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闻言心情顿时一松,推了他一把,嗔道:“我就说嘛,打个架的事,有那么严重么?吓死本宝宝了…”

程处默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道:“刚才我说过,此事可大可小,私下较斗呢,自然不算大事,可是…昔年高祖皇帝立国后便有过旨意,哪怕是开国武将府邸内,亦不准私藏弓弩,甲胄,长兵器,贞观初年,长孙伯伯和房相等人奉诏制律,历时十年,终成《贞观律》颁行天下,里面有‘擅兴’一条,所谓‘擅兴’者,名目繁多,多为军戍之事,里面最严厉的便是私藏甲胄兵器,规定武将家中不可藏弓弩和长兵器,违者轻则流二千里,重则…以谋逆论处。”

李素睁大了眼睛:“…”

“律法归律法,不过大唐立国才二十多年,陛下雄才伟略,我爹他们那些将军叔伯们也是风华正茂,正是励精图治,征伐天下之时,虽然律法不准家中私藏长兵器,这条大多针对的是府兵平民,武将们家中演武较技,不可能没有长兵器,陛下早在还是秦王时便早知此事,那时连陛下自己的秦王府都藏有数不清的长兵器,所以,对我爹他们家中藏长兵器一事,陛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诸武将不暗中扩充部曲兵马,藏几件长兵器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这件事满朝君臣上下心知肚明,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程处默郁闷地叹口气,道:“可惜的是,昨夜我爹和诸位叔伯打得兴起,将这条律令抛诸脑后,当时惊动了武侯,坊官和羽林禁卫,昨夜至少有一千多人亲眼看见我爹和诸位叔伯抄着长兵器打得风生水起,抵赖都抵不过去…今日陛下将他们叫进宫,多半也是为了此事,应对得不好,陛下真有可能会问罪。”

李素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程伯伯他们太不冷静了。”

“是啊…”程处默下意识点头,随即醒过味来,瞪着他道:“都怪你的茶叶!”

“好吧,都怪我,”李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试探着道:“要不,我自戕以谢天下?”

“好啊好啊。”程处默忙不迭点头,表情非常的赞同。

人心真险恶,李素瞬间就想跟这家伙割袍断义了。

“程伯伯他们…不会真被问罪吧?”

程处默斜眼看着他:“现在知道愧疚了?”

“没,我就以局外人的身份随便问问,其实治罪也不要紧,流放二千里嘛,情当是出去转一圈散心了,大唐如今正是征伐天下之时,陛下怎么也不可能对这些开国将军们下重手,对吧?”

程处默哼了一声,道:“当然不会下重手,责骂一顿却是免不了的,或许还会罚俸,降职什么的,也亏得我爹运气好,昨夜若只有他一人抄着宣花斧争斗,今日陛下绝饶不了他,但是昨夜一干叔叔伯伯们都动了长兵器,呵呵,所谓‘法不责众’,陛下怕是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李素一颗心终于彻底放回了肚里,长长舒了口气。

二人说着话,却听远处村口的小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素与程处默互视一眼,同时站起身。

来人是一位宦官,穿着绛紫色宫装,骑在马背上被颠簸得愁眉苦脸。

李素二人知道这位宦官是冲着自己来的,程处默朝宦官扬了扬手,大声招呼了一声,宦官拨转马头朝二人飞驰而来。

“奉,奉陛下诏…”宦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泾阳县侯,尚书省都事李素速速进太极宫面圣。”

太极宫朝会。

大唐的朝会很务实,无论文臣武将通常都不说那些假大空的废话。

提到治国,赈灾,修堤,赋税等等民生问题时,往往是文臣们的主场,武将们则在一旁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提不起丝毫兴趣。

待到文臣们把国内的事情处置完毕,开始说到外交和战备之类的话题时,武将们顿时精神一振,很快太极殿内便会响起一片喊打喊杀之声,武将们神情激烈,嗓门高亢,对邻国动辄叫嚣着亡族灭种,去年依照李素对薛延陀的推恩,用间等策,李世民御驾亲征,彻底灭掉了薛延陀,大唐北方大患一扫而平,国内无论君臣武将,或是普通的府兵和平民,心气儿顿时高涨许多,对那些剩余的邻国愈发不放在眼里了。

