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李素拱了拱手便转身。

“啊?”禄东赞愕然。

这…到底是啥人啊,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客气话你听不懂吗?

幸好李素马上又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禄兄莫紧张,愚弟跟你玩笑罢了,您是我大唐的贵客,若把你扔在四方馆不闻不问,身为礼仪之邦的主人,这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禄东赞脸颊抽搐了几下,然后斜着眼看他,目光里的意思很清楚,你已经当了好几天的禽兽了,快跟本宝宝道歉!

李素浑然不觉,左顾右盼,禄东赞只好略尽地主之谊,请李素堂内上座。

四方馆相当于大唐外交部的国宾馆,里面住的都是外宾,外宾不止是吐蕃人,还有天竺,格萨,大食,霍尔等国的使节,基本上是每个国家的使节占了一个院子,当然,各国使节住在里面,互相之间也是不常来往的,毕竟大家的身份都很敏感,可不仅仅是邻居关系。

走进堂内,禄东赞请李素上座,宾主各自坐下后,李素陪着禄东赞寒暄半晌。

禄东赞一直欲言又止,李素仿佛没看见,聊了半天都是一些无关痛痒没营养的话题,最后禄东赞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挥退了堂内侍侯的侍女,压低了声音道:“前些日愚兄派副使拉扎送给贤弟的礼物,不知贤弟可曾收到否?”

李素露出感激之色:“禄兄慷慨,愚弟正想在此谢过。”

禄东赞笑道:“收到便好,你我兄弟,不必拘泥于俗礼,礼物不过是愚兄私人的馈赠,贤弟不嫌弃愚兄就放心了。”

李素又感谢了几句,随即脸色一黯,幽幽叹道:“既然禄兄与愚弟兄弟相称,愚弟也就直言了,禄兄啊,您送的礼可害死我了!”

禄东赞惊道:“贤弟何出此言?”

李素叹道:“我刚从太极宫回来,陛下今日召见我,说有人检举我收受吐蕃重礼,是为臣之大忌,恐心怀不忠不轨,陛下龙颜大怒,不但下旨命我将所有礼物上缴国库,还罚了我一年俸禄…”

抬眼幽怨地看着禄东赞,李素眼中露出狐疑之色:“禄兄,你送这些重礼,不会是想离间愚弟与陛下的君臣之情分吧?”

第六百四十章 所谓真相

不得不说,有时候李素的嘴很毒,又毒又贱。

一句话顶得禄东赞半晌没吱声,感觉自己不但干了件肉包子打狗的蠢事,还反过来被狗咬了一口,很心塞。

“被贵国皇帝陛下收归国库?这…”禄东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还是不搭理他并朝他扔一条狗以示鄙夷。

李素一脸被洗劫后的肉痛,这个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

“是啊…”李素幽幽叹了口气,朝他瞥了一眼:“禄兄,您的手下办事不讲究,送礼这种事当然是悄无声息不落痕迹,您的那位副使可好,大白天的大摇大摆赶着两大车礼物,众目睽睽之下送进我家,就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陛下就算想装糊涂都装不下去,您这是在侮辱整个大唐的智商啊…”

禄东赞愕然,虽然不懂何谓“智商”,但可以想象得到,一定不是好话。

“这个…愚兄倒真是未曾料到,害贤弟受过,愚兄之罪也,还望贤弟莫怪。”禄东赞急忙赔罪,脸颊直抽抽。

两万多贯的礼物打了水漂不说,还落了个不是,最后还得给别人赔礼道歉…

禄东赞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大唐了,贵圈真复杂,哪像我们吐蕃那么实在,一言不合就砍人…

李素笑了:“不怪禄兄,只怪咱们运气不好,下次禄兄若再送礼,一定要趁天黑去,毕竟…咱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对吧?”

禄东赞:“…”

这句话里,禄东赞听出了意思,这个不要脸的家伙难道还想让自己给他送一次礼?

