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看着拧眉思索不语的李治,笑道:“所以,做错了事就必须罚,不罚便是纵容,是默认,寻常人家还好说,然而天家太子说错了话,危害的可是一整个国家,殿下莫怪你父皇下手狠,他必须这么做,必须给太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否则会给未来的大唐社稷埋下严重的隐患。”

李治渐渐露出恍然之色,接着很正式地朝李素长揖一礼:“治谢子正兄解惑,我确实不该心存仁慈偏颇而误了社稷。”

李素欣慰地笑,一伸手,恰好够着他的头顶,于是很自然地做出笑抚狗头的动作。

这样的孩子才真正的让人省心啊,而且很仁慈,看,摸他狗头他也不反抗,多仁啊…

第六百四十九章 仁心善念

李素觉得李治的性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当然,相似的不是懒,这方面没人能和李素比,世上的懒人其实也多,但懒到李素这种地步的实在凤毛麟角。

李治和李素相似的地方在于随性,做人做事都很随性,没有太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像一块浮在水面上的浮萍,随着水流的方向而动,今天水流往东方,浮萍说,啊,行,就去东方,明天水流往西方,浮萍说,啊,无所谓,你高兴就好,后天水流往北方,浮萍说,你是不是有病…

随性的人脾气都很随和,很少动气,当然,进取之心也稍微差了一些,说好听点就是享受人生,说得不好听就是混吃等死。

李素的身份是县侯,他觉得一个县侯足够了,说大不大,不会引起别的权贵妒忌眼红,说小不小,勉强也算挤进了权贵圈子,平民百姓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行礼让道。

李治也一样,如果朝堂不出现变故,李承乾当了皇帝,李治仍是那位闲散的王爷,整天只需要负责好好活着,而李承乾对这位还未成年的亲兄弟也不会太严苛,毕竟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妖艳兄弟好不一样…当然,前提是李治不要表现得太进取了,一个闲散王爷如果太有上进心,太忧国忧民,皇帝可能不会答应,再亲的兄弟都会琢磨着是把他剁成四块还是八块比较美观…

所以李世民的诸多皇子里,李素唯一看得顺眼,愿意多亲近的,只有一个李治,初识时或许带着几分功利的想法,觉得应该抱住未来高宗皇帝的大腿,彼此熟悉之后,这种功利的想法淡了许多,如今李素眼里的李治,就是一个和自己很像的,天真单纯有点贱有点蠢萌的小屁孩,像一个大多数时候懂事,偶尔也淘气调皮的小弟弟,仅此而已。

二人连打猎都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一边走,一边看风景,顺便聊点八卦,一副游山玩水的放松模样,至于打猎,却成了最不重要的事,看见有野鸡野兔跑过去,嘻嘻哈哈地搭箭射一下,一箭落空也不气馁,哈哈一笑便继续走,享受过程,重在参与,深得奥运精神之神髓。

小兕子也很兴奋,从小被养在深宫,身体不好难以外出,这些年基本没出过太极宫的大门,这次李素带她打猎,委实是生平第一遭,看到各种花草小兽都会引得她一阵高兴的怪叫。

李素揉揉她的头,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冒汗的小脸蛋,怜惜地道:“累不累?”

小兕子摇头,露出一脸灿烂无邪的笑,一路上都被亲卫抬着,脚都没着过地,确实累不着她。

李素笑道:“小兕子这些天有没有乖乖吃药?”

小兕子乖巧点头,随即挤出一脸难受的拧结模样,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比划着:“每日父皇逼我喝两次,是孙老神仙亲自熬的,好苦…子正哥哥,你能劝父皇不要逼我喝药了么?我的身子好多了,现在能蹦能跳呢。”

李素大笑:“那可不行,药是治病的,小兕子的病还没好,一定要坚持喝,等将来痊愈了,我带你到处玩耍,打猎,捉鱼,摘果子,想干啥都没问题。”

小兕子幽幽叹口气,像个大人似的愁眉苦脸道:“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痊愈呢?若是一生不能痊愈,岂不是每天都要喝药,喝得我都不想活啦…”

李素想了想,扭头朝李治道:“你父皇是不是在宫里修了个浴池?听说修得很奢华,连地上铺的都是西域宝石。”

李治一愣,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修得挺大的,学你家池子的模样,连那个蒸馍一样的小屋子都和你家一个样…”

李素撇了撇嘴,抄袭还抄得如此高调,谁知道万邦拜服的天可汗陛下居然如此闷骚?