但凡文臣们稍微提出一点不同意见,武将们便勃然大怒,大骂瓜怂,软蛋,严重者直接问候对方女性先人,使得每次有武将们参与的朝会,最后的气氛都不知不觉换了画风,变成了一群土匪在聚义厅里大呼小叫,白山黑水三十六路瓢把子划地盘的豪迈粗犷画面,一旦到这时,文臣们常常被噎得直翻白眼,李世民气得瑟瑟直抖,大骂训斥,却还是无济于事,武将们消停两日后依旧我行我素,气焰张狂。

今日朝会的气氛却颇为怪异。

平日叫嚣得最大声的几位武将全都不吱声了,十来人站在太极殿的中央,垂头屏息,一脸颓丧。

这十位武将都是大唐有头有脸的军方首脑级人物,以程咬金为首,包括李绩,牛进达,张亮,段志玄等名将,这些早年意气风发,跟随李世民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家伙,今日脸上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一些伤痕淤青,垂头丧气如败军之将。

李世民满脸铁青,被这群影响大唐安定团结的黑恶势力气得浑身直颤,指着面前这十来个人,机关枪似的一路扫过去,却不知应该先骂哪个才好。

“你们这些,这些…老混账!不修德不立身,只知打打杀杀,夜禁之时公然在朱雀大街上械斗,你们…你们想气死朕么!”

“臣等知罪。”

包括程咬金在内,一干武将纷纷跪地请罪。

“程知节!此事由你而起,你说,为何夜半出门,挑衅同僚袍泽私斗?”

听到被李世民点名,平日嚣张无比的程咬金也吓了一跳,心虚地朝满脸铁青的李世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昨夜与他私斗的几位同伙,同伙报以愤怒的目光,重重一哼。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陛下,因为臣…睡不着。”

想想觉得不服气,程咬金手一抬,指着几位同伙补充道:“…他们也睡不着。”

同伙们怒了,异口同声道:“陛下莫听这老匹夫胡说,臣…睡得着!”

第五百一十八章 人间烟火

半夜一路砸门挑衅,事发后统统拉下水,程咬金的人品节操已变负数,急需充值。

另外几位武将自然不肯和他同背黑锅,纷纷跳出来否认,大殿内又是一阵吵架骂娘声,李世民…继续气得浑身发抖。

一笔烂帐扯不清楚,李世民又不能真的重罚这些大将,大唐灭了薛延陀后,李世民豪气干云,自信倍增,正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寂寞如雪时期,于是渐生东征之心,消除隐患也好,办到隋朝皇帝办不到的事,以此露脸炫耀也好,不管什么目的,总之东征已开始在李世民的心里酝酿,这个时候重罚大将,显然不合时宜,再说,用长兵器半夜打架群殴这种事…尽管确实犯了律法,但平日里君臣心照不宣,哪家哪户都有长兵器,拿这事作文章,显然会寒了臣子们的心,而且这些人都是国之重器,战场上个顶个的杀人如麻,立功无数,李世民还要靠他们为自己继续征战,怎舍得重罚?

君臣眼瞪眼,互相无可奈何的时候,一名宦官踮着脚匆匆入殿,附在李世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李世民眉梢一挑,冷笑道:“正主可算来了,领他去甘露殿觐见。”

看着殿中臊眉耷眼站着的十来位武将,李世民心有不甘,手指着他们一个个点过去。

“你们这些老混账,老匹夫,每人罚俸一年,摘去金鱼袋,换银鱼袋,赐封田产官没三百亩,实食邑减百户,散朝,都滚!”

转身欲走,李世民还是觉得不甘,回过头指着程咬金,怒道:“程老匹夫翻倍!”

宦官领着李素进了太极宫,一路穿过太极殿和天坛,朝内宫走去。

李素身着官服,神情忐忑,走得很慢。

到了甘露殿外,宦官请李素站在殿外等候陛下召见,然后入殿禀奏去了。

这次李素足足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罚站似的站在殿外,冬天的北风从殿外门廊下呼啸而过,李素冷得直哆嗦,却也不敢动弹。昨夜闹出的事令李世民火气很大,于是存了惩戒李素的心思。

一个时辰后,宦官终于走出殿门,笑着请李素入殿觐见。

李素跨进高高的门槛,顿觉浑身暖和了许多,殿内四角分别烧着四盆炭,中间还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铜炉,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

