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不服气地掀了掀眉,似乎想反驳,结果认真想了想后,不得不承认李素没说错,只好颓然叹了口气。

李素似看穿了他所想,笑道:“泄气个啥?短短三年能有这般气象,已然很了不得了,‘忠诚’这个字眼很可贵的,别以为人家见了你纳头便拜是好事,遇到这种人,马上拖出去埋了,这种人不能用,你的那些手下目前与你是各取所需,这并没有错,街上的闲汉都是讨生活的,拿钱买他们的忠诚也是一种法子,只是作为他们的首领,你自己要有个清醒的认识,知道这样的‘忠诚’其实并不牢靠,想得到真正的忠诚,不仅要花钱,也要花感情,你对他们好,时刻关心,处事公道,树立威信,自然便得到了忠诚…”

“我刚才说的改变,是你们这个群体的结构…听不懂吧?没关系,我其实也挺喜欢看你这一脸无知的样子,非常的赏心悦目…意思就是说,你目前在长安城算是扎下了根,但你们还只是一盘散沙,所以,你需要在这些人里面找几个真正的心腹亲信,这些心腹亲信必须是可以为你出生入死,可以交托大事,可以为你卖命的,别告诉我你混了几年连这几个人都找不出,那你就太失败了。”

王直不停点头,这次有了底气,挺起胸膛道:“有。”

李素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真有?”

“真有!有五六个,属于那种我要他们的脑袋,他们可以眼都不眨的自己割下来送给我的,我王直混迹长安多年,多少也干过几桩人事,这五六个人,我对他们有再造之恩,他们的品性我也暗中观察过了,没得挑,个个是磊落汉子。”

李素笑道:“看来我还真小瞧你了,你这几年真的不错。”

王直也笑道:“多少比以前还是有长进的,不然白糟蹋粮食不成?”

“有五六个心腹亲信,长安城里的架子便可以搭起来了,你把这些亲信都分派到长安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坊间,给他们找个房子住下,另外将你的所有手下全部均分给他们,由他们来管理,而你要做的,便是管好这五六个亲信,抓权,也抓钱,并且在他们中间树立起绝对的威信…”

王直听得满头雾水,不停的挠头:“这样做…到底为了啥?以前那样不行吗?每天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几碗酒下肚,哼哼唧唧几句,散了席天大的事都给办了,为啥要把手下全部分散给那几个亲信?”

李素叹了口气:“因为无论是组织还是犯罪团伙,要想长久生存下去,内部的管理结构必须严谨,初期一团糟无妨,但是手下人马多了,已经渐渐形成势力了以后,再这样下去可就不行了,必须要立规矩,‘规矩’懂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罪团伙也要有犯罪团伙的团规…”

王直:“…”

李素朝他眨眼:“是不是听不懂?”

王直猛点头。

“听不懂就对了,听不懂说明道理很深,很深的道理一般都是好道理,你只管崇拜仰视便是,仰视完了照我的话去做,别的不要多想,以你的脑子,肯定也想不明白。”

王直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幽怨:“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应该不是好话…”

“啧!夸你呢!咋听不出好赖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手下全分散出去,遍布长安城的每个角落?”

李素肃然道:“对,全分散出去,不过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以后你也要慢慢淡出这些手下的视线,再过一两年,真正知道你的人只能是你那五六个亲信,这几个亲信之间互相不统属,不联系,各过各的日子,需要这股势力办事时,由你暗中遣人吩咐那几个亲信,你不必露面,只需等结果,至于这一摊子平日的开销花费,仍由我来负担,你负责把钱分配下去,记住,财权必须要握在你手里,这是绝对不能交给任何人的。”

王直疑惑地看着他:“我咋觉得这个做法…有点古怪呢?李素,你这么安排,到底想做啥?”