揉了揉小兕子的脑袋,李素笑道:“小兕子喜欢玩水么?”

小兕子点点头:“喜欢!父皇的大池子我每年冬天都喜欢在里面玩。”

李素笑道:“回去跟你父皇说,以后无论任何季节,都让你去池子里玩水,不过玩水可不是随便扑腾,而是要游的,池子那么大,每天来回游十几遍,对你的身子更有好处,痊愈更快。”

小兕子两眼一亮:“真的吗?真的可以每天玩水吗?”

“游水,不是玩水。”李素每个字咬得很重,并且做了几次标准的游泳动作:“要像这样游,在池子两端来回游十几遍,不出两年,想必你喝的药便可以停了。”

小兕子大喜,连连点头:“我喜欢游水,不喜欢吃药,以后就游水了。”

李素转头看着李治,道:“记住我的话,回去告诉陛下,派几个识水性的宫女教小兕子如何游水,游水的时候也请太医候着,出了状况可以及时施救,记住,每天都要坚持,不可一日懈怠。”

李治见李素一脸严肃,顿知刚才所言不虚,于是神情一凝,急忙暗中记下。

李素捏了捏小兕子的脸蛋,嗯,身子好转了,也比以前胖了些,肉肉的脸蛋捏起来很有手感,模样也比当初刚认识她时可爱多了,真正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瓷娃娃,人见人爱。

至于刚才说游水,确实不是李素瞎编。

哮喘这毛病,要根治是很难的,可以说一辈子离不开药,说到底这是人体肺部的毛病,要治便要从根源抓起,而游泳这种运动,对增强肺部功能是很有效果的,一千多年后的哮喘病人,只要不是严重到一运动就喘的那种,医生都会建议他们坚持游泳,用最健康的方式逐渐改善肺部,以后或许还会偶尔哮喘,但频率一定会减低很多,到了身强体壮的阶段,一年也就复发几次。

对小兕子来说,游水显然比喝药的感受强多了,也算是投其所好,只不过,游水可不是玩水,很辛苦的,过些日子有她在大池子里哭的时候。

众人走过一道山梁,攀上山腰,眼前光线一亮,顿觉柳暗花明,眼前是一片平缓的青草坡地,时已夏末,蝴蝶在不知名的野花上翩翩飞舞,四处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草地上,两只肥硕的大兔子领着一窝小兔,正一蹦一跳地吃着青草,不远处还有几只山鸡,三三两两散布周围,埋着头不知在啄着什么。

见眼前这片景象,李素未及赞叹,小兕子却当先咯咯笑了起来,两条小短腿不停蹬动,嚷嚷着要下来,李素只好亲自把她从软轿上抱下,小兕子脚刚落地便蹬蹬朝前跑去,不时故意往地上一摔,调皮地打几个滚儿,亲卫们步步紧跟,警惕地四下观望,提防随时可能冒出来的大型野兽伤人。

“子正哥哥,我要兔子,要兔子!”小兕子指着远处被吓得惊慌逃走的兔子大叫道。

亲卫不待李素下令,三五人一拥而上,须臾间便逮住了那几只傻兔子,李素看了看,嗯,很利落,全家老小一个都没放过,满门查抄的架势。

小兕子怀里抱着兔子,稀罕得不行,也不顾惊骇绝望的兔子使劲在她怀里挣扎,她却一脸母性温情地不停抚摸着兔毛,低声不知呢喃着什么,没过多久,兔子在她怀里居然安静下来了。

李治和李素并肩静静看着她,看着妹妹如此高兴,李治的脸上也布满了宠溺的笑容。

“小兕子爱哭,几乎是从小哭到大,我这个亲哥哥都哄不好,唯独跟你在一起才笑得那么开心,子正兄,多谢你了。”李治诚恳地道。

李素笑道:“我也只是带她玩耍而已,小孩子嘛,玩起来就无忧无虑了,你们住的太极宫太严肃了,小兕子怎么高兴得起来?”