李素进殿后不自禁地抚了抚双臂,发出舒服的叹息声。

回家后也要打造几个大铜炉,嗯,先问问礼部的规矩,县侯家的铜炉大约是个什么尺寸才不会逾制,再请工匠打造,前堂摆五个,卧房摆四个,以后冬天就待在家里死也不出去了…

仔细端详着铜炉的造型,忽然听到殿上传来一道怒哼,李素这才赫然抬头,发现李世民坐在殿中首位,目光不善地瞪着他。

“臣,泾阳县侯李素,拜见陛下。”李素急忙躬身行礼。

李世民又怒哼一声,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互相僵持着。

殿内很热,李素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有点累。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觉得不能再弯腰了,年轻人的腰是很珍贵的,于是不等李世民说话,自顾自的直起了腰,咧嘴朝李世民报以友好和善的笑容。

李世民的脸越发黑了,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抄起桌上一只颇为精致的金制雕花杯,轻轻地啜了一口,接着李世民闭目品位,良久才点点头。

李素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凝目望去,才发现李世民喝的正是他制的炒茶。

李素脸上顿时露出不安之色,几个武将喝了茶睡不着,半夜大杀四方,闹得长安城鸡犬不宁,若皇帝陛下喝了茶睡不着,还不得毁天灭地啊?

——你怎么不嗑药呢?五石散同样很嗨啊。

“子正…”李世民终于打破了沉默。

“臣在。”

指了指面前冒着氤氲雾气的茶,李世民道:“这个‘炒茶’,你是如何想到的?”

李素愣了一下,没想到李世民根本没提昨夜的事,更没有问他的罪,一开口反而先提到茶叶这上面了。

“呃,臣是个懒人…”李素开始组织措辞。

李世民似笑非笑:“嗯,这个不用你说,朕知道,满朝文武都知道,我大唐里面要找出一个比你更懒的人,比登天还难。”

李素:“…”

真不会聊天啊…

“呃,因为臣很懒,又素喜饮茶,可是如今大唐的茶道过程实在很繁琐,臣曾试过几次,每次水还没沸,臣已渴得不行了…”

李世民脸又黑了:“混账话,饮茶是风雅之事,粗鄙之人才用来解渴。”

“是,其实臣就是粗鄙之人,品位不出茶中诸般滋味,所以臣在家中琢磨日久,将目前大唐的茶道化繁为简,又将采摘下来的茶叶炒制一番,沸水冲泡后直接饮用即可…”

李世民沉默片刻,好奇地道:“你为何突然想到炒茶?”

李素想了想,道:“茶之一物,是上天赐予天下人的,天下人的东西,不能只让权贵来用,所谓茶道更不能强行冠以儒家道理,以繁琐的过程和高雅做作的姿态来阻拦百姓们共享之,茶,是自然之物,天下人皆可品之,权贵的茶是坐在云端喝的,不沾凡尘,曲高和寡,而臣弄出来的炒茶,是天下人喝的,因为它带有人间烟火气,它属于天下人。”

李世民眼睛越听越亮,最后终于点头缓缓道:“区区炒茶,倒被你说出一番道理来,子正心思敏锐,尤其心怀天下,殊为不易,朕的那些皇子,还有诸多老臣的子嗣,难见似你这般胸襟者,可见子正的不同之处…说得没错,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斯言善哉,朕与诸臣得天下不过二十余年,无论君臣,对社稷对士子对百姓,都当抱以敬畏之心,知其‘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的道理,这大唐的社稷方能千秋万世,你所制的炒茶,也是这个道理,做人与做事,都须带有几分人间烟火气,让百姓们觉得帝王与臣子其实离他们并不远,如此才不至君臣与百姓离心离德…”

李世民似有所悟,长长一番话不知是对李素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管李素什么感受,独自一人喃喃念叨许久。

第五百一十九章 欲静不止(上)

政治人物最喜欢干的事便是由小见大,任何东西,任何微小的事物,他们都有本事把这个小东西联想到治国平天下,并且无限放大,提升到国家和政治的高度。

李世民现在干的就是这件事。

其实李素的想法很简单,百姓喜欢人间烟火气,所以制出炒茶想必应该很接地气,如此而已,结果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扯到孟子,社稷,心怀天下,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李素心好累,不知该接什么话,感觉自己已不太会聊天了…

李素无话可说,但李世民显然还有一肚子话。

“二十余年前,前隋君昏臣庸,朝廷劳民伤财,为满足昏君巡视天下之私欲而大兴土木,建行宫,修运河,造龙船,为一己之欲而疲天下,征调民夫而致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而致英雄揭竿而起,朕那时潜居晋阳,逼父皇顺大势而举义旗,幸得八方英雄来投,盛极时麾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终教日月换了新天…”

随着李世民缅怀般的语气缓缓述说,李素低垂着头,眼皮却跳了跳。

这话…不对呀。

顺大势举义旗的人根本是你爹好不好?怎么成了被你逼迫?再说…隋炀帝难道真如你口中所说的那么不堪么?