看着李素挤出了褶子的笑脸,禄东赞也笑了,被气笑了。

“哈哈,好,愚兄记住了,下次一定趁天黑去,说来贤弟确是不简单,愚兄远在吐蕃都听说过贤弟的名头,当初吐蕃与大唐之战,贤弟一言而决胜负,让我们吐蕃吃了大亏,我们赞普直到如今听到贤弟的名头都是又爱又恨,后来贤弟奉皇命死守西州,为贵国皇帝陛下盘活了好大一局棋,贤弟的桩桩事迹,愚兄都听说过,不愧为贵国皇帝陛下口口夸赞的少年英杰,年少成名,权势无双,长安城里处处被人盯着也是情理之中,愚兄明白…”

李素感慨地拱手:“没想到禄兄对愚弟如此熟悉,实是愚弟生平知己,禄兄没说错,年少成名弊处实多,愚弟身在长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皆为长安所知,愚弟这几年也是烦不胜烦呐。”

禄东赞笑道:“愚兄无法帮到你什么,只能送一些铜臭阿堵之物聊解贤弟之忧,若贤弟不弃,日后有什么烦恼尽可向愚兄一诉。”

悠悠一叹,禄东赞目光闪动,压低了声音道:“似贤弟这等旷世奇材,可恨我吐蕃却千年难遇一位,若有,我吐蕃赞普必将引为无双国士,大礼相待,似贵国皇帝这般动辄对贤弟呵斥教训,甚至见不得贤弟收受少许钱财馈赠,这种事在我吐蕃,可是闻所未闻,愚兄不怕交浅言深,老实说,实在为贤弟不值呀。”

李素笑得愈发灿烂了。

扯了半天闲话,到现在才算说到正题,难为禄东赞的涵养了。

于是李素眨了眨眼:“禄兄之言,深得愚弟之心,依禄兄的意思…”

禄东赞忽然哈哈大笑:“贤弟莫误会,愚兄并无他意,只是为贤弟不值而已,天色不早,贤弟若不弃,莫如留在四方馆饮宴如何?此次愚兄来长安也带了一些吐蕃的美女舞伎,虽不如中原女子那般美丽妖娆,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呢,不知贤弟有此雅兴否?”

李素笑着推辞了一番,约定明日必来四方馆相见,然后告辞离去。

接下来几日,李素终于做回了乖宝宝,老实本分地陪着禄东赞在长安城四处闲逛,从城内逛到城外,从东西两市逛到曲江池芙蓉园。

有意思的是,禄东赞对长安城的每一处风景都比李素熟,有些李素不甚明白的典故和来历,禄东赞却如数家珍,娓娓而道,所以相比之下,禄东赞反而像是导游,而李素却成了客人一般,每到一处风景禄东赞便滔滔不绝,而李素则啧啧赞叹不已,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第四天,可能禄东赞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才闭口不再卖弄他的学识。

陪着吐蕃大相的日子,李素沉默的时候比较多,他在静静观察,眼看禄东赞对长安城比他还熟悉,李素不由有些警惕。

一个近乎敌人般存在的人,对敌国的风土人情比本国人还熟悉,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谁知道他惦记中原大好江山多久了?

禄东赞的这些表现,李素也不敢隐瞒,每日都派了人如实向太极宫禀奏。

李世民显然对李素的表现很满意,李素一旦认真做事不偷懒了,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又过了两天,许敬山一案也有了新的进展。

很神奇,苦主家眷撤状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对苦主黄家进行了深入的调查,从厨房里发现了保存完好的一碗药渣,也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刑部的仵作是怎么验的,反正从残留的药渣里验出了丹参和细辛两味相克的药,请了长安城的几位大夫聚在一起辩证,最后得出结论,黄守福致死之因是喝了这碗药。

原本黄守福是商人,家里有钱,每日必喝一碗参汤补气,参汤的药方和药材是请了大夫给开好的,案发前两日,黄守福正好偶感风寒,自己随便翻了一下医书,说是“细辛”这味药对症风寒,于是也没请大夫参详,私自在参汤里加了一味细辛,连喝了三日都没见好,最后一日终于一命呜呼。

《神农本草经》上对于用药,有“十八反”的说法,也就是不同的药材之间是有冲突的,相冲相克的,黄守福喝的那碗加了料的参汤恰好便应了“十八反”。

解释很清楚,很合理,黄家的家眷遗孀尤其听话,刑部的仵作和大夫们跟家眷们一解释,每个人都在瞬间大彻大悟,明白冤枉了好人,而且异口同声请求撤状,并且因为许敬山蒙冤下狱,黄家还愿意私下赔偿银钱代为致歉…

