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这真不是下官能管的事,要不,您跟公主殿下商议一下?”

正说着话,远处忽然走来俩人,一个穿着玄色道袍,另一个也穿得很素净,走路姿态款款盈盈,如风摆杨柳。

李素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嗯,熟人,不过和吴扶风这种性质的熟人不一样,这位可是真正的熟人。

说曹操,曹操到,曹操的轻功江湖排名第一。

烈日下,小宫女绿柳举着油伞,帮东阳遮住刺眼的烈阳,一主一仆亦步亦趋,朝李素众人走来。

东阳眼里也含着笑意,似久别重逢的情人,美眸里柔情流转,像一团团理不清的线,缠缠绕绕住李素的心。

薛管家和众下人自是认识东阳的,急忙躬身见礼,当着众人的面,李素也不敢坏了规矩,于是也朝东阳躬下身去:“臣,泾阳县侯李素,见过公主殿下。”

东阳似有些羞涩,也有些无措,毕竟心上人儿正经八百给她行礼的场面实在太不习惯了,紧张地抬头理了理发鬓,东阳才端起架子,掩饰般扭过头假装看风景,嘴里淡淡道:“贫道如今是化外之人,诸位不必多礼。”

一旁的吴扶风看呆了,他只是度支司一个小郎中,平日里自然没什么机会见到公主的,见李素都行礼了,顿时瞪圆了眼睛脱口道:“公…公…”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和颜悦色地道:“是公主,不是公公,称呼不对可算是驾前失仪了啊,快给我多划两百亩地,当是堵我的嘴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公主道姑

说起来大唐物产丰富,从丝绸到瓷器,什么都有,但盛名中外的特产却是公主。

没错,李世民的繁殖能力很强大,二十几个公主全是宫廷产物,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公主多了,自然也就不怎么贵重了,于是公主成了李世民的政治工具,今天赐婚功臣之子,明天赐婚外国君主,赐这个赐那个,就跟送狗崽子似的全送出去了,所以说,生在大唐为公主,绝不是什么很幸福的事,因为有个热情豪爽又好客的老爹,每次家里来了贵客就打开笼子,让贵客挑一只最顺眼的狗崽子打包带走。

这就是著名的和亲政策,所有的大唐公主都成了牺牲品。包括东阳在内,当初也差点成了功臣家的新妇,若非临时想出了个出家的主意,如今的日子还不知过成了怎样。

然而,可悲归可悲,对吴扶风来说,公主可真是顶了天的人物了。

东阳公主出家为道,这是全长安臣民都知道的事,公主一旦出家,理论上来说,已不算公主了,而是出家人,理论归理论,东阳的真实出身摆在面前,哪怕一身道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可谁敢不拿她当公主看?出家人也分很多种的,东阳这种明显属于挂羊头卖狗肉那一类,假得不能再假。

哪个道姑刚出家便能拜当今国师般的道士李淳风为师?哪个道姑能独自拥有一座如同宫殿般奢华的道观?哪个道姑能三不五时收到来自当今皇帝的赏赐,送进道观的不是宫瓷就是贡丝,连每月的例钱都由太极宫内府以皇子皇女的规格送至府上,可以说,东阳除了穿的衣裳和发型改变了以外,其实跟别的皇子公主并无任何区别。

第一次站得这么近,看到货真价实的公主,所以吴扶风很紧张,一紧张就别李素拿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东阳自然不能表现得跟李素太亲密,该端的架子还是要端的,反过来,李素也要持臣子之礼,二人装模作样,面子上礼仪上都过得去。

“李县侯这是…丈量土地?”东阳趁人不注意,朝李素悄悄眨了眨眼。

李素笑道:“是,陛下御旨,赐臣良田,度支司的吴郎中奉旨给臣量地。”

吴扶风急忙行礼道:“臣,度支司郎中吴扶风,拜见公主殿下。”

东阳摇了摇头,道:“说过了,莫叫我公主,贫道如今是方外之人,当不起公主名号。”

吴扶风连连称是,可仍以臣礼事之,显然谁都没把东阳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当是谦虚客气几句,别说出家,就是出殡了,公主仍是公主,谁敢不当回事?