李素叹了口气,道:“我只想在这纷扰复杂的长安城里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活得如鱼得水就更好了…”

回到长安后,日子仿佛回到了当初的平淡,安逸。

杀伐声远去,曾经浴血厮杀,沙场搏命的画面,如同成了上辈子的记忆,遥远得好像隔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脑海里只剩一片氤氲的朦胧景象。

如何安享太平日子,成了目前困扰李素的最大问题,想来想去,还是双手双脚摊成一个“大”字形状,躺在床上活活懒死比较符合李素的性格。

长安的夏天不见得比沙漠凉爽,同样燥热得令人心烦意乱,恨不得把自己泡在冰桶里过完整个夏天。

回到长安已整整三天,李素见过东阳和王直后,便躺在家里不分昼夜睡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清晨,李素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门,原地蹦达了几下,发现自己已满血满蓝了。

休息够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

首先要做的便是进城,拜望各位长辈,特别是牛进达和程咬金,牛进达是李素的授冠人,从礼法上来说,这层关系已相当于血脉亲人了,至于程咬金…这位魔王应该归入惹不起也不敢躲的那一类,不能怠慢,更何况他让长子领庄丁千里驰援西州,这份恩情比天大,必须拜望回礼。

既然是“拜望”,便不能缺了礼数,礼物是必须要备齐的。

打开李家的库房,灰尘夹杂着蛛网,里面空荡荡的能跑耗子,李素当时心便凉了半截。

果真空了,库房里面十几串铜钱凄寒落魄地躺在木架子上,除此别无他物。

许明珠对驰援的玉门关将士和程家庄丁许下的承诺,回到长安的当天便兑现了,李家这几年的香水和白酒买卖积累下来的家底,一夜之间全搬空,如今李家说起来是侯爷府,谁都不知道其实整座侯爷府里只剩下十几串钱过日子。

回来后圣旨有赏赐,李素当时没听明白,除了“泾阳县侯”的爵位外,似乎黄金丝帛和田地什么的都有,只不过朝廷的赏赐发放下来是需要时间的,旨意要在三省核实,再转到户部,户部再转到度支司拨付,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李素呆呆看着空空如也的库房,许久之后,失魂落魄地关门转身,仰天长叹一口英雄末路般的悲怆之气。

穷成这样,日子可怎么过?教他如何愉快的安享太平?

更重要的是,教他拿什么买礼物拜望那几位德高望重蛮不讲理的长辈?

左思右想,李素决定先去拜望牛进达。

拜望长辈也要讲顺序的,先挑相对比较讲道理的,最难对付的留到最后。

于是李素吩咐下人备马,带上郑小楼和几个老兵,情当是自己的侯府仪仗,就这样空着手进长安城了。

长安城仍旧人流穿梭,繁华似锦。

数日前李素在长安城里大出风头,当今陛下隆重封赏,长安城里无数臣民已深深记住了这位年轻人,时隔数日,李素再次进城,许多百姓居然还记得他,顿时引来无数好奇又敬仰的目光。

李素进了城门便下了马,和所有人一样,老老实实牵着马朝朱雀大街走去。

虽说李世民赐予他长安城骑马的殊荣,然而做人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若果真顺杆子往上爬,昂首挺胸骑马进城,可以肯定没人敢拦他,只不过坐得太高也太显眼,被有心人记住了不是好事,从古至今活到寿终正寝的人,大多数都活得比较小心,太显眼的地方是给短寿的人准备的。

进了城,心情豁然开朗,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没带礼物登门拜访长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这么熟了,长辈想必不会和他计较这些繁文缛节的,太俗。

牛进达住在朱雀大街的南端,属于离太极宫比较偏远的角落,大唐立国后,开国功臣们开始瓜分胜利果实,朱雀大街这条直通皇宫的大街被李家父子赏赐给了开国功臣们,牛进达不声不响让到一旁,所有功臣们挑过以后,他才收下南端那块偏远角落的宅子,而程咬金,却抢到了离皇宫最近,占地最广的那一块地,估计老流氓拿下这块宅子没少费劲,满地打滚撒泼是免不了的,借酒装疯在功臣们面前舞斧也有可能,世上没这老流氓不好意思干的事。

走到牛进达的宅子门前,李素站定,仰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苍劲有力的“敕造琅琊郡公府”几个大字旁,留着李世民的亲笔落款,大门稍显破旧,门上好些地方脱漆了,铜制兽首门环也失去了光泽,出现斑斑锈渍,大门紧闭,门口只站着几个老迈的府兵,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了,仍执戈按剑而立,像一杆杆标枪一般站得笔直,眼中露出几分冷厉之色。