这个年代的司法原则基本跟后世相差不大,便是所谓的“民不举,官不究”,苦主都撤状了,真相也大白于天下了,那么大理寺监牢里的嫌疑人自然便无罪了。

至于刑部侍郎韩由受贿一案,那是另一桩案子了,与许敬山毫无关系。

大理寺卿孙伏伽被近日这一连串的剧情反转再反转搞懵了,苦主撤状的请求递到大理寺后,孙伏伽一肚子火气原封不动地递进了太极宫。

没多久,太极宫传出了旨意,许敬山无罪开释,刑部侍郎韩由一案则由大理寺开堂另审。

在一个烈阳高照的日子里,满脸苍白身着白色囚衣的许敬山缓缓从大理寺走出来,李素,许明珠等家人迎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面无人色的许敬山,蹒跚地登上马车,出城回家。

至此,许敬山一案尘埃落定。

好吧,官方的解释李素假装信了,也不计较这其中的处处破绽漏洞,更不在意突然冒出来的那碗药渣,和莫名其妙的所谓“十八反”,至少李素能肯定一点,不管是朝堂的君臣,还是隐藏在幕后的主使,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眼看再挖下去便是一桩惊天大案的关头,大家都不希望再继续挖下去了,息事宁人才是最合时宜的选择,李世民不希望朝堂再被清洗了,权贵们不希望看到动荡了,而幕后的主使,当然更不希望自己像一只倒霉的田鼠般被挖出来。

于是,许敬山一案发展到这里,四面八方都满意了。

在外人眼里,这桩案子算是尘埃落定,可对李素来说,许敬山出狱仅仅只是个开始。

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敌人的一双双眼睛在冷冷盯着他,像猎食的豺狼一般,只要猎物稍有一丝破绽便会扑上来撕咬,老实说,李素受不了这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感觉,想想都觉得寝食难安,浑身冒鸡皮疙瘩。

若欲自己的后半生活得安稳,睡得踏实,李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藏在幕后的人揪出来,然后弄死。

太子也好,魏王也好,或是某些看他风头太甚而眼红的朝臣权贵也好,不管谁在幕后兴风作浪,李素都要追查到底,确定了敌人是谁,他的心里才踏实。明处的敌人虽然也是敌人,但至少比藏在暗处的要安全得多。

接了老丈人回到李家,李素决定暂时将老丈人一家先安顿在自己家里,而他,则忙着干别的事。

敌人不浮上水面,他决不罢休。

许敬山一案在长安基本上没有产生太多的动荡,一直到结案,许敬山出了大理寺,长安城也是波澜不惊。

不过接下来几天,长安城又有了新的传言。

这次是正能量,说的还是许敬山的案子,只不过黄守福的真正死因被传开了,许敬山蒙受的冤屈也传得广为人知,最后百姓们纷纷长舒一口气,许家洗清了冤屈,许家卖的茶叶当然也是天然环保无公害的绿色产品。当然,许家的女婿李素更是无辜中的无辜,到了这个时候,李素当年种种的事迹又被人重复提起,坊间又是一片排山倒海般的赞誉声。

李素冷眼看着风向的扭转,他知道这一切皆是幕后之人所为。

那个人不希望李素再查下去,于是用这种正名的方式委婉地表达和解的意思,许家的冤屈洗清了,李家的坏名声也扳正了,唯一吃了点小亏的是许敬山莫名蹲了很久的牢狱,这个没法补偿。

换了旁人,或许便不会查下去了,但凡清醒一点的人都知道,再往深处追查,查出来的结果自己不一定扛得住,后果自己不一定承受得了。

可是,李素想查。

他知道,这一次是自己主动把事情闹大了,幕后之人觉得收不了场,这才果断决定收手,若是对方主动收手的话,或许李素还真不会再说什么,可偏偏对方是迫于压力被动收手。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事情的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敌人仍旧是敌人,他们仍然会在日后某个恰当的时机选择扑上来狠狠咬自己一口,所以李素不能不继续计较下去,他不想将来某天突然的小小疏忽,便被藏在暗处的扑上来咬一口,那一口,或许能要他和全家老小的命。

有了危险的苗头,就要及时将它掐死。

许敬山出狱后,李素却频繁出入长安城。

进城不完全为了陪禄东赞,李素还有更重要的事。

每天以无所事事的姿态,频频登门拜访各位将军长辈,从程咬金到牛进达,再到李绩等等,李素这几年人脉处理得好,每位长辈都拿他当亲子侄看待,于是进了人家的门便被待为上宾,又是酒肉又是舞伎,李素喝得两眼发直,消息没打听到什么,酒量却涨了不少。