李素拍了拍吴扶风的肩,笑道:“能遇到公主是福气,天家贵胄啊,很贵的,就冲这福气,吴郎中给我多划两百亩地如何?你若答应,我请公主殿下给你签个名…”

“啊?”吴扶风愕然,福气就福气,凭什么多给你划二百亩地?再说…签名是个什么鬼?

东阳隐秘地朝李素瞪了一眼,然后道:“吴郎中勿多礼,既是奉旨量地,秉公处置便是,贫道回观静修了。”

李素吴扶风和一干小吏差役纷纷行礼,目送东阳离开。

李素的心旌有些荡漾,刚才东阳转身时,扔给他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看懂了。

眼神自是相会的信号。

从西州回来后,每隔两三日,李素和东阳便在熟悉的河滩边相会一阵,每次在一起时柔情蜜意,分开时依依不舍,明明同在一个村里,却有几分异地恋的意思。

只是这几日天气太热,以李素的性子自然躲在家里懒得出门,算起来已有五六天没见了,所以东阳今日才强忍着羞意走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与李素打招呼,目的就是为了临去时扔的那一记眼神。

李素不笨,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一记眼神自然全看懂了。

东阳走后,李素又与吴扶风软磨硬泡,家里的烈酒也好,香水也好,拿了不少送吴扶风,目的就是为了让吴扶风手指缝里漏一点,睁只眼闭只眼的,给李家多划几百亩地。

吴扶风收了礼,哼哼哈哈打了几句官腔,下面的小吏自然识趣,于是丈量土地时手抖了几下,明明一千亩的地,抖成了一千二百亩,然后,宾主尽兴而归。

都是好人,都是讲究人,李素心花怒放,站在村口摇着小手帕欢送吴扶风,脸上的笑容比三月里的桃花更鲜艳。

李素其实对土地并不太看重,而且很不理解这个年代的人为何把土地当成命根子般宝贝,搞点小发明小创造,卖来的钱买多少粮食都足够了,何必非要亲自去种粮食呢?

而李道正的想法却跟李素完全相反,李道正一直认为土地才是一个家族繁衍旺盛的根本,反而李素弄出来的烈酒,香水,印书等等买卖,在李道正眼里根本就是奇淫巧计,捞偏门,非正道。

两代人的代沟,其实是相差一千多年的历史代沟。

给家里多争取了二百亩地,李素对老爹也有交代了,看着薛管家红光满面乐颠颠小跑回家报喜,李素长长舒了口气。

可以肯定,今晚老爹会高兴得满地打滚,酒一定会多喝两盅,喝多了说不定心情愈发舒畅,于是半夜去敲村里的寡妇门…

好事,值得鼓励,老爹也该续一房妻了,孤苦伶仃半辈子,够了。

吴扶风走了,薛管家也走了,李素独自在村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朝东阳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已不再是公主府,改成了一座道观。

不同的是,门口守门的不是道士,而是两排披甲戴盔的禁军武士,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清静的道门出家之地,搞得杀气腾腾的,也不知东阳出的哪门子家。

跟门口的禁军武士打了声招呼,李素抬脚便走进了道观。

第四百七十章 刁蛮跋扈

走进道观很顺利,门口的禁军武士仿佛集体被梅超风挠瞎了眼似的,浑然无视李素,任由李素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道观。

很有意思的小细节。

自从李素从西州回到长安后,很多东西似乎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这种变化隐藏在事物的表面下,不仔细琢磨看不出来,一旦身临其境,立马觉得不一样。

比如李素与东阳之间横着的那道天堑,不知不觉间,这道天堑似乎变小了,变窄了。

想了很久,李素也想明白了。

在西州生死线上蹚了一个来回后,李世民大抵也想通了,一来李素与东阳的私情早已过了风声,二来,一个愿意豁命守住大唐城池的忠心臣子,又与自己的女儿两情相悦,因为这个臣子的豁命以赴,盘活了大唐整个西面战略的棋局,其作用远比拿公主和亲大多了,更何况,东阳已出家,严格来说算不得天家的人了,既如此,有些事情何不睁只眼闭只眼,给君臣之间彼此留点体面?