李素是牛府的常客,老兵们自是认识他的,见李素一行人走来,老兵们露出一丝微笑,纷纷抱拳行礼,也没人通报,马上有人打开了侧门请李素入内。

不经通报,任由进入,这是对客人的最高礼节,或者说,牛府上下已根本不拿李素当客人,而是真正当作了自家子侄亲人,牛进达是李素的授冠人,从这一点来说,李素跟牛进达的亲儿子一般无二。

以前来过牛府很多次,那时尚不觉得,只知门外站的几个老兵在耍酷,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厉气质,李素也是下意识的觉得不易接近,如今经历过战场厮杀后,李素顿时明白他们身上那股冷厉的气质从何而来了,和李素一样,这是一群真正从死人堆里打滚侥幸活下来的老兵,手下攒的人命怕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

临进门前,李素不由多看了他们一眼。

老兵们则回以友善的微笑,一笑便咧出两排黄黄的,参差不齐的大板牙,李素打了个冷战,赶紧跨进了门槛,刚才打算撬墙角挖人的心思不翼而飞,太丑了,而且好像不太在乎个人卫生的样子,还是留给牛伯伯吧。

进了牛府,绕过照壁,前庭种着一片桃树,如今正是六月,桃花渐渐凋零,树上结了稀疏的青色桃子。

稳健的脚步声传来,每一步都踏得不急不徐,牛进达那张方方正正的脸映入眼帘。

李素笑了,时隔三年重逢,这张脸…为何还是像一块板砖?脑袋凑井口上晃悠一下都有落井下石之嫌。

“小子拜见牛伯伯…”李素急忙躬身行礼。

牛进达神情有些激动,上前将李素扶起,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眶已湿润了。

“好,活着回来便好,这几年害我担足了心思,往后可不敢往外跑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魔王截路

牛进达扶着李素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盯着李素上下不停打量,半晌,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瘦了,不过扎实了,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看来西州这一遭没白去,娃子年纪还小,也该受点磨难和锤炼,不然一生难成大器。”

李素苦笑道:“差点连命都丢了,这应该不止是锤炼了,简直是过鬼门关。”

牛进达哼了哼,道:“我们这些老将一生戎马,谁没从鬼门关里蹚过几个来回?单只你金贵么?不受点磨难,怎成男人大丈夫?就你以前那懒散惫怠的德行,谁见了都想抽你一顿,把你送去西州,就是为了改改你的毛病。”

李素笑容愈发苦涩:“牛伯伯,陛下把我送去西州怕不仅仅是为了改我这懒散的毛病吧?”

牛进达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陛下还有别的意思?”

李素垂头道:“小子怎敢妄揣圣意。”

“在老夫面前不必遮遮掩掩,陛下送你去西州,终归不是害你,今日你站在老夫面前,无论精气神,与三年前相比都强了许多,这便算是长进了。”

李素笑了笑,点头称是。

牛进达瞥了他一眼,道:“你三日前回长安,老夫听说你大出风头,陛下连下三道旨意,当着满城臣民的面褒奖封赏,还晋了你的爵位,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竟也是侯爷了,谁家小子能有你今日这般风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小子当然满足。”

“既然满足,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别胡思乱想!”牛进达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李子正,老夫一直知道,你心里有恨,有怨,因为陛下拆散了你和东阳公主的姻缘,老夫告诉你,你心中不能再有怨恨,很危险。”

李素沉默片刻,道:“小子已无怨。”

牛进达深深地看着他,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子正,西州有西州的好,长安有长安的险,远赴西州固然艰辛,可在长安也是处处凶险,你此番回来,陛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褒扬封赏,虽说风光一时无两,可你日后的处境也将处处被人侧目关注,日后你当愈发如履薄冰,稍有不察,便将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更何况,你与当朝太子素有恩怨,更是不能不防。”

一番恳切凝重的叮咛,看得出牛进达是发自内心,他确是将李素当成了自家子侄看待了。

李素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感动不已。

今生能遇上这样一位关心自己的长辈,实在是自己的福报,长安城纵然再凶险,总好过在西州时那种孤立无援,茫然无措的绝望感。

“多谢牛伯伯提点小子。”李素毕恭毕敬朝他行礼。

牛进达哈哈笑道:“罢了,老夫年纪大了,喜啰嗦,你记住便好,说来也是县侯了,大唐二十来岁的侯爷,却少见得很,你小子算是个人物了,日后更需长进些才是。”

李素唯唯称是。

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站在外面说话不是礼数,来人,设宴,上酒!小子,咱们进前堂喝个痛快!”