唯一一个题外的消息,便是侯君集被特旨赦免了,已被召回长安,如今正在路上,再过两个月约莫能回。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李素舒了一口气,总算不枉当初冒着风险在李世民面前为侯君集开脱,如今看来,李世民不管出于给他面子也好,还是觉得大唐确实不能痛失良将的考虑也好,总之侯君集被赦免了。

而高昌国的那些使节和遗老,自然也知道了侯君集被赦之事,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法像当初那样理直气壮跪宫门,告御状了,因为皇帝已惩罚过,更重要的是,高昌国已被灭了,他们已是流离异乡的亡国之臣,没有任何的倚靠,也没有任何的底气了。

算是好消息吧,至少对李素来说,是个不错的消息。

这一日离开程府时,天色已快黑了,坊官敲着锣扯开嗓子大声提醒着行人百姓回家,城里开始宵禁了。

程府门外,方老五等人已在等候,见李素出来,众人急忙上马准备出城。

一行人匆忙出了仁寿坊,打算朝金光门行去时,一马当先的李素忽然发现仁寿坊的坊门下,一乘马车静静停在路中间,马车两旁站着二十余名亲卫,前面两人打着灯笼,看四马并辕的仪仗,竟是皇子仪仗。

李素皱了皱眉,正打算下令避开时,对面马车的帘子忽然掀开,里面露出一张白白胖胖憨厚可爱像吉祥物般的肥脸,肥脸正朝他笑,笑得很灿烂。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主动下马朝前走了两步,行了一个臣礼。

“臣,泾阳县侯李素,拜见魏王殿下。”

马车里的人果然是魏王李泰,一反当初高傲冰冷的模样,今日此刻的李泰显得很和气,很亲切,看着李素的目光简直像是多年后重逢的亲人。

“李县侯,你这顿酒可喝得久呀,从下午到晚上,城门快关了才从程府出来,本王在此恭候多时了,要不是害怕程叔叔那老…咳咳,老长辈,本王这急性子真恨不得冲进程家把你抢出来才好。”

第六百四十一章 魏王邀宴

李素没想到今日在路中间堵他的人居然是魏王李泰。

私下里,李素与皇子的来往并不多,除了李治这个小屁孩确实比较可爱,对其他的皇子,李素都抱着几分戒意的。

龙生九子,没一个是好人呐。

尤其是,李素与魏王以前还有恩怨过节,当初二人也曾过了几招的,可谓各有胜负,从那以后,大家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默契。

没想到今日魏王居然专门堵在路中间等他,李素当时心里便有了一种钱包被贼惦记上的紧张感。

拱了拱手,李素客气地问道:“不知魏王殿下等臣是为了…”

李泰肥脸堆挤出笑容,表情好单纯好不做作:“妹夫…”

李素惊呆,茫然四顾:“谁是你妹夫?”

“你啊,按大小排,东阳算是我妹妹,你当然是我妹夫。”

“殿下莫乱说,臣与东阳公主殿下的关系比白纸还纯洁…”

“妹夫,都是自家人了,何必如此小心?你和东阳如今差的只是父皇一道旨意罢了,长安城里谁人不知?”

“臣真的很纯洁!”

李泰见他戒意甚深,不由叹了口气,肥脸抖索了几下,幽怨地道:“看来你还是不肯与自家人相认,罢了,你我便兄弟相称吧。”

李素继续惊呆:“…”

最近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为何个个跑来跟他称兄道弟?吐蕃大相也是,魏王也是,自己长着一张当兄弟的脸吗?

客气地拱拱手,李素脸上堆笑,心中戒意更深了:“不知魏王殿下今日…”

李泰哈哈一笑,拽住李素的手便往马车上拉:“王府饮宴,久慕李兄文采,饮宴怎可少了你?我知你性子孤傲,派人来请必然回拒,于是愚弟我亲自来请,李兄定要给我个面子。”

李素大惊:“殿下不可,不是臣不识抬举,实是城门马上要关,城内各坊要宵禁了…”

“宵禁怕甚?睡在我府中便是!”

