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刚才的脸色比李世民更难看,事态失控,大唐君臣失去了主动权,若然办砸了,自己的责任首当其冲,或许李世民舍不得杀他,但给他一个狠狠的终生难忘的教训是必然的,禄东赞出题之后,李素的脸色仍很难看,随着禄东赞冷冷说出一个时辰内给出答案后,李素不知怎的,忽然笑了。

逼到无路可退时,他反而豁达了。

人这一生会遇到无数困境,解决的办法很多,智商,武力,反应速度,或者…巧之又巧的回忆。

“九曲穿线…呵呵,有点意思。”李素笑着喃喃自语。

禄东赞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解?”

李素摇头:“才疏学浅,愚钝无知,我自问无力能解…不过,兴许真腊国王子殿下智谋无双,才华盖世,他能解开也不一定呢。”

禄东赞望向石讷言,眼中充满了轻蔑,这种轻蔑不是强国对弱国的轻蔑,纯粹属于高智商天才看着一个低能智障般的轻蔑。

“王子殿下能解否?老夫不欺负你,只要你开口,一个时辰若不够,老夫再多饶你一个时辰,怎样?”

石讷言苍白的神情浮上几许愤怒,双手紧紧握拳,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种看似善良实则挤兑讽刺的大方,深深刺痛了石讷言的心。

国小,力微,智不如人,无论任何方面,他都差了禄东赞一大截,这种屈辱偏偏用任何手段都无法报还。

见石讷言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禄东赞再次轻蔑地笑了笑。

“王子殿下,一个时辰,说慢不慢,说快也不快,老夫以为殿下还是赶紧想办法吧,一个时辰后若然解不开此题,呵呵,老夫也不说什么,一切皆由大唐皇帝陛下裁断便是。”

李世民黑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李素眉头掀了掀,望向石讷言,沉声道:“王子殿下能解否?”

石讷言扭头看了看身后本国的几位使臣,众人神色黯然,无声摇头。石讷言转过头看着李素,嘴唇嚅动几下,接着狠狠一咬牙,道:“我…试试。”

李素含笑点点头,李世民挥手示意身边的宦官,宦官顿时明其意,急忙大声道:“殿外武士,点香!一个时辰开始!”

禄东赞看了石讷言一眼,笑道:“好,老夫便不打扰王子殿下思考了,老夫在殿外等候殿下佳音。”

说着又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朝李世民行礼过后,禄东赞领着吐蕃数名使臣退出了大殿。

李素眉心紧蹙,他明白禄东赞刚才那一眼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出殿等候,甚至不在乎唐国君臣会不会帮真腊国舞弊,因为禄东赞对自己出的题很有信心,他知道没人能解开,唐国君臣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帮真腊,难题仍是难题,它与人力物力无关,没有超凡的智慧是不可能解开的,所以禄东赞索性卖个大方,径自出殿等候。

大殿内,君臣和各国使节面面相觑,李素看了一眼双目无神的石讷言,走到他身前,轻声道:“王子殿下,果真无法解开么?”

石讷言盯着手里的九曲珠没说话,然而惨淡的神情已告诉了李素一切。

李素的目光也放在九曲珠上,伸手将它拈起,凑在眼前仔细打量,良久,李素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用低如蚊讷的声音悄悄道:“王子殿下,我…还能再帮你一次…”

石讷言猛地抬头,目光惊喜且焦急地看着他,吃吃道:“你,你…你能解?”

“能解。”李素含笑道。

石讷言张大了嘴,目光震惊地盯着他,随即眼中渐渐浮上几分质疑不信之色。

李素叹了口气,道:“相信我,这种时候我不会耍着你玩,没有把握我不会乱说的。禄东赞出的这个题…我能解。”

石讷言大喜过望,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李县侯若真能解,石某必叩谢大恩,从此以兄事之,绝无敢违。”

李素笑了笑,还没来的及说话,石讷言非常识趣地补充道:“此事毕后,石某倾其所有相谢,长安城内的所有家产皆奉送李兄。”

李素眨眼:“上次你不是已经倾家荡产了吗?”

“上次不算,这次是真正的倾家荡产。”

李素高兴极了:“却之不恭,我便欣而受之了,哈哈…”

笑容一敛,李素正色道:“石兄,说好了,我们做彼此的天使!”

“嗯!”石讷言重重点头。

石讷言赶紧将手中的九曲珠双手递上前,李素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石讷言听得很认真,一字不漏全记在心里,越听神情越震惊,接着一片狂喜之色,连连点头不已。

难题迎刃而解,石讷言高兴得不知如何宣泄情绪,正要高声唤禄东赞进殿,李素忽然拦住了他。

“慢着,你解开此题后,就该你出题考禄东赞了,你想好出什么题了吗?”

石讷言愕然摇头。

李素叹了口气,喃喃道:“要不是看在两国邦交友好,不可赶尽杀绝的份上,我真该让你写一张十万贯的欠条,不然太亏了…”

石讷言急忙行礼:“还请李兄赐教。”

李素想了想,凑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话,石讷言这次却有些惊讶,默默将李素的话一字不漏默背下来后,神情仍充满了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李素为何出这么一个题目。

拍了拍石讷言的肩,李素沉声道:“按我说的去做,你和文成公主必有情人终成眷属,相信我。”

石讷言看了看李素认真的表情,随即重重点头。

二人在殿内窃窃私语的一幕早已落在君臣和诸国使节们的眼里,虽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石讷言的表情从刚才的黯然绝望忽然变得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这中间的表情极端变化早已说明了一切。

李世民的眼中也露出喜悦之色,虽不明,但觉厉,他深信李素已将眼前这个死结解开了,尽管这个混账平日总爱闯祸招惹是非,可是重要关头还是值得相信的,从未让李世民失望过,这次想必也不例外。

见二人说完了话,李世民朝李素哼了哼,道:“解决了?”

李素露出夸张的表情,指着石讷言道:“陛下,真腊国王子果真天纵奇才,智谋超凡,短短一刻的功夫,王子殿下已知九曲珠如何穿线之难题了。”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随即望向石讷言,微笑道:“王子果真不凡,看来真腊国注定与我大唐有缘呀,哈哈。”

石讷言有些尴尬,脸也通红了,看来窃取别人劳动果实这种事令他觉得有些羞耻。但此时正是两国较技之时,总不能承认这个答案其实是大唐帮他想出来的吧?

尴尬一阵后,石讷言可能想到自己倾家荡产买来这个答案的事实,不知不觉竟渐渐有底气了,神情变得笃定且自信,仿佛这个答案确实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般。

纯朴的人一旦不要脸了,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发现不要脸的世界竟如此美好。

李世民也很高兴,只要能解决眼前的这桩麻烦,李素刚才搞出的那点不光彩手段也就当没看见了,人生难得糊涂,当皇帝更要懂得这个道理。

“来人,选吐蕃使团入殿。”李世