正说着,身后的方老五耳朵忽然支了起来,锐目朝左前方一扫,忽然抬手道:“侯爷,前面有只鹿,可要射杀?”

李素二人愕然望去,却见远处丛林里慢悠悠走出一只鹿来,身子有点肥壮,看来夏天长了不少膘,灵巧轻盈的四蹄悄无声息地踏上草地,似乎对周围的人群并不太害怕,在众人的目光里慢慢地踏蹄前行,一副明星出场时的派头。

李素笑了笑,顺手接过方老五递来的弓,弓不大,拉力大约不足一石,李素和李治都是文弱书生的体质,只能拉得开这种小弓。

李素接过弓,却转身将它递给了李治,笑道:“今日殿下虽发了不少箭,却一箭都未命中过,我都为你羞愧,也不知道你羞不羞,来,射这只鹿试试。”

李治赧然接过弓箭,又白了他一眼,哼哼道:“子正兄的战绩和我一样,你都不羞,我羞什么?”

李素被顶得有些恼羞成怒,没好气道:“少废话,再射不中的话,我叫人在这里钉一块石碑,碑上记曰:‘大唐晋王治狩猎于此,无一命中,书以记之,贻笑千古’,就问你怕不怕。”

李治一滞,随即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颓然叹道:“…怕。”

说着李治搭箭,拉弓,弓弦一阵轻微的吱呀响,雪亮幽冷的箭矢已指向那只悠然垂头吃草的鹿,人与鹿相隔二十步,这个距离很适合。

旁边的亲卫纷纷悄无声息地拔刀出鞘,若那只鹿中箭逃走,众人便待一拥而上,帮李治善后,随着四周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李素的心情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静静看着李治利箭离弦。

等候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李治却忽然放下弓箭,奇道:“子正兄,那只鹿…肥得不像话,是只母鹿吧?”

李素眯着眼打量,方老五在一旁道:“公鹿有角,母鹿无角,晋王殿下,那只鹿确实是母鹿。”

憨厚地一笑,方老五接着道:“那只母鹿四肢粗壮,腹部鼓胀,怕是肚里怀着小鹿崽子呢。”

李治一惊:“怀了小鹿?”

“是。”

李治朝四周一挥手,亲卫们纷纷还刀入鞘,李治转身将弓箭递还给方老五,看着李素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母鹿怀子,孕育生灵,我实不忍为一时之乐而加害,子正兄,我等且放它一条生路吧,我们少找一点乐趣,便多成全了一对母子。”

李素动容,深深看了他一眼。

若以前李素还对李治有种淡淡的轻视,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蠢萌的小屁孩,那么到这一刻,李素才真正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是个小屁孩,但他已经像个大人了,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主见,而且,是心怀仁念的主见。

历史上的大唐帝国横扫天下,在这个小屁孩手里发扬光大,领土版图之大,甚至胜于李世民这位天可汗,“内圣外王”的政策,也在他的治下执行得淋漓尽致,百姓拥戴,邻国敬畏,造就了真正的大唐盛世。

今年才十二岁的李治,已初显若干年后“内圣外王”的雏形。

这一刻,李素扶助他夺嫡登基的决心更多了几分坚定。

这样的人当皇帝,社稷黎民之幸,有什么理由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李承乾不行,魏王也不行,他们不配。

深深看着脸庞仍显稚嫩青涩的李治,李素笑道:“殿下宅心仁厚,天下之幸也。”

李治腼腆一笑:“只不过放了一只鹿,跟天下幸不幸没啥关系,子正兄莫把我抬得太高了。”