“可是殿下…到底有什么事能明说么?”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

客气得有些夸张的请客过程,一言不合就把李素拉家里喝酒吃肉去了。

李素推了几次都没推成功,最后被李泰强行拉上车,别看人虽然胖,力气可不小,李素如同被夹在腋窝里的一只小鸡崽,就这样上了李泰的贼车。

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面面相觑,赶紧跟上。

坐在马车上,看着李泰笑吟吟的模样,李素不动声色。

一位以前有过恩怨的皇子忽然尽弃前嫌,一脸热情的把昔日的敌人拉上车,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要把他卖掉,二是确实有事,而且是神神秘秘见不得人的事,不可能真的只是饮宴那么简单。

既来之则安之,李素也不推辞了,索性坐在马车里不言不动,像一尊神龛里的土地公。

车厢内金碧辉煌,楠木包着镏金,地上铺陈波斯羊毛地毯,中间置一矮桌,桌上放置着书籍,香炉,笔墨和砚台,桌下有四格抽屉,正中的主位下还铺着一张完好无损的虎皮。马车确实很大,粗略望去,里面坐十个人都有富余,这是一乘四马拉辕的宽厢大马车,一辆车行在长安城最宽的朱雀大街上,都占了差不多半边路,前方还有王府的侍卫厉声呵斥着行人避让。

王府威势,王府气派,委实令人侧目惊叹。

李素心中暗暗叹气,难怪外界总是传说今上有易储之念,别的不说,只看这魏王的车驾和随行仪仗便很不一般了,绝对远超寻常皇子的规格,东宫太子出行恐怕也就这阵势了吧?

也难怪魏王这几年有些飘飘然,渐渐觉得自己能够取李承乾而代之,父皇给了他如此宠溺的待遇,自然便是一个极容易造成错觉的幻象,换了任何人是他,都会忍不住滋长出不可言的野心。

大唐哪里都好,就是这皇家里的父亲和儿子,两头都搞得乱七八糟没个章法,迟早出祸端。

车行到王府,李泰请李素下车,二人互相谦让一阵后,并肩入府。

走进王府前厅,李素便察觉今日的饮宴不寻常,没有任何陪客,据说魏王素喜魏晋之遗风,常在府中呼朋引伴,不但歌舞娱之,而且还嗑五石散,嗑得浑身冒虚汗,面色潮红,然后所有人脱得赤条条在厅中开无遮会,当然,王府的歌伎和舞伎也不例外,总之厅内不许任何人穿着衣服,好好的王府被折腾得像个吸毒的淫窝,非常的伤风败俗,奇怪的是,从魏王本人到朝堂君臣甚至是百姓,没有一个觉得这是很羞耻的事,反而无比仰慕魏王狂放不羁的风采…

整个世界都有病!

李素走进前厅,眼皮跳个不停,他忽然觉得有点后悔,如果这家伙也逼着他嗑一剂五石散的话,他是应该一脸怒意掉头就走,还是索性一酒壶抡破他的狗头?

很显然,今日魏王府的酒宴专为李素一人而设,而且分明是早有准备。

李泰走进前厅,拍了拍手,很快一群美艳侍女端着食盘和酒坛进来,布置妥当后,侍女退出,李泰笑吟吟地端起酒盏,二人遥敬,一饮而尽之后,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似的,李素刚放下酒盏,便有两队歌舞伎盈盈进殿,后侧屏风内也转出一班乐师,随着乐声悠扬传开,舞伎们在空旷的厅内翩翩起舞,每一举手抬足,柔情似水的眼波总会不自觉地朝李素一瞟,绕指柔般的风情仿佛一根缠绵的青藤,不知不觉地将李素缠绕住。

李素脸上带笑,心中愈发警惕。

这感觉,多么熟悉啊,唐僧进了蜘蛛洞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耐着性子观赏了一阵,曲罢舞歇,李素笑着朝李泰敬了一杯酒,李泰饮尽后哈哈大笑:“不瞒子正兄,府中前日从东市买来了十多位胡女,她们的舞姿与咱们大唐大不相同,子正兄且与我同赏…”

正要拍掌唤进时,李素急忙拦下了他。

这酒再喝下去,自己可真会被魏王府的歌舞伎们生吞活剥了。

“殿下恕罪,臣已不胜酒力…在臣没醉倒以前,还是请殿下说正事如何?说完正事臣也好放开心怀与殿下同乐。”

李泰挑了挑眉,本来很帅气的动作,出现在那张肥脸上实在是惨不忍睹,百思不得其解啊,这家伙长得跟猪一样,为何全长安的人都觉得他是当世仅有的狷狂雅士呢?魏晋之遗风…难道就这德行?