“啊?喝酒?”李素顿时脸色发青:“…牛伯伯见谅,小子酒量奇差,而且还要去程伯伯府上拜望…”

“拜望个屁!程家一个老恶霸领着六个小恶霸,府里不啻龙潭虎穴,你进去了焉能竖着出来?反正都是醉,今索性便醉在老夫府上,多少还能给你个照应,莫啰嗦,进屋!”

牛进达不由分说将李素推进了前堂,二人前脚进屋,府里的下人们后脚便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了出来,效率之高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所有大唐名将的府上都养着几十个厨子高举着鸡鸭随时待命,所以家主一声令下便马上把鸡鸭扔锅里,眨眼间便端出来…

牛府的酒宴很朴实,不像程家那么奢华,毕竟是武将家,菜式虽简单,但分量却十分吓人,一盆盆的大菜和一坛坛烈酒端上来,李素呆呆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酒菜,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

“来,满饮三杯再叙别情,不废话,干了!”牛进达很豪迈,仰脖子便饮尽了杯盏中的烈酒,龇牙咧嘴一阵后,黝黑的老脸顿时浮起一抹潮红。

李素仍呆呆看着面前那杯足足有半斤分量的漆耳杯,又吞了口口水,脸色有些发白。

“哈哈,驴日的!好烈的酒!吞进肚里跟刀子割似的,你是个有本事的娃子,如此烈酒亏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嗯?子正为何不饮?这可是你自己酿的五步倒,不合你口味么?”

“啊!喝,喝!小子这就喝…”李素装模作样将斟满的酒杯凑进唇边,忽然眼睛一亮,发现稀世宝贝般盯着前堂内一根朱红色的堂柱,惊道:“啊呀!好雄伟的一根…柱子!跟牛伯伯一样伟岸,好宝贝!”

顺势赶紧搁下手里的酒杯,一个箭步上前,如同吃了我爱一条柴般抱着柱子死不松手,摩挲爱抚不停:“这粗细,这漆光,这长度…啧!好柱!”

牛进达满脸黑线瞪着他,右手几次抬起又放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抽一顿这无耻的小混蛋,抽了怕破坏久别重逢的气氛,不抽,又对不起自己迫切想抽他的心情,一时纠结得不行…

“牛伯伯,您家里的柱子不是凡品啊!好柱!不知用怎样的木料,怎样的朱漆,小子回去后当效仿之…”李素拼命将话题从喝酒岔到柱子上。

“哼,这根柱子…其实就是一根很寻常的柱子!”牛进达哼了一声,自斟了一满杯,然后再次一口饮尽,搁下漆耳杯喃喃叹道:“这小子去西州三年…到底长进了没有?怎地和当年一样混账?没道理啊…”

李素面色有些尴尬,牛进达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大了…

一顿酒宴,说不上宾主尽欢,牛进达看出李素酒量不佳,也没再劝酒了,李素屡次偷奸耍滑,牛进达自顾自不停满饮,于是酒宴最后,牛进达…莫名其妙把自己灌醉了。

一个把五步倒这种五十多度的烈酒当成葡萄酿三勒浆不停灌的人,不醉实在是没天理了。

最后牛进达满脸通红,两眼发直,舌头都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开始跟李素说起了知心话。

“好娃子!真是好娃子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你这种妖孽般的娃子…好!老夫知你这几年在西州受苦了,十多岁的娃子,领着满城军民守土抗敌,怎能不苦?好在苦尽甘来,回了长安你也风光了,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风光,尽可昂首挺胸受下,李子正,你很不错,不枉老夫当年亲自为你授冠,你对得起老夫,也对得起陛下…往后,牛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亲子侄,来去尽可随意,哪怕你把牛家一把火点了,也随你高兴,老夫绝不责怪…子正啊,千万莫与老夫客气见外,知道吗?”

“牛伯伯,您醉了,回卧房歇息去吧…”李素温言劝道。

“谁说老夫醉了?没醉!来,满饮此杯,再看老夫舞戟助兴,为陛下寿!”牛进达仰脖饮尽杯中酒,瞋目大喝道:“来人!取戟来!”