李素笑了笑。

嗯,该找个机会跟这小屁孩聊聊人生和理想了,没有野心是好事,但李治必须要有野心,这是他的命。

踏着夕阳的余晖,一行人尽兴而归。

回到村口时已是夜幕降临,长安城门早关了,李治提前派人进宫给李世民报了信,今晚和小兕子夜宿李家。

皇子和公主夜宿李家也不是新鲜事了,以前第一次时全家上下出动,如临大敌,第二天薛管家满面红光,村里见人就吹嘘,自家侯爷如何如何了得,当今龙子都飞进李家夜宿,简直是皇恩浩荡云云,李治睡的那间厢房被薛管家封闭起来,任何人不准进去,说是怕下人冲撞了紫气云云,定要他自己亲自清扫才满意。

后来李治和小兕子夜宿的次数多了,薛管家与两位皇子皇女的交道也多了,渐渐地,态度变得比以前随意,没有那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小心劲,了解以后才发觉,原来皇子其实跟寻常人一样,也是两手两脚,不比别人多长个什么东西,而且教养特别好,半大的孩子在李家从来不端王爷公主的架子,见李道正,许明珠都是恭敬行礼,连他这个管家都友好地点头招呼,如此有礼貌又可爱的孩子,当然博得了李家上下一致的喜爱。

进村口已是掌灯时分,时间拿捏得很好,当然,今日的收获很可怜,总共也就打了两三只山鸡,还抱回了一窝活兔子,小兕子对那窝兔子宝贝得不行,可以肯定,这窝兔子今晚肯定不让吃。

李治对山鸡很有兴趣,从下山到村口,一路上喋喋不休,挣扎犹豫到底是烤着吃还是让李家厨子做个新奇的爆炒鸡丁。

从村口到李家尚有一段路,李素被烦得不行,正打算给小屁孩一个教训时,路边一棵合抱粗细的槐树后忽然一阵响动,方老五和李治的亲卫反应最快,疾若闪电般冲到前面,以身挡在李素和李治面前,拔剑大喝道:“何人鬼鬼祟祟!滚出来受死!”

树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一名道姑模样的女子战战兢兢从树后转了出来,一步一哆嗦,显然害怕极了。

“贫道…贫道无意…”

李素定睛一看,竟是武氏,不由嘴角一勾,挥手淡淡道:“都退下吧,是熟人。”

武氏今晚仍是道姑打扮,俏脸似乎刻意扑了一点粉,微弱的月光下看起来颇为白净,站在李素面前垂头,恭敬地道:“贫道见过侯爷。”

李素笑道:“武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道观?”

武氏轻声道:“贫道见今夜月色不错,想出来走走,未料走得远了,正打算回道观,又见侯爷仪仗过来,贫道心急,想避让…”

李素没说话,旁边的李治打量了她一眼,噗嗤笑道:“头次看见有闲情雅致赏月的道姑呢,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整天忙着念道经,或是炼丹吗?”

武氏恭敬地道:“回这位贵人,是的,但贫道也是偶尔为之,冲撞了贵人的驾,请恕罪。”

李治摆摆手,大笑道:“什么冲不冲撞的,大路又不是我家的,我能走,你也能走,哈哈,这位道姑姐姐,你走起来可比我好看多了…”

武氏以袖掩嘴,噗嗤一笑,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恭声道:“多谢贵人夸赞,未请教贵人是…”

李素没说话,一直静静听着李治和武氏的对话,然后不时扭头若有深意地看李治一眼。

越看越不顺眼,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居然学会撩姐了…

第六百五十章 福至心灵

本该命中注定的一对夫妻,第一次见面居然从耍流氓开始,可见“缘分”二字是多么的扯淡。

李素望向李治的目光愈发深邃了,很想不通啊,这家伙撩女人的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武氏似乎也有点慌张,急忙退了一步,抬头飞快朝李素一瞥。

李治却浑若不觉,笑道:“人确实是人,但莫叫什么贵人,我也不算太贵,哈哈…”

李素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冷笑话冷的…

李治说完又朝李素扬扬下巴示意,李素忍着抽他的冲动,暗叹一口气,上前为李治撑面子。

“武姑娘,这位是我大唐皇九子,晋王殿下。”

武氏吃了一惊,急忙上前裣衽见礼,李治摆了摆手,笑道:“勿须多礼,本王今日只是微服私访,不必张扬,哈哈…”