短暂的不解过后,李素顿时回过神了。

说来还真是无敌寂寞惹的祸,作为一个可以称作“东方不败”的帝王,放眼天下再无对手,人生寂寞如雪时难免无聊,所以,无聊时干点什么呢?

篡改史书吧,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配角拉上来当主角,嗯,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意义,千百年后,物是人非,唯只剩一位无比英明睿智,几乎找不出缺点的帝王在青史里光芒闪耀,亮瞎后人狗眼…

看来今日这番话,李世民已有意为来日修史而做铺垫了,李素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不是第一个听这番话的人,朝中名臣老将,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程咬金他们,恐怕已听过许多次了。

谎言重复百次,它便是真理。

李世民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按惯例,每当说到此处,就算没有雷鸣般的掌声,至少臣子也该一片歌功颂德了,可他停顿了片刻,却见李素仍垂着头不吱声。

这下李世民不由有些无趣甚至羞恼了,朕乌央乌央说了半天,你总该表示点什么呀,当了这么久的官,全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子正为何不发一语,莫非不认同朕的这番话么?”李世民眯起了眼睛。

“认同!”李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然后非常上道的开始歌功颂德:“陛下千秋万载,一统天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李世民愕然:“…”

好…清新脱俗的马屁!

“子正你,你这张嘴…”李世民哭笑不得,指了指他,似乎想夸几句,奈何词穷。

李素谦逊地笑。

想篡改史书就篡改好了,对李素来说无所谓,千秋帝王功业,史书的论断便是帝王功业之一,反正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你坐稳了江山是你有本事,史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李素犯不着摆出正义凛然的样子触他的霉头,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忠直之臣誓死反对,也该是魏徵,孔颖达之流,怎么也轮不到他。

总之,你是皇帝你老大,你开心就好。

显然李素的马屁太过清新脱俗,而且太缺少诚意,李世民也觉得无趣了,于是忿忿瞪了他一眼,果断结束了这个令他不爽的话题。

端起金杯又浅浅啜了一口茶,李世民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甚至点了点头,看来又是一个重口味的。

放下杯子,李世民无意识地拈弄着青须,缓缓地道:“昨日军报入宫,侯君集横扫西域,扬我大唐军威,西域三十六小国里面,已有二十余国对大唐伏首称臣,此战,可休矣。”

李素躬身道:“西域和丝绸之路已尽握大唐之手,西面再无大患,臣为陛下贺。”

李世民笑道:“你我君臣共贺,若没有你当初血战死守西州的功劳,我大唐王师欲平西域尚须多耗费五到十年,多亏了子正啊。”

“皆托陛下鸿福,臣不敢当。”

李世民皱了皱眉:“是你的功劳,当仁不让领受便是,朕看得出,西州这三年里,你的性子打磨了不少,但你毕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何朕在你身上只见暮气,而不见年轻人该有的锋芒?跟谁学的这般圆滑世故了?”

李素垂头道:“臣以为,还是圆滑一点的好,圆滑…至少不惹祸,不必蹲大理寺。”

李世民叹了口气,有种矫枉过正的无奈感。

“朕接到军报,侯君集所部截留大半,驻于安西都护府,余者由侯君集统领,半年前横穿大漠,再过几日便可回到长安城了…”

李世民说着忽然顿住,神情露出犹豫踌躇之色,良久,长长一叹,喃喃道:“对侯君集,朕该如何处置?是赏是罚?赏,寒了西域诸国的心,刚刚臣服的西域诸国难免心怀怨恚,西域又会动荡不安,毕竟…那是屠城,归降之后的屠城啊!自古杀降不吉,杀降尽丧人心…罚,又寒了将士们的心,明明是开疆辟土的大功,班师回朝却要受罚,将来朕若再发王师伐不臣,谁再肯为朕卖命?再说,侯君集亦是当年的从龙旧臣,是朕多年袍泽手足,朕若罚他,其他的将军们如何看朕?朕那时该如何自处?”