“子正兄真是急性子,既然兄等不及了,泰便说正事吧。”

仰头饮尽一盏酒,李泰咂摸咂摸嘴,忽然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笑道:“听说令丈前些日蒙冤入狱,后来虽被无罪开释,却终究遭了一回罪,子正兄,你可知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第六百四十二章 真相大白

魏王李泰无疑属于很会聊天的那种人,一开口便准确地拽住了李素的爽点。

这些日子李素忙得上蹿下跳,频频出入各长辈府上,被灌得晕晕乎乎仍不怕死的一去再去,王直发动他的手下大街小巷到处闲逛打听,忙来忙去,想知道的无非就是幕后到底是谁在指使,然后揪出他,灭了他。

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毫无头绪时,李泰却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得不说,这句话实在太对李素的胃口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李素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更强烈的警觉。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魏王李泰长得肥头肥脑憨态可掬,可谁若真把他当成弱智就可笑了,很显然李泰没有当活雷锋的兴趣,而李素,也绝不相信李泰会无缘无故帮助他。

准确的说,大家以前还算是仇人好不好?

脑子急速转动,一时间无数种可能闪过李素的脑海,李泰是欲借刀杀人,或是祸水东引,或是渔翁得利…

不管任何可能,李素相信李泰的目的绝不单纯。

“殿下知道幕后是何人指使?”李素眨眼笑道。

李泰也学着他眨眼,圆得跟铜盆似的肥脸出现这个表情实在有点可笑,老天爷也不知有多恨他,不但让他胖成这副德行,脸还非常圆,仿佛岁月刻意把他的脸精心打磨过了一般,别人的岁月只磨平性格里的棱角,而李泰,却被岁月磨平了脸上的棱角,整个脑袋圆得不像话,上法场一刀砍下去,脑袋不用任何助力就能滴溜溜滚两里路…

“子正兄想知道吗?”李泰浑然不觉李素脑海里把他形容得很阴损了,仍眨着可笑的小绿豆眼笑道。

李素哈哈大笑,随即脸孔忽然一板,拱了拱手道:“不想知道!城门快关了,殿下,臣告辞!”

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李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呆呆地看着李素起身,离开。

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接下来你应该露出无比焦急无比期待的表情,跪在地上哀求我赶紧说出真相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

“子正兄且慢!且慢!”李泰急了。

李素转身,面无表情:“殿下还有吩咐?”

李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个动作赢得了李素些许的好感,不错,大家都是爱干净的人,大唐很少看见男子有带丝帕的习惯了。

李泰擦了把汗,又把丝帕塞回怀里,肥脸忽然露出几分冷笑:“子正兄真是好涵养,仇敌都把你家人害入狱了,你居然毫无复仇之心,这个躲在背后的敌人不揪出来,你果真睡得踏实吗?”

李素也笑:“殿下,原谅我说话耿直,殿下无缘无故帮我揪出仇敌,我也睡不踏实,我李素虽是唐臣,可是除了当今陛下,谁也不能把我当刀使!”

李泰怒道:“愿不愿当刀那是你的事,你若确定了仇敌,会因为不想当刀就放过他吗?”

李素一脸懒洋洋地道:“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有必要如此计较吗?再说我这人生性宽宏大量,说不定真就不计前嫌了呢,说到底,我心中的恨意并不强烈,有机会报仇自然顺手便报了,没有机会我也不急,拖个三年五载,慢慢的也就不当回事了,殿下,你别拿这个来激我,想借我之手除去谁,最好先把话说明白,情当这是一笔买卖,合则两利,不合则散,你若以为随便说个名字我就冲上去把他杀了,未免太过天真。”

看着李素坚毅不容商量的表情,李泰首先泄了气。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玩弄小花样小心机,委实贻笑大方了。

“好,正如你所言,‘合则两利’,子正兄,你和我是没有冲突的,且不论往日的恩怨,也不说交情之类的恶心话,至少眼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此言你认同否?”

李素笑了:“这句话才算说到点子上,不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泰怔忪片刻,忽然展颜笑道:“不愧是大唐的才子,出口即成章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斯言善矣,当浮一大白!”