武氏抿了抿唇,嘴角微勾,然后抬头看着李素,道:“贫道恭贺侯爷丈人冤案昭雪,得还清白。”

李素笑了笑:“武姑娘多礼了,同在一个村里,都是熟人,俗礼不必讲究。”

武氏眼波流转,如水荡漾,轻笑道:“礼不可废,若让公主殿下知道贫道目无尊卑,怕是会责罚贫道的…”

李素不动声色,大晚上在乡道上碰到她,若说是巧合遇见,那也太巧了,想必这武氏定有话对自己说,不过李治和一众亲卫等外人在场,她不便说。

寒暄几句后,双方客气道别。

看着武氏婀娜的背影消失不见,李治好奇地道:“很少见你对一个道姑如此客气…那道姑确实貌美,你看上她了?”

李素脸有点黑,大唐万千美女,看上谁也不会看上她啊,知道她若干年后多可怕么?

“你觉得那个道姑怎样?”李素不答反问。

李治愕然:“怎样?什么怎样?”

李素哼了哼:“就是问你,觉得她美吗?你喜欢吗?”

李治愣了半晌,幽幽叹道:“你问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这种问题,觉得有意思吗?我王府里貌美宫女也不少,可我一个都没动过,不像别的皇兄,王府的宫女都被他们祸害干净了…”

说完李治垂下头,忧伤地盯着自己的下三路发呆。

李素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别急,会长大的,守得云开见月明,你总会等到祸害整个王府宫女的那一天。”

李治攥紧了拳头,面容刚毅,充满了矢志不渝的决心。

长安城。

第一次主动登魏王府的门,李素心里感觉有点怪怪的。

总觉得自己现在成了与奸臣沆瀣一气的反派人物,魏王李泰这家伙不算坏得太彻底,但至少是个坏人,李素跟这种坏人来往太多,总觉得自己仿佛跳进了大染缸,纯洁的白色变成了五颜六色。

李泰很客气,亲自迎出门来,李素只见一具胖乎乎的身子像一只圆滚滚的巨球迎面袭来,眨眼间便被李泰那双肥得不像话的肉手握住。

“子正兄大驾寒舍,蓬荜生辉…”

猝然受袭,李素大惊,挣了几下,胖子力气大,没挣脱。

“殿下,魏王殿下,有话好好说,不用这么亲热…”李素急眼了,这么一握该沾上多少细菌啊,说不定还会传染肥胖症…

李泰愕然,李素使劲一挣,手终于挣出了魔掌。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碰我一下你知道我要洗多久吗?”李素有点来气,也不管他是不是王爷,更不管他是自己目前的盟友。

说完李素便掏出洁白的丝帕,在被碰过的地方使劲擦拭,一脸沾上屎般的嫌弃。

李泰估摸从小到大没被这么嫌弃过,怔怔呆立许久,肥脸阴晴不定。

李素擦完了手,见李泰仍呆呆看着他,于是哈哈大笑:“玩笑之语,殿下莫当真,认识久了你会发现,我这个人是很风趣的,大家都说我是妙人。”

说完李素仿佛为了安抚他的玻璃心,还好心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以示亲密。

被捋了顺毛的李泰终于高兴了,肥脸一挤,脸上的肉团堆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很可爱。

谁知下一瞬间,李泰的笑容凝固了。

李素这混账…拍完他的背以后,居然又擦手!又擦手!

本王到底有多脏!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素这次进魏王府当然不是闲得没事串门来的。

大家目前算是合作者,里面不夹杂太多私人感情,原本李素和这个胖子就不存在任何私人感情,大家充其量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这一点,彼此心知肚明,所以坐到堂上时,二人虽然都在笑,但都觉得对方笑得好假。

二人唯一的话题当然只有太子李承乾,扳倒他是二人共同的目的。

提起这事胖子就开心极了。

“真是天助我也,正愁不知从何下手,这个不争气的皇兄竟自己捅了篓子,哈哈,子正兄你是没听过,他那句话说得多混账,据说父皇差点气死,当场打断了他的腿,哈哈,‘杀五百人,岂不定’,人才啊!他是怎么想出这句混账话的?”胖子满面红光,心情显然非常好,兴致勃勃地幸灾乐祸。