然后,在李素的目瞪口呆之下,牛进达说完这句后,圆睁着双眼,脑袋重重朝矮脚桌上一磕…彻底醉死过去。

牛府一位老管家和几名抬着铁戟的下人站在前堂门廊外,呆呆看着自家老爷昏睡过去,怔忪半晌,老管家挥了挥手,下人抬着铁戟退下。

“少郎君莫怪,我家老爷素来如此,醉倒了便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少郎君还请自便。”老管家陪笑道。

李素也笑道:“不要紧,牛伯伯是性情中人,我素来仰慕,怎会见怪?”

语声一顿,李素揉了揉鼻子,满吞吞地道:“刚才牛伯伯说,要我把牛家当成自己家,我便是他的亲子侄,哪怕我把牛家一把火点了,他也不会怪我…”

老管家笑道:“少郎君深得老爷赏识,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少郎君往后只管把牛家当成自己家便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汉,老汉把您当成自家郎君一般服侍周到…”

李素眨眨眼:“牛伯伯说的不是客气话吧?”

老管家急忙道:“老爷平日在家亦多次提起少郎君,言称少郎君是大唐英杰,对您无比看重,此言发自肺腑,绝非客套。”

李素喜道:“那就好,嗯…房子呢,我就不点了,太失礼,不过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所以…”

老管家愕然:“所以?”

在牛府管家和门口一众部曲老兵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郑小楼和一众李家老兵抬着牛府的铜炉,字画,精瓷等物,欢天喜地离府绝尘而去。

今日的行程全是拜访老将军,李素出门前连顺序都安排好了,首先是牛家,其次是李靖,李绩,长孙无忌等等,至于程家,老流氓最难对付,所以留到最后拜访,不出意外的话,等最后一脚跨进程家的大门,等待自己的必然是长醉不醒,没有任何悬念,所以要趁清醒时把该拜见的人都拜到,最后认命地沉醉在程家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素深深低估了程家的流氓程度,也终于知道这条朱雀大街多么的该死。

老将军们基本都住在朱雀大街上,这条街横穿长安南北,从牛府出来,下一个目的地是大唐战神李靖家,该死的是,从牛家到李家这段路,必须要经过程家的大门前。

当郑小楼和一众老兵扛着从牛府打劫来的各种铜炉字画瓷器招摇过市时,程家门口值卫的部曲远远便瞧见了李素,这个该死的机灵的部曲二话不说,转身飞快朝门内跑去。

当李素屏声静气,打算像个优雅的美男子一般无声地从程府大门前路过时,只听得程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便是一阵豪迈狂放的大笑声。

“哇哈哈哈哈,好个小后生,终于来看老夫了,算你有孝心!”

未见人,先闻声。

程家大门前,李素听到如此魔性的笑声,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正打算转身原路撤退,眼见着从侧门内窜出一条魁梧的人影,二话不说便拎起了他的衣领,像买了块条状猪肉回家下酒似的,悠哉乐哉拎着李素往府内走去。

“来人,设宴,上酒!”

李素两脚悬空,身后的郑小楼和众小伙伴们惊呆了。

“程伯伯松手…程伯伯您先放小子下来,误会了,这个误会太大了,小子当面跟您解释…”李素在半空中无助地蹬腿挣扎。

多年不见,程咬金果然还是那副混世魔王的派头,见李素不停挣扎,手一松便将李素放落地上。

“解释啥?进屋先干三杯再叙旧!”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三年多不见了,小娃子黑了些,分量也足了,再过两年老夫怕是拎不起你了。”

李素眼中冒着惊恐之色,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道:“程伯伯恕小子无礼,其实小子只是路过贵府…真的只是路过,小子打算先去卫公伯伯家拜望,回头再来给程伯伯见礼,程伯伯您…信吗?”