说完李泰端杯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痛快大笑。

李素的眼中也渐渐露出了笑意。

以前没接触过李泰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李泰倚仗父皇宠溺,再加上他是诸皇子中学问最渊博,读书最勤奋的人,所以向来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且清高孤傲,甚至还喜欢躲在背后玩阴谋耍诡计…

这个人毛病很多,可是…却也有些憨傻可爱之态,有时候确实让人对他无法保持戒意,也恨不起来。

一个毛病多的人,不一定是彻头彻尾的坏人,李泰顶多就是一个智商比较高且被老爹惯坏了的问题少年。

对待问题少年,李素比较有经验,首先,不能惯他的脾气。

李泰大部分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精明阴暗,可以说,很多阴谋诡计以及不该有的野心,都是王府一些幕僚谋士门客们撺掇出来的,比如此刻,明明该说正事时,李泰却为李素寻常的一句话而击节赞叹,并自顾自地为这句话浮白一口,喝了酒还不够,独自一人目光呆滞,嘴里仍在喃喃念叨这句话,颇具几分书呆子的痴傻模样。

李素也不急,站在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目光充满了探究。

不知过了多久,李泰终于回神,抬头与李素的目光相碰,顿觉失态,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端杯借以掩饰。

“正如子正兄所言,此事我们可以合作,各取其利如何?不说什么借刀杀人的扫兴话,你和我都是彼此手里的刀,只要刀尖对准的方向一致,我们便能继续聊下去,对不对?”

李素笑意愈深:“殿下果真是通透之人,臣佩服。”

李泰若有深意地笑:“还望子正兄日后莫将刀尖反过来对准我,你我之间因利而合,各取其利而散,当年也没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认真说来,当初我还着过你的道呢。”

“那是自然,殿下不跟臣计较,臣便谢天谢地了,怎敢对殿下不诚不忠呢?”李素顿了顿,眨眼笑道:“说不定,殿下将来还会取某人而代之,坐上那贵不可言的位置,臣有几个胆子,敢与殿下作对?”

李泰两眼一亮,呼吸情不自禁地有些急了,白白的脸孔迅速泛起一抹潮红。

这句话,实在挠中了他的痒处。李泰这几年最喜欢听的便是这句话,而李世民对他的宠溺,长久下来,他也产生了错觉,或许,他魏王离那个位置…真的很近,近到触手可及。

“哈哈,过了,太过了,子正兄不可胡说!太子皇兄素得朝野拥戴,泰何德何能,竟能…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李泰兴奋地道,一张通红的肥脸却已深深的出卖了他。

二人哈哈大笑,眼神互视间,一次阴暗的政治交易即已达成。

“说正事,子正兄知道这次是谁陷害你丈人吗?”李泰压低了声音道。

李素笑道:“想来想去,你我共同的敌人便只有太子了,但我看得出,此事与太子并无直接干系,其中内情,还望殿下赐告。”

李泰露出赞赏之色,点头道:“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省力且省心…不错,跟太子有关,但太子并未参与太深,此事真正的幕后主使,却是…汉王李元昌!”

李素神情微动,很快恢复如初。

汉王李元昌,嗯,是个大人物,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起来还是李承乾李泰这些皇子的叔叔,但是年纪并不大,因为高祖李渊一辈子胡搞瞎搞,老年得此一子,先封鲁王,后改封汉王,说是皇室宗亲,但论权势地位实在很微末,以李世民的心性,断然不会让这么一位异母弟弟掌太多权力,很敏感也很危险,简单说,李元昌根本就是一个不思进取整天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

这位年纪不大辈分却不小的纨绔子弟后来搭上了太子李承乾,据说二人关系很亲密,李元昌常被太子留宿于东宫,东宫但凡有饮宴或是歌舞盛会,必然有李元昌的身影,二人的关系说是叔侄,其实更像一对共享富贵的狐朋狗友。

李泰说出李元昌的名字时,李素便隐隐有几分明白了。

见李素面无表情,李泰一时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好接着道:“事出之因,其实并非李元昌所为,是汉王府下面一个管事,名叫崔丰,此人仗了汉王的势,在长安城向来作恶多端,听说连命案都牵扯过几宗,后来不了了之,这个崔丰去年便看上了东市黄守福的那家店铺,当然,以崔丰的品性,出价不可能太高,几乎是半买半抢,黄守福自然不甘,于是趁着还未与崔丰谈妥,便赶紧找了个下家,把店铺发卖出去…”

李素苦笑:“所以,那个下家,便是我那可怜的老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