李素笑了笑,也不说话,事涉机密,堂内所有宦官宫女被胖子挥退,李素只好自酌自饮,颇得悠闲。

“现在朝堂上一团乱麻似的,魏徵,褚遂良,包括我的长孙舅舅,都纷纷上表,指斥太子失德,魏徵更是在金殿上跳脚大骂太子无德无行,有昏君之资…”语声一顿,李泰压低了声音,神情却愈发眉飞色舞:“不瞒子正兄,出了这桩事后,许多原本站在太子那一方的朝臣忽然转了风向,从出事到今日,好几位朝臣给我府上送了名帖,说想来拜望我…”

嘿嘿冷笑几声,李泰道:“自作孽,不可活,下了这一步昏棋,用不着我来推,他自己就会倒,看来我以往高估了这位皇兄,早知他如此不争气,我这几年何必四处奔忙,落个不安分的口实,等他自己倒下去,太子之位自然便是我的了。”

李素笑道:“殿下鸿福齐天,九五尊位坐等可得,臣为殿下贺。”

李泰大笑不已,神情愈发得意:“原本夺取东宫我只有四成胜算,毕竟不到万不得已,父皇不可能废长立幼,此举掩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可是这位东宫太子自己作死,自从他说了那句话后,我的胜算由四成升到了六成,只等支持我的朝臣越来越多,占到朝中半数左右时,我便可伺机发动易储之议,群臣上表,众口一辞,父皇原本已对太子失望,多半也会顺水推舟,应了易储之议,皇长子若废,接下来的新太子…哈哈!”

李素目光闪烁,自顾饮酒,脸上的微笑一直不曾散去。

李承乾确实是作死,但按李泰的说法,他若真敢这么干的话,嗯,他也在作死。

自己的亲爹,两个儿子居然都不了解他,多么悲哀的事。

一位自信自负,乾纲独断的天可汗陛下,生平大小征战无数,可谓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人,用这点小聪明去糊弄他是小事,当爹的顶多微微一笑,懒得跟他计较,可他若敢把朝中半数大臣团结到他的周围,这可是犯忌讳的大事了,再缺心眼的帝王都不会容许儿子干这种大逆之事,更何况他的亲爹还是英明睿智的天可汗。

李素敢肯定,如果这个胖子真敢这么干的话,李世民一定泪流满面朝自己的儿子下毒手,嗯,玄武门大小死绝的超值套餐,魏王殿下值得来一份,那时的胖子,可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死胖子了。

很好,完美的作死,找不到半点瑕疵。

李素不想提醒他,毕竟大家并不熟,李素没义务惊醒这个胖子的美梦。

李泰仍在笑,笑得很得意,两只被肉挤成的小眯缝眼湛然放光,表情兴奋极了,仿佛东宫太子之位已近在眼前,近得只要伸出手一抓,就能把它握在手心里。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李素忽然觉得李泰很可怜,被权欲迷了心的模样都很可怜。

“我那太子皇兄已被打断了腿,父皇命他回去闭门思过,据说所有的东宫宦官宫女都换了,看来父皇已对他寒了心,今日早晨,长孙舅舅派人又给我送了一大堆书,嘱咐我好生向学,莫学我皇兄不长进,哈哈,这句话可谓意味深长,我敢说,父皇心中必然有了易储之念,甚至暗里跟长孙舅舅聊过此事,不然舅舅不可能有这般举动…说到底,最该感谢的还是那位太子皇兄啊,无缘无故的,怎会出此昏招,白白便宜了我,实在令人…”

李泰眉飞色舞说着,一边说一边不经意瞥了李素一眼,见李素表情淡定,神态悠闲地自酌自饮,对他说的话浑然不觉,李泰不由有些不悦,没见过这么不捧场的,我都说得口沫横飞了,你好歹附和几句应个景儿呀,怎么说我也是个王爷…