所以,李素今日能够大摇大摆走进道观。

只不过,“体面”是属于君臣彼此的,大家都需要体面,李世民睁只眼闭只眼了,李素也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出格,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事情只消干一次,李素相信李世民绝对会一巴掌把他扇进十八层地狱。

大家都要脸面的,皇帝尤其要脸,李素与东阳之间那道跨不过去的天堑看似消失了,然而,天堑却永远横在李素和东阳的心里。

道观内部其实与当初的公主府一般无二,改建的只是外面的门庭,里面基本没有太大的改变,府内前庭多了一尊大铜香炉,曾经的公主府前堂撤去了许多奢华的装饰,正面立起了金身三清老君像,老君像前摆着一张大香案,中间孤零零摆着一个裹着黄缎子的蒲团,除此再无其他。

李素走进堂内,仰头看着三尊三清老君像,静静看了很久。

堂上老君大约一丈多高,宝相庄严,目光慈悲,头微微垂着,以神明俯视芸芸众生的姿态,静静看着世间的悲喜离合。

李素在堂内站了很久,忽然朝老君像深深一礼。

李素并没有信仰,无论佛与道,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行这一礼,只是觉得应该行礼。

无论信与不信,只要这个宗教是引人向善的,便值得尊敬。

行礼过后,李素绕过堂前老君像,穿过前堂直行,然后便是曾经公主府的后花园。

这里跟以往更无区别,基本还是当年的面貌,花园里的花开得很娇艳,炎炎夏日的热风吹送,带着几分暖暖的香气。

花园占地很大,走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接着便是一片大池塘,池塘边一条水榭直通池塘中心的凉亭,水面上铺满了翠绿的荷叶,荷叶的缝隙处,开满了一朵朵白色红色的荷花,衬映着一声声蛙叫蝉鸣,简简单单的布局竟透出一股浓浓的雅趣。

李素眯着眼朝水面凉亭望去,却见一条袅娜人影托着香腮,正痴痴盯着水面发呆,不知想什么心事。

李素露出笑容,刚准备抬步朝凉亭走去,耳畔却冷不丁传来一声娇叱。

“奸贼!看剑!”

声音来自身后,李素大吃一惊,身体却做出下意识的反应,飞快朝左侧横移半步,然后赶紧回头。

却见一位艳丽的宫装少女横眉怒目瞪着他,嘴里说着“看剑”,其实两手空空,根本看不到剑。

李素的笑脸立马变成了苦脸。

“高阳公主殿下,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多年不见,何必见面就戏弄我?”

身后宫装丽人正是三年多未见的高阳公主,当初李素出主意帮东阳避婚,装神弄鬼上了一出“阴兵过境”的好戏,闹得整个长安鸡飞狗跳,君臣变色,而高阳公主,却正是这出好戏的参与者,从那以后她与李素的关系扶摇直上,变得非常融洽,尽管偶尔也摆一摆公主架子,或是露出刁蛮跋扈的本色,总的来说,与李素的交情也算很不错了。

此刻的高阳却根本看不出交情不错的样子,气鼓鼓地瞪着李素,眼中的怒火连瞎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呸!谁跟你老相识了?谁戏弄你了?你若再不走,我真拿剑刺你!”高阳怒道。

李素万分不解,这副架势很眼熟,只有债主才能摆得如此理直气壮,回想自己离家三年,难道…

于是李素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小心地道:“我家欠你钱了?”

“没有!”高阳硬邦邦地道。

没欠钱就好,没欠钱李素胆气便壮了,公主怎样?照样不尿她那一壶!

“没欠你钱,你凶什么凶?有病快去吃药。”李素很不客气地顶了上去。

“你…好你个混账,西州去了三年,只不过多杀了几个贼子,胆气壮了是不是?今日本宫与你拼了!”

说完高阳很没形象地挽起长袖,准备动武。

动静闹大了,凉亭里发呆的东阳自然也听到了,见高阳和李素对峙起来,吓得东阳慌了神,也顾不得什么出家人的淡定了,一路从凉亭小跑过来。

“皇妹住手,不得无礼!”东阳边跑边唤道。

跑到二人中间,东阳微微喘气,先朝李素投去一记歉意的目光,转过身瞪着高阳道:“皇妹你胡闹什么!李…李县侯来拜会我,你为何无缘无故动怒?天家仪态体统都不顾了么?”

高阳狠狠剜了李素一眼,怒道:“这小子去西州三年,回长安多少日子了,总共才见过皇姐你几次?我这是为皇姐你鸣不平,帮你教训这混账!”

东阳哭笑不得:“你…你怎知他没来见过我?我与他见面莫非定要当着你的面才算见过吗?”