“药师家?”程咬金扭头朝李靖府方向瞥了一眼,然后仰天大笑:“放屁!药师多年不见访客,你跟他很熟吗?大件小件的朝他家送礼,满长安城能受得起这么多大礼的,当然只有俺老程了,来就来了,居然还这么客气…”

“程伯伯,小子…真没跟您客气!”李素急了。

谁知程咬金耳朵里仿佛装了自动过滤软件似的,对李素的解释充耳不闻,一个箭步冲到郑小楼和老兵们面前开始验货。

“字画?啧!瓷器?啧!”程咬金很嫌弃地撇了撇嘴,扭头道:“小娃子,这次就算了,下次直接给老夫送钱,老夫独喜此物,别的东西莫往俺家送了…”

这无耻的嘴脸…

“程伯伯,这些礼物真不是…”李素苍白无力地解释。

“咦?这个铜炉好眼熟!”程咬金窜到那只三足大铜炉前,摸着毛茸茸的下巴仔细端详,越端详越眼熟,最后目光朝那些礼物一一打量过去,喃喃道:“不说不觉得,说起来…这些物件都很眼熟啊。”

说完程咬金若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

这一眼令李素很尴尬,老脸不由一热,站在原地嘿嘿干笑两声。

“程伯伯,天色不早了,小子先去卫公府上拜望,回头再来给您见礼…”程府门前是非之地,李素决定赶紧溜。

抬脚刚迈了一步,李素顿时悲哀地发现…自己又被程咬金拎在半空中晃荡了,好没面子的姿势。

“来了就是客,进门便是礼,这些物件老夫收下了,来人,帮李家娃子把东西搬进府里,快快,莫让老牛…咳,莫让那老匹夫发现了,快!”

一声令下,程家部曲蜂拥而上,将郑小楼和众老兵手里的礼物抢掠一空,扬长而去,眼睁睁看着那些礼物进了程府。

李素知道,这些礼物如同打过狗的肉包子,进了鬼门关的冤魂,再也不可能要回来了。

“哈哈,好,没想到老牛也有今日,小娃子,老夫越来越发觉,你的脾性很对老夫的胃口,走,进去喝酒!今日不醉不归,谁敢偷奸耍滑就是姨妹子养的!”

说完程咬金如同捉到唐僧的妖大王似的,欢天喜地拎着李素进了府门。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世代交好

小蟊贼遇到了大强盗,除了以恭敬的姿势乖乖送上脏物,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囊中羞涩,拜访长辈不能不带礼物,好不容易克服了良心的谴责,努力淡化了羞耻心,从牛进达府上弄来的赃物,出门没几步便眼睁睁被老流氓截了道儿,不但赃物被劫,连李素本人也顺手被劫进了程府。

今天…真是黑暗的一天,老了写回忆录时,今天的情节一定要用春秋笔法带过去,太没面子了。

每次进程府总是一成不变的老套路,二话不说先开宴,上酒上菜上胡姬,狂喝海塞顺带着公然伤风败俗,偌大的卢国公府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聚义厅兼窑子的淫靡气氛。

李素进程府不止一次两次了,然而直到今日仍感到无所适从,总觉得自己像一叶单薄的扁舟,在怒海的惊涛骇浪里挣扎,沉浮。

三年未进程府,李素觉得有些陌生,程府的庭院和前堂似乎重新修缮过,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庭院里栽种着绿意盎然的桃树和梅树,前堂门廊下的廊柱刷着油光可鉴的朱漆,玄关和前堂的地板也重新漆刷过,脱鞋走在上面如同踩着粼粼的波光,触目所及的任何物件都透着极度的奢华,每一处皆是富丽堂皇。

程咬金对李素很喜爱,拎着他进门后直到进了前堂才把他放下来,然后抚着乱糟糟的胡子大笑。

“好个娃子,比往年结实了不少,老夫拎着你都有点压手了,不错,男儿大丈夫,就该多吃肉,多长肉,壮得像一座山似的,别人看你的块头就不敢欺负你了,老夫别的不敢自夸,看看家里六个小混账,虽然做人做事一塌糊涂,可块头却养得壮壮实实的,走在长安大街上,任谁见了心里都发憷,这便是俺老程家的底气!”

李素苦笑着唯唯称是。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俺老程命不好,从祖上到下面的儿孙,个个生得壮实,却都是些憨傻之辈,沙场厮杀卖把子力气不在话下,若论机巧谋算,六个加起来怕都比不上你小子一根手指头,也不知祖上造过什么孽,程家楞没出过一个灵醒人,幸好俺老程家运气不错,虽然个个憨傻,俺家老大却认识了你,程家如今老夫当家,应该出不了纰漏,往后老夫蹬了腿,程家气运如何,谁都说不准,子正啊,你是个灵醒娃子,又有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来日出将入相也不是不可能,多与俺家几个小子来往,说不定程家哪天遭了难,还要靠你来搭救…”

李素急忙躬身道:“小子被困西州,程伯伯义薄云天,遣处默兄领程家庄丁千里驰援,此恩此情,小子永世铭感,传之百世不敢或忘,往后程家但有能用到李家之处,李家绝不推辞!”