忽然间,仿佛晴天一记霹雳,不偏不倚劈中了李泰的灵台穴,李泰瞬间福至心灵,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脑际,接着圆滚滚的身子原地跳了起来,又惊又骇地指着李素。

“是你!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

李素叹了口气,放下了杯筷。

这胖子咋咋呼呼的,实在令他很不适应,所以说,跟不熟的人打交道最费神了。

“什么是我?殿下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明白。”李素茫然无辜状,很萌。

否认无效,李泰毕竟也是聪明人,懒得理会李素装无辜,眼睛定定注视着他,脸色时青时红,变幻莫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仰天大笑。

“终于明白了!原来不是天助我,是人助我!我道太子也算是谨慎之人,怎会说出如此混账的话,而且偏偏那么巧,恰好被门外的张玄素听到…子正兄,你果真是高人啊!盛名之下无虚士,满朝君臣皆赞你为英杰,以前我还有些嫉妒你,今日算是真正服气了!”

李素叹道:“殿下莫非醉了?你说的话我越来越不懂了…”

李泰继续无视,反而迅速起身,正经地朝李素行了一礼。

“多谢子正兄助我,得子正兄一人之助,我的胜算又多了两成,未动而谋算于先,子正兄不愧是上过战阵的将军,兵法委实毒辣,泰多谢了。”

李素苦笑,再装糊涂未免侮辱别人的智商了,所以说,跟聪明人打交道也很讨厌,别人一个念头就知道真相,再怎么否认都没用。

“殿下怎知是我?或许是别的皇子干的呢,毕竟,恕我实言,觊觎东宫之位的皇子可不止你一个。”

李泰傲然一笑:“觊觎东宫的确实不止我,但那些皇弟们我都清楚,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府里养的那些谋士幕僚也是些庸碌无为之人,断然想不出如此妙极的计策,太子这次被坑得不轻,而且栽得莫名其妙,我刚才想了又想,举世之人除了你子正兄,怕是谁也想不到如此坑人的计策了…”

李素脸迅速黑了,说的是人话吗?夸我还是损我?

李泰大笑几声,笑完后忽然意味深长地盯着李素。

“此计非一人谋算而能功成,东宫必有子正兄的内应,子正兄下得一手好棋呀,怕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了吧?你与太子结怨是在贞观十一年,是那一年开始的吗?”

李素仰头看着房梁,喃喃自语:“我怎么发觉自己无法跟你沟通了?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

李泰哈哈一笑,道:“无妨,子正兄不愿说便不说,哈哈,这次找你结盟看来真是找对人了,这步棋布得实在太妙,尽管留着,以后对你我有大用…既然子正兄已先出了手,我想请教咱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李素眨眨眼,笑道:“下一步,当然该你出手了,是你要夺东宫之位,我只是个看热闹的,总不能事事都由我来办吧?”

“我出手无妨,如今太子失德,父皇和天下臣民皆对他失望寒心,正是趁热打铁之时,请教子正兄,我该如何出手?尽管直言,我能做到的绝不保留,这次定要将他推下太子宝座,换有德之人居之,不客气的说,我就是那个‘有德之人’!”

李素啧的一声。

这家伙不但是个死胖子,而且是个死不要脸的死胖子。

第六百五十一章 重翻旧案

长安表面仍一片平静,最近的被长安臣民津津乐道的大事件,只有太子李承乾说的那句混账话,以及被李世民打断了腿的消息。

表面平静,但朝堂的表象之下却是暗潮汹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靖等这些重臣每日都被召进太极宫,其余的朝臣则各自串联,议论,原属于太子阵营的朝臣们纷纷生出动摇之心。

令这些人动摇的不仅仅是太子的混账话,而是说出这番混账话以后衍生出来的恶劣后果,任何人站队之前,首先要对比的,其实跟买东西的道理一样,所谓“货比三家”,觉得哪一家最实在,最有前景,他们才愿意掏钱,站队也是一样,太子李承乾不需要表达什么,只需要亮出身份,便足以令许多人摆明立场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未来的大唐皇帝了,不站他这边还能站哪边?