高阳顿时语滞,想了想,这通火确实发得没道理,自己只见皇姐每日诵经静修,郁郁不乐的样子,日子定是过得不快活的,可是…诵经以外的时间,谁知皇姐与这姓李的偷偷相会过几次?人家卿卿我我的时光,怎会让自己看见?

没道理归没道理,高阳还是拉不下脸来一个“转怒为喜”,只好嘴硬道:“反正…反正我没看见,就,就不作数!嗯,这姓李的不是好人,皇姐你以后离他远一点!”

李素在旁边冷哼道:“你没看见就不作数?你是我们的鸳鸯枕还是锦绣被啊?”

这话一出口,不仅东阳大羞,咬着银牙狠狠掐了他一把,连刁蛮如高阳者,也飞快红了脸,呸了一声,嘴里连连骂着“登徒子”。

李素伸了伸懒腰,指了指前面池塘水面上的凉亭道:“天热得邪性,还有心情发无名火,公主殿下真够闲的,真闲得慌不如去亭子里坐一坐,弄一碗小碎冰来,你一口啊我一口,我一口啊又是我一口…”

二女同时噗嗤一声笑了,高阳呸了一声,笑道:“什么便宜你都占齐了,连嚼个小碎冰都不忘占便宜,不去!不想跟你这种人坐一亭子里!”

李素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十瓶桂花味的香水,换今日的和平相处,咋样?”

高阳杏眼一亮,板着脸道:“二十瓶!”

“就十瓶,再拿俏可就改了啊,改屎味的香水,香中有臭,臭里带香,让你欲罢不能…”

高阳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攥起小粉拳一路将李素追杀到凉亭内。

三年未见,大家都变了不少,唯独东阳的日子仍是一成不变,除了诵经便是风雨无阻地坐在河滩边等他,或者在自家的凉亭里看着池塘的荷花发呆,悄悄想心事。

高阳也变了。

如今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而且终究也没逃过李世民的魔掌,去年李世民下旨,将她尚予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这一对古今最负盛名的夫妻终于还是生活在了一起。

高阳如今的装扮也变了,以前那个梳着双角抓髻,蹦蹦跳跳蛮横得不行的小姑娘,如今黑发盘成了云髻,额间贴上了菱形花钿,唇间抹上淡彩,眉眼里仍能找到几分当年刁蛮的神采,可是性格却…

好吧,其实性格还是跟当年一样刁蛮,甚至犹有过之。

高阳与房遗爱…这对千古著名的夫妻实在令李素很好奇,忍不住想八卦一下。

“公主殿下,听说你嫁人了,而且嫁的是房相之子,实在可喜可贺…”李素装模作样拱了拱手。

高阳瞥了他一眼,哼道:“难得听你说了一句人话。”

“你错了,我刚才这句依然不是人话,我的意思是,你出嫁时幸好我在西州,免了好大一份贺礼,我的钱袋避过了一场飞来横祸,我在为自己的钱袋可喜可贺…”

“你!欺人太甚!”高阳暴走了,瞬间变身美少女战士,小小凉亭内顿时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苦了东阳,左拉右劝,好半天才劝住了暴走的高阳,扭过头看着李素,叹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李素见高阳怒气冲冲的样子,笑道:“好吧,从现在开始我说人话…我与公主殿下勉强算朋友吧,作为朋友,问句不该问的话…公主殿下与房相之子恩爱么?”

高阳怒道:“说话就说话,没事你提那个家伙做甚?好不容易跑到皇姐这里散心,非要提起这人招我嫌恶,你存心的?”

李素暗暗叹气。

历史,还是没走偏,高阳与房遗爱终究没有夫妻之情,别的夫妻没有情分,凑合也能过日子,这对夫妻没有情分,可就闹出了大动静啊…

第四百七十一章 称心归属

史上记载的高阳和房遗爱,这对夫妻很奇葩。

父母之命成婚,婚后的高阳或许为了发泄被指配婚姻的不满,仍旧刁蛮如故,甚至变本加厉,对房家上下颐指气使,跋扈张狂的公主本质发挥到极致,房家上下敢怒不敢言,还得小心翼翼供着这位公主殿下,另一位房遗爱则弱爆了,千年后的人们说起这一位来,第一反应就是给他加一个“绿帽子王”的尊号。

