攻城,还有收容从松州逃出来的难民问题。

难民都是大唐百姓,从吐蕃人的刀口下逃出来的,总数十来万人。

三位大总管自然要善待百姓,于是下令在营外另建营帐,拨付粮草以供百姓吃住,然而,收容难民的当夜,新建的营帐忽然起火,随即一股混杂在难民群中的吐蕃人裹挟百姓向唐军刘兰所部中军发起突袭,所幸唐军警觉性高,在未酿成大祸以前及时将这股敌人扑杀殆尽。

内忧外患,给这次大战的唐军将士们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二天,侯君集邀刘兰,牛进达二将商议战事,牛进达领亲卫前往侯君集中军帅帐,回来时脸色阴沉,显然唐军这次的形势很严峻,五万人面对二十万吐蕃大军坚守的城池,实力委实太过悬殊。

牛进达回来后不久便下令擂鼓聚将,包括李素在内,众将恭敬站在帅帐内,牛进达神情冷峻,一支支红色批箭扔出去,一道道军令被众将领走。

午时一刻,全军攻城!

一架架抛石车,云梯被后军火速组装起来,大营里人吼马嘶,将领们骂骂咧咧,府兵们匆匆忙忙,急促的马蹄声在大营内来来去去,扬起漫天的尘土,一队队扬刀执戈的身影在尘土里穿梭。

李素站在帅帐外,静静看着这一切,他的身旁,牛进达表情冷凝,阴沉如云。

“小娃子,你曾说战松州易,入吐蕃难,今日如何说?”牛进达目视前方,语气淡漠。

李素苦笑:“若是解松州之围,自然容易,可是…”

牛进达冷笑接口:“可是谁也没想到韩威竟败得如此快,弃城弃得如此果决,若是与吐蕃战于松州城外的平原,我五万唐军击败二十万吐蕃胜算不小,但若是五万人攻打二十万守军的城池,怕是没有好下场。”

李素点头,两者根本不是一个概念的事,唐军英勇善战,至少在如今这个年代,平原决战的话可以说是天下无敌,然而靠这五万人攻一座有二十万守军的城池,难度就不一样了,兵法所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就是这个意思,想要攻城,少说也得有优于敌方五倍的兵力,而如今的兵力对比却完全反过来了。

侯君集刘兰牛进达三人饶是大唐名将,对如何攻克松州城也是一筹莫展。

李素神情忧虑,他想到了王家兄弟,攻城战自古以来便是最艰苦,伤亡也是最大的,今日三位大总管下令攻城,这兄弟二人恐怕…

“大总管,既然兵力悬殊,为何不围城待援?我们这点兵力攻打,伤亡…”

牛进达叹道:“待援?如何待援?就算陛下能腾出手再调关中大军,从长安到松州少说也要二十日,沙场战势变幻莫测,二十日后,敌我还是如今这般态势么?先试试吧,看看吐蕃蛮子守城的斤两如何。”

李素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牛进达看着他,道:“总要试试的,你以为古今的将军们天生就会打仗?都是拿人命填出来的,损过成千上万条性命,才能看出敌人的底细,找出敌人的破绽,才能一击而致敌于死地,才能成全将军们常胜的名声。”

李素心情愈发低落,垂着头缓缓地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牛进达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好诗,倒是有几分才气,你说得没错,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回事,不过你这句诗里不该有怨气,将军谁不疼惜自己的士卒?不疼惜士卒的将军谁会愿意为他卖命?只是被战势逼得无可奈何,若不能狠下心牺牲一批,说不定会全军覆没…”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牛进达神情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意味,喃喃道:“沙场征伐,本就是搏命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