说完李素直起身,正视程咬金的眼睛,神情严肃正经,这句话已不止是李素个人的承诺,而是上升到了李家世世代代的承诺。

确实是恩情,千余庄丁西出长安,一路风餐露宿,奔波千里之外,在西州城破的最危急关头,终于保住了城池不失,也救下了李素的性命,这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程咬金是个老人精,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不乏为程家留一丝香火情分的私利因素,可是,不论怎样的出发点,恩情,就是恩情。

听到李素严肃的承诺,程咬金终于展颜一笑,使劲拍了拍李素的肩。

“好,不废话,来人,上菜,上酒!上月老夫与李绩老匹夫比拳脚,老夫连抓带挠的,总算略赢一筹,把他家一位貌美的胡姬赢来了,一直藏在府中未曾享用,今你来倒赶了巧,便让那绿眼胡姬陪你,中意的话便送你了,哈哈,想到李绩那老匹夫的脸被老夫挠破了相,老夫便感到无比爽利!上酒上酒!”

“挠…”李素两眼顿时发直。

想象两位绝世名将决斗的场面,一人揪头发吐口水,一人挠脸抠眼珠顺带猴子偷桃,那幅画面…啧!

“对,老夫挠的,咋了?”程咬金瞪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的便是个结果,无论用的手段怎样下作,赢了就是赢了!”

说着程咬金怒哼一声,伸手在自己的裤裆处揉了几下,神情颇为痛苦,接着冷笑道:“你以为仅老夫一人下作?李绩老匹夫好到哪里去了?一记撩阴腿差点害老夫断子绝孙,老夫只在他脸上挠了四道印子,算便宜他了!”

李素目光愈发呆滞。

绝世高手决斗的画面,瞬间变成了痞子无赖撒泼,从名垂青史的名将之争,变成了争夺朱雀大街扛把子地位,这种心理上的落差…

还没适应过来心理上的落差,程家下人已将酒菜端进来了,接下来…便是李素神智逐渐丧失的阶段。

程家的酒宴风格与牛家不大一样,虽然都是武将之家,走的都是大开大阖的套路,但程家的酒宴无形中更透出一股子横扫千军的气势,如果说牛家属于豪放派的话,程家简直就是野兽派,李素从进程家的门开始,便有一种误入老虎笼子的惶然。

菜都很实在,一盆盆的鸡鸭牛肉,分量多得足够撑死一头壮汉,酒是一坛坛装的,端出来打开泥封,一股熟悉的浓烈的酒味顿时飘散在前堂内,果然不出所料,真是五步倒。

李素每次进程家时,都无比痛恨自己当初为何脑子抽筋发明这个高度酒,根本是一个坑死自己的产物。

“胡姬呢?把那个绿眼睛的胡姬带出来,好好陪我侄子尽兴,敢装佯作态,莫怪俺拾掇她!”程咬金扯起嗓子吼了一句。

很快,一位穿着大唐高腰宫裙的异国胡姬风情万种地从后厅走出来,进了前堂一屁股坐在李素的身旁,巧笑倩兮地给李素斟满了酒,然后…伸出魔爪便开始吃李素的豆腐,还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像极了前世岛国片里没皮没脸的痴女。

李素受不了了,说实话,应付程老流氓已经够劳心费神了,实在分不出心思再去应付一个异国的…女猢狲?

果断抓住胡姬的手,李素很严肃地瞪着她:“住手,再摸我要找你收钱了,老实给我坐着。”

程咬金满饮了一杯酒,回味半晌后,眯着眼嘿嘿笑道:“看出来了,你小子不喜欢胡姬,难怪几次在俺家饮宴,你对府上的胡姬碰都不碰。”

李素陪笑道:“小子口味比较淡雅…”

程咬金点头:“嗯,确是老夫待客不周,便应你所请,明就去买俩高丽女,果然还是黑头发黑眼珠子的看着迎人,黄毛绿眼的确实不合口味。”

“啊?”李素呆住,啥叫“应我所请”?我请什么了我?