爱上一匹野马,头顶全是草原。

实在不知房遗爱对这位公主妻子到底有没有爱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房家次子充分继承了他老爹怕老婆的光荣传统,房玄龄与原配夫人关于“喝醋”的典故举世皆知,而房遗爱也不遑多让,面对公主老婆时那叫一个怂,传说高阳后来索性自我堕落,外面养面首小白脸无数,而房遗爱不但知情,还在高阳与面首幽会时非常识趣地给老婆放风,实在是丢尽了男人的脸。

如今高阳与房遗爱成亲刚刚一年,看高阳的模样,想必还没有堕落到给夫君戴绿帽子的程度,只是今日此刻李素一提起房遗爱,高阳便大发脾气,想必夫妻二人的感情好不到哪里去。

说起房遗爱,高阳的表情是不耐烦且蔑视的,是的,非常的轻蔑,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漠和嫌恶,如同看着一堆蠕动的蛆虫,这样的眼神足以令任何做她丈夫的男人彻底心寒。

老实说,高阳的样子令李素感到很陌生。

三年前那位古道热肠,拔刀相助的小姑娘无疑比此刻可爱多了。

这,难道就是成长的代价?

夫妻间的事,本来与李素无关,他也没兴趣去掺和别人的家事,然而想到当初欠下高阳的恩惠,李素还是决定劝几句,至少把一些危险的萌芽扼杀在摇篮中,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悲剧,因为若干年以后,高阳做出来的事情,是惊天动地的,牵累了很多人,很多家庭。

“房相为国操劳,你父皇的江山全靠这几位重臣的打理,才有如今的盛况,你为何看不起房家?”李素直截了当地道。

高阳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何时说过我看不起房家的话?”

“那么,你是看不起房遗爱?我曾与房遗爱有过数面之缘,他那人固然有些纨绔之风,却也算是老实本分,没做过太出格的事情,你为何看不起他?”

高阳嘴角往上一勾,明明是明媚如春的笑颜,看在李素眼里却冷得像三九寒冬。

“老实本分就够了么?配得起我高阳的夫君,不一定非要是盖世英雄,至少也应能文能武,有堂堂昂藏须眉的英姿,房遗爱哪一点够?他除了有一个当宰相的爹,还有什么?”高阳冷眼瞥着他,道:“我高阳也是金枝玉叶,天家贵胄,这点点要求,过分吗?”

李素轻呼一口气。

好吧,高阳没有看不起谁,她只是委屈了,憋屈了,因为她是金枝玉叶,原本应该配一个更好的男人,而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李素揉着鼻子苦笑道:“我原本以为,夫妻之间只要平淡安静过得了日子就足够了,彼此相敬如宾,白头终老,你说的盖世英雄,或是能文能武,或是昂藏英姿,对过日子有任何帮助吗?”

高阳冷哼道:“照你这么说,父皇许我一个乡野村夫,我也跟他过下去?”

李素指了指东阳,又指了指自己,道:“看清楚,你皇姐和你一样也是金枝玉叶,而我,我的出身也是乡野村夫,你问问你皇姐,她愿不愿意和我过一世平淡日子?”

高阳秀眉一挑,接着很快又耷拉下来,幽幽叹道:“你也太看轻自己了,你这样的乡野村夫,世上多少女子求而不可得,似你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哪怕日子过得再平淡无华,也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

“你与皇姐颇多波折,可皇姐仍对你痴痴念盼,你若是寻常乡野村夫,怎配皇姐对你这一番心意?而房遗爱,却只是一个被父母宠溺过甚的孩子而已…”

转过头,高阳痴痴盯着池塘水面的荷花,眼中却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李素语滞,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毕竟是家事,聊到这里差不多已算僭越了,再聊深一点,李素得给自己上一个“八婆”的尊号了。

凉亭里气氛忽然变得很凝重,东阳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

刚才虽然吵闹不休,多少也带点欢乐气氛,现在却沉闷得令人待不下去了。

李素打了个呵欠,亦觉意兴索然,正打算告辞,却不料高阳抢先起身,淡淡说一句“我回长安城了”,然后转身便走。

高阳走了,李素反倒不急着走了,今日本是来与东阳相会的,直到此时才是真正的二人世界。

东阳看着妹妹高阳孤寂落魄的背影,忍不住叹息,俏脸浮上几许愁容。

“说是天家贵胄,我们这些姐妹谁过得称心?赐婚臣下,和亲外藩,谁都不由自己,谁都没个好归属,有的姐妹走了,便永远走了,明知她活在天外一方,却一世不得相见…”

李素深深看着她,道:“你呢?你如今也不称心么?”