李世民语气低沉,述尽纠结愁肠,皱着眉头道:“世人皆云帝王如何意气,如何杀伐果决,然而,谁知帝王亦有为难踌躇之时,亦有欲断而不能断之事,每一个决定,人情世故当须面面相顾,还不能伤了老臣之心,更不能动摇社稷之本…”

长长一叹,李世民看着李素,道:“侯君集此战,皆因西州而起,子正最了解当时的景况,如今朕左右为难,不知子正可有良谏,为朕解忧?”

李素沉默。

李世民把纠结为难的问题丢给他,他该如何选择?

大义上来说,侯君集被砍头都不冤,大唐王师兵临城下,高昌灭国在即,城内王室臣子开门归降,无奈却又明智,这是保命之道,任何人做出这个决定都无可厚非,只是他们看错了大唐主帅的人品,城门打开,迎来的不是安抚和囚禁,而是雪亮的钢刀。

屠城三天三夜,近万条性命在侯君集的一念之间永远消逝于人世,面对毫无抵抗的高昌臣民,唐军的刀剑劈下没有半点犹豫,亡国臣民的性命,成为胜利者眼中的刍狗,屠杀殆尽,无所顾忌,不知天怒人怨,不知因果报应。

可是大义这种事是有疆界的,它的疆界便是国界,在西域诸国的眼里,侯君集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屠夫,可是在大唐臣民眼里,何尝不是扬我国威,开疆辟土的功臣?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一句古话道尽“大义”的局限。

如此“大义”,可信服的地方在哪里?

既然大义不可信,那么,只能看利弊了。

实话说,处罚侯君集最符合李世民如今的民族政策,符合大唐当下的国情,因为西域诸国使节仍在长安怒容张目,等着天可汗陛下的表态,等着看大唐这个泱泱文明国度的处置,事情的结果,直接决定着西域对大唐是从此归心还是再次反叛。

大唐占领了一个地方,就要花费时间慢慢消化,同化,这不是单靠刀与剑能办到的事,要真正的令它归心,令它融合成大唐的一部分,要走的路还很漫长,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对占领地区的政治外交,以及适当的妥协。

李素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他已明白,李世民已有了决定,问他,只不过是例行的形式。

“陛下恕罪,臣愚钝,无谏可进。”李素低声道。

李世民定定注视着他,许久,展颜一笑,露出欣慰之色。

“西州三年,子正果然成才了,好,你且退下吧。”

“臣告退。”

李素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甘露殿。

正要跨过门槛时,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缓缓地道:“朕任你为尚书省都事已两月之久,朕听房相说,你至今仍未上任?子正,懒也不能懒得太过分啊。”

“这个…是,臣明日便去尚书省应差。”

待李素离开甘露殿,李世民仍端坐不动,眉头紧拧,不知想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忽然面朝空荡荡的大殿道:“常涂…”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贴身内侍常涂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一言不发在李世民面前躬着身。

“这个李素,相比以前的轻狂率直,如今似乎变得圆滑了,此非朕所愿也,此子最近为何变成了这样?”

常涂面无表情,却向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回陛下,泾阳县侯最近言行甚少,李家中秋办过一次游园会后,便再无动作,泾阳县侯亦无言行…只不过,老奴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件事,与泾阳县侯有关。”

李世民眉梢一挑:“何事?”

“关于齐王的事…”

第五百二十章 欲静不止(下)

齐王李祐图谋李家活字印刷术,巧取豪夺而得之。

这件事在大范围来说,算是秘密,一桩天知地知,李素知,李祐知的秘密,谁也不会傻到把这件事摊开到处宣扬,抢的人没脸说,被抢的人更没必要说。

只不过,对李世民来说,天下没有能瞒得住他的秘密,他对大唐江山的掌控已到了极处,整个天下对来他说,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常涂自然也不是纯粹的只服侍李世民的内侍,说句实话,李世民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心里,能信得过的人太少了,有时候甚至对陪伴多年的妃子,自己亲生的儿女都要防一手,相对而言,李世民似乎对常涂更信任一些。

他知道常涂不会骗自己,更不会颠倒黑白,因为常涂已发下誓愿,李世民若死,他跟着殉陵,等于说,常涂已成了他的影子。

影子不仅仅是影子,他不单单只为服侍李世民而存在,许多机密的事情李世民都交给他去办,常涂的手下,更是一个连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重臣都知之不详的存在,神秘莫测,无孔不入。

齐王李祐抢夺李素的活字印刷术,对常涂这种人而言,根本算不得秘密。

所以很快李世民就从常涂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李世民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渐渐铁青。

“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堂堂天家贵胄皇子,竟夺臣子之产而肥己,朕…真是欣慰!”