挥挥手,程咬金令胡姬退下,堂内只剩他和李素二人。

程咬金把玩着手里的漆耳杯,眯眼笑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你把老牛家抢了?眼光倒也毒辣,真被你抢出不少好物件,那只三足铜炉,老夫两年前便看上了,老牛死活不肯给,老夫差点跟他动了手,他还是不松嘴,今日倒被你这小辈弄来借花献佛了,好娃子,老夫没白疼你一场。”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素顿时无比尴尬,老脸臊得通红,结结巴巴解释道:“哪里是抢,借,借点东西…自家人的事,怎能说是抢呢?只是牛伯伯家没人看家,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齐了,拜访各位长辈又不能空着手…”

程咬金哈哈大笑:“好小子,老夫早就说过,你与老夫是一路人,你这脾性将来绝不会吃亏,可惜还是火候不够,脸皮太薄了…”

眯眼盯着李素,程咬金笑道:“当初西州十万火急,似你这般要面子的人都派人来长安求援了,可见西州危急到何等地步,可是求援便大大方方求援,那混账进了我家门,尽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半句都不曾提到西州危急的情势,说是你吩咐的,老夫若听得懂,自然便懂了,若听不懂,便合当性命该绝,子正啊,你这真是死要面子,为了这点面子,差点把命都赔上,值吗?假若当时老夫没听懂,你怎么办?”

李素苦笑道:“当时派人向程伯伯求援,说实话,小子心里也是很矛盾的,一来西州确实快保不住了,小子已有了与城皆亡的打算,二来,当时陛下北征薛延陀,太子留长安监国辅政,出兵驰援这种事,说来也是个忌讳,纵然不能调动兵马,但出动一千庄丁也不是小事,说不准会被有心人参本,小子也是担心给程伯伯惹麻烦,所以才吩咐传话的人莫要直言,小子听天由命罢了。”

程咬金沉默半晌,缓缓道:“危急关头,你小子第一个想到的是俺程家,说明程家在你心里是信得过的,老夫甚慰亦甚幸,总算没有辜负了你的信任,子正,你年纪轻轻便已爵封县侯,来日前程不可限量,眼看你李家就要因你而腾达,当然,未来日子里,大风大浪必然也不少,你我两家经此一事,将来李家和程家当守望相助,互结世代交好之谊才是…”

“所以,从今往后,程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亲子侄,进出程家尽可随意,哪怕你一把火把程家房子点了,老夫也绝不责怪,自家人,啊,咱们是自家人!”

李素感动得唯唯称是,一番话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片刻,李素忽然咧了咧嘴。

嘶…这句话,为何如此熟悉?哪里听过似的…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大功大过

“自家人”三个字代表的意义不一样,或者说,李素对它的理解不一样。

自家人的意思是不见外,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牛家的就是李家的,程家的还是李家的。

这么理解没错吧?

人一变穷,节操余额也立马不够了,程家的酒宴仍在继续,李素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瞟,程家前堂里的各种摆设一一落在李素眼中,然后李素情不自禁开始给前堂的各种摆设估价…

相比牛家,程家富裕多了,真正的大富之家,各种铜器摆在堂上,擦得光可鉴人,各朝名人的字画也高挂墙上,老流氓虽说是武夫,不过娶的夫人却是清河崔氏,起码的文化氛围还是必须有的,前堂里的装饰处处富贵逼人,以李素的心算能力,最后竟也算不过来,简单的说,如果这时候一群土匪冲进程家打劫一番,仅只将程家前堂的物件抢走几件,估摸能潇洒过上半年好日子。

而李素现在的目光,就像是土匪派进程家卧底踩点的小探子,眼珠子转得飞快。

“小娃子没个礼数,老夫问你话呢,贼眼珠子朝俺老程的摆设上乱瞟是怎么个意思?刚洗劫完牛家,又惦记上俺老程家了?你今日是想办个惊天连环大劫案咋地?”程咬金眯着眼粗声道。

李素回神,神情顿时尴尬起来,被拆穿了,今日怕是动不了手…

“程伯伯恕罪,恕罪,小子刚才心念西域局势,故而分神了…”李素脸不红气不喘地编着瞎话。

程咬金捋须点头,赞许道:“不错的娃子,回了长安心还念着西域,贼眼珠子盯着老夫的铜器放光,还一脸忧国忧民的嘴脸,勉强也算是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