东阳笑了:“不,我如今活得很好,真的,很庆幸当初我抗争了,更庆幸当初抗争时,你为我挡在身前。李素,我们今生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哪怕无名无分,此生我已无憾。”

东阳可以无憾,李素不能。

没有让女人无名无分跟随自己一生的道理,这是对心爱女人的不负责。

只是,目前李世民,李素,东阳三人之间无声地形成了一种平衡,这种平衡很微妙,能达到这种平衡已然不容易,未来的日子里,若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良好的契机,这种平衡还是不要打破,否则事态会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还能有多久呢?不远了吧,终归会等到的。

“说点开心的事吧,今日大家都搞得比诗人还深沉,让我很不习惯…”李素恢复了懒散的样子,乱没形象地朝凉亭内的石桌上一趴。

东阳从桌上的果盘里摘下一颗沾着冰珠露水的紫葡萄,细心地把葡萄皮去掉,然后塞进李素的嘴里,李素的嘴蠕动几下,再吐出几颗葡萄籽,东阳也不嫌弃,用手接了扔掉,然后继续剥。

“开心的事可真没多少,世上纷纷扰扰,哪有那么多开心的事?活得平安便是喜乐了。”东阳垂头,眼睛盯着手里的葡萄,很有耐心的剥着,神情很专注,似乎给自己的男人剥葡萄才是她最开心的事。

“葡萄不错,西域进贡的吧?待会给我几斤,我带回家去。”李素很不见外地道。

“是西域龟兹国进贡的,侯大将军还在领兵横扫西域,西域诸国现在都慌得不行了,一拨一拨的使节进长安,赔罪的,讨好的,说情的,什么都有,各国的物产贡品也一车一车的运进长安,诸国攻打了一回西州,大唐可算得着理了,这回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当初你在西州受的苦,遭的罪,父皇定为你百倍讨还。”

东阳说到这里,一贯温柔平静的俏目忽然浮上几许凛冽的杀气,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冷笑。这一刻,东阳浑身散发出来的霸气,真正像极了大唐尊贵的公主。

“哎,哎哎!快变回人样!好好当你的道姑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别搞得杀气腾腾的,还冷笑,还龇獠牙,快收起嗔念,然后多念几句阿弥陀佛…”李素赶紧提醒道。

东阳一呆,接着气得狠狠掐了他一下:“去你的!你才龇獠牙呢,我拜的是三清道君,念什么阿弥陀佛?若教我的师父听到了,非拔剑跟你拼命不可。”

顿了顿,东阳继续给他剥葡萄,一边剥一边恨恨地道:“我本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可是西域那些贼子太可恨了,差点害了你的性命,这一次,我也赞同父皇把西域打个鸡飞狗跳,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大唐的威风,也给你狠狠报一回仇,高昌已灭国了,西突厥那个该杀千刀的可汗也跑到大食去了,要我说,这两个人都该死,死一百次都不解恨,该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了他们!”

一边说,一边恨恨将剥好的葡萄塞进李素嘴里,动作略粗鲁。

吞下这颗满带杀意的葡萄,李素摆摆手:“行了,别喂了,这杀气腾腾的,跟往我嘴里喂刀子似的,快念‘善哉善哉’,消弭嗔念…”

胳膊又被狠狠掐了一下。

“你那么喜欢和尚,要不要我出家去当比丘尼啊?”东阳怒瞪他。

“那可不行,你已经拜了一个老大,中途改拜别的老大这叫叛离师门,是江湖大忌…不过你可以去当卧底。”

第四百七十二章 才人武氏

情人相会其实也就是说些无聊的闲话,天南地北,信马由缰,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没有任何忌讳,哪怕大逆不道调侃几句李世民,对李素和东阳来说也仅只是一个玩笑,说过便说过了,完全不担心话会传出去。

能说的话题太多了,或者说,大家在乎的不是说什么话题,而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此刻唯剩天与地,我与你,说什么不重要,在一起才重要。