相比之下,李泰笼络人心艰难多了,名不正,言不顺,按道理说,他根本连夺取东宫的想法都不应该有,可惜的是,李世民这个失败的父亲毫无保留毫无底线的宠溺给了他错觉,或许李泰本来是个好孩子,然而李世民的宠溺却滋长了他的野心,渐渐的,这个好孩子也变了味道,开始不择手段欲将兄长取而代之。

在李素眼里,李泰是个悲剧人物,因为他活在一种非常逼真的假象里而不自知,如猴子捞月,又如夸父追日,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东西,伸出手却是一片虚无幻相,谁能想象得到,下一任的太子人选爆出了一个大冷门呢?

此刻李泰仍兴奋不已,他非常笃定自己离太子宝座越来越近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因为李素的算计,太子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只需要轻轻往太子的背上压下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庞然大物便会轰然倒地,永世不得翻身。

李素也笑,整个大唐只有他最清楚谁是最后的赢家,这是绝顶的机密,就算他此刻告诉李泰,叫他别忙了,太子就算倒了也轮不到你,李泰的反应想必也是嗤之以鼻的,权欲野心存在这么多年,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成功只离他一步了,这种关键时刻,他怎会相信李素的话?

所以李素选择沉默。

人就是这么可爱的动物,即将一头栽进坑里时,旁边若有人拉他一把,告诉他前面是个坑你别跳,大多数人通常都不会信的,往往非要真的一头栽进去了,痛了伤了,才会相信这果真是个坑。

“悔恨”这种东西,基本上都是这样栽进坑里的人所独有的。

“如今朝堂议论纷纷,太子失德离心,父皇多次召长孙舅舅,房相等人进宫议事,想必已动了易储之念,泰求子正兄赐教,我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让父皇愈发坚定易储之心?”李泰长揖为礼,圆滚滚的身子弯腰颇为吃力,直起身时脸都涨红了。

李素笑道:“殿下王府里谋士如云,皆是才德兼备之人,殿下该如何做,他们会给你正确的答案,你问我一个懒散疏惫之人,却是缘木求鱼了。”

李泰跺了跺脚:“哎呀,子正兄你就莫矜持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王府里那些货色我难道不清楚吗?他们只会劝我赶紧进宫在父皇眼前晃来晃去,顺便告太子的状说他平日对我多有欺压等等,让父皇对太子越发厌恶,这种蠢法子我能用么?”

李素噗嗤一笑:“你都招了些什么人呀,一个个都是落井下石的行家。”

李泰叹道:“人家是太子,我只是皇子,情势未到完全明朗前,真正的人才几个愿意站到我这边?不怕子正兄笑话,我王府谋士虽多,但大多都是一些读死书的呆子和庸碌之辈罢了。”

李素想了想,道:“殿下如果真欲图东宫之位,此千钧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陛下或许有了易储之心,此时或许正在迟疑不定,你若选择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必然适得其反,夺嫡的心思昭然若揭,落在陛下眼里,恐怕对你有弊无利。”

李泰直起身子,面带喜色:“听君一言,果然振聋发聩,受益良多,依子正兄的意思,此时我索性隐忍不发,冷眼观变?”

李素笑道:“不,这个时候你应该向陛下上表,态度坚决地站在太子一边说话,从兄弟情义说到国本动摇,说太子以前多么勤学为善,如今偶有失言,不过是酒后醉语,劝你父皇不可因小过而施重惩…总之,这次你就当是太子的铁杆心腹,一心一意全站在他那方说好话,进美言。”

李泰小眯缝眼一耷拉,顿时有些不乐意了:“要我为他进美言?子正兄,你莫闹了,本来情势一片大好,太子就差一步便被推倒了,我若为他美言,父皇万一真听进去了,不再计较太子的过错了,我该怎么办?”

李素叹道:“欲进先退,欲取先予,殿下,你父皇是万众拜服的天可汗,不是软耳根子,他行事极有主见,不可能因旁人一句话而摇摆,你上表只是表明你的态度,向你父皇表现你‘善’的一面,让你父皇对你更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