最后一句话,李世民说得咬牙切齿。

常涂禀奏过后便垂头一言不发,哪怕明知李世民已快陷入暴走状态,他仍不为所动,如同一尊木雕。

“难怪李素这小子越来越圆滑,说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天家如此德行,他焉能不心生忌惮?李祐这小孽畜,竟敢做出这等下作事,教朕脸上蒙羞,朕焉能饶他!”

“来人,叫齐王祐速速给朕滚过来!”

齐王李祐滚得很快,半个时辰后便以十分圆润的方式出现在李世民,面色惶恐,冷汗潸潸。

李世民盯着他的目光很阴沉,像一头饿极的狼打量自己的猎物。

李祐愈发惶恐不安,强大的帝王威势,世间无人能消受得住,亲儿子也不行。

扑通一声跪倒,李祐惶然道:“父皇召见儿臣,不知…不知…”

李世民目光仍旧森然,语气却无比平静。

“祐儿,你今年已十七岁了吧?”

“回父皇,儿臣已十八。”

李世民点点头:“哦,十八岁,似乎已授过冠礼了,朕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由孔颖达给你授的冠礼,对吧?”

“对。”

李世民的语气愈发平静:“既然授了冠礼,就不是孩子了,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当须三思而行,因为没人再把你说的话做的事当成孩童玩闹,说错了,做错了,都须由你自己承担,对不对?”

李祐愈发惶然,颤声道:“父皇训示得是,儿臣谨记。”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李祐脸上,李祐只觉得左脸一麻,随即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痛,紧接着小腹又挨了一脚,顺着殿内平整光滑的地砖倒溜出去老远。

李祐惊恐万状,抬头却见李世民忽然变了脸色,神情狰狞地咆哮,像一头怒极的狮子。

“你谨记个屁!谋夺臣子家产的事都敢干,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的?”

李祐磕头如捣蒜,哭道:“儿臣知错,儿臣知错!求父皇恕儿臣这一遭,是儿臣犯糊涂了…”

李世民怒视着他,冷冷道:“看来,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了?”

李祐伏首于地,头也不敢抬,带着哭腔道:“儿臣已知,儿臣一时糊涂,利欲熏心,夺了泾阳县侯的活字印刷术,儿臣错了,这便去给李县侯赔礼,归还秘方…”

李世民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李祐,世间钱财无尽,取之有道方为君子,这些年朕并未亏待于你,赐你的金银,田产,食邑无数,据说你自己还有三支商队来往与西域与长安之间,每年获利甚丰,你齐王府的家产堆积如山,为何还如此看重钱财?”

李祐吓得浑身直颤,嗫嚅而不能答:“儿臣…儿臣…”

李世民又叹了口气,道:“李素家中有好几处产业,烈酒,香水,大棚绿菜…偏你眼光毒辣,看中了活字印刷术,这就令朕很不解了,听说你还要劝服朕,把天下印书之事全数交由你掌管…”

李世民弯腰,嘴凑到李祐的耳边,语气越来越平静:“祐儿,印书…可是个揽人心的活儿,尔欲代朕收天下士子之心乎?”

平静无波的一句话,吓得李祐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浑身激灵一下,不停磕头大哭,每一下都重重磕在大殿的金砖上,很快磕得头破血流,可李祐仍不敢停,一下又一下磕得非常用力。

“父皇,父皇冤枉儿臣了!儿臣纵顽劣,万死也不敢有此大逆的想法,父皇明鉴啊!”

李世民冷漠地盯着一边大哭一边磕头的李祐,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头破血流的李祐,仿佛流血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仇人。

李祐不知自己磕了多少头,磕到自己额头已麻木了,只觉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然而李世民的毫无反应却令他心中愈发恐惧。

直到李祐快晕过去之前,终于听到李世民冷冷地道:“罢了。”

李祐这才停下,仍跪在他面前垂头不语。

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世民叹道:“朕…能做好皇帝,却永远做不好一个父亲,殊不可笑!”

“明日你去李家,把秘方还给人家,然后赔礼,记住,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沾的!”

李祐如蒙大赦,急忙点头,大哭道:“谢父皇饶儿臣,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世民闭上眼,朝他挥了挥手,看着李祐如逃命般踉跄奔出大殿,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几许哀色。

当好一个父亲,竟比当皇帝还难。都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可是…如今他们都怎么了?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忽然觉得太极宫很冷,冷得像坟墓。

第五百二十一章 另起波折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