道观与当初的公主府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冷清了许多。

东阳出家后,李世民撤去了府中大部分的宦官和宫女,东阳只留下了贴身宫女绿柳,后来道观建成,又进来了数十名出家修道的道姑与东阳做伴,这些道姑每日也做功课,也礼事道君,外面再驻扎宫里的一支禁军守卫,整个道观看起来官不官,道不道的,有些不伦不类。

李素眼里不伦不类的道观,东阳却过得很开心,抛却公主的身份后,出家人孑然一身,似乎真的少了许多牵绊制约。

身份超然了,人也多了许多闲心,东阳也不例外。

比如太极宫的某些八卦,以她恬静的性子自是不会主动打听什么,但守门的禁卫,贴身宫女绿柳等等身边人却很热心打听这个,或多或少的,一些很隐秘的八卦便无可避免地传进了她的耳里。

“说起有趣的事,我倒真听说了一桩…”东阳静静地笑,一边笑一边轻轻朝他嘴里塞了一颗剥好的葡萄,这一次没带杀气了。

“听绿柳说呀,三年前父皇选妃,大唐各地五品以上臣子皆择其女而入,那次一共选了五十名美人进宫,其中有一个并州武氏,其父是开国功臣应国公武士彟的次女,应国公逝于贞观九年,那位武氏于贞观十一年入宫,被封为才人…”

“这位武才人相貌生得极美,而且眉眼间有股子不让须眉的英气,颇得父皇青眼,父皇甚至亲自赐号曰‘武媚’,并以宫女侍之御侧,父皇一匹爱马,名曰‘狮子骢’,肥壮且性烈,难以驯服,有一日,父皇笑问武才人何以制之,那位武才人倒真是不客气,言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言毕,父皇赞其有志,并笑谓旁人曰,此女若为男子,可为朕平天下…”

东阳当作闲话般一边轻轻说着八卦,一边为李素剥着葡萄,忽然间发现李素坐直了身子,眼中露出奇异古怪之色,东阳不由吓了一跳,道:“怎么了?为何突然失了魂似的?不喜欢我说这些零碎事么?”

李素呆怔半晌,东阳摇了摇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急忙摇头道:“不,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说的武氏…是文武双全的‘武’么?他爹是应国公?入宫前她的几个兄弟是不是对她们母女失礼不敬?”

东阳愕然:“我怎知道?绿柳喜欢跟门口的禁卫瞎打听,她听到什么便蹦蹦跳跳回来告诉我,我也情当是闲话说给你听,你当我真喜欢跟寻常愚妇般乱嚼舌根么。”

说完俏生生白了他一眼,东阳难得地闹起了小脾气。

“不爱听算了,我还不想说了呢,日头也偏西了,你还不赶紧回家,赖在我这里做甚?”

李素笑道:“我还偏赖你这里了…乖,接着说啊,宫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我还从没听过,就喜欢听这些。”

东阳哼了哼,面色稍霁,李素催了几声后,才慢慢道:“这武才人聪慧灵巧,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应时应景的话儿张嘴就来,又时常随侍父皇左右,更重要的是她比父皇身边的四大妃子更年轻更貌美,十多岁便生得玲珑心窍,原本应该很快出头,说不定哪日与四妃平起平坐亦未可知,谁知道后来又出了变故…”

李素面色平静,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武则天啊,大唐隐藏版大BOSS啊,她果真进宫了,知道了这么一个人物,他对长安城的布局恐怕要作一番大变动了,现在谁都可以不把这个姓武的女人放在眼里,唯独他不能无视,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将来会有多厉害。

或许,这是个给自己将来铺路的机会,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好吧?

现在换李素给东阳剥葡萄了,一颗又一颗,剥好了皮送进她的小嘴里,东阳一边吃一边笑。

“能见你服侍我一回,可真难得…”

“好好吃你的,吃完了赶紧说你的闲话,往后我服侍你的机会多着呢。”

东阳美眸一转,流光闪动:“可说好了啊,这辈子可指望你多服侍我几回呢。”

“再废话我就不剥了,赶紧说事,后来生了变故,啥变故?”

东阳着实享受了几颗李素剥的葡萄后,才缓缓道:“后来有一次,父皇召我师父李淳风和另外一位道友袁天罡进宫奏对,垂问国事吉凶,这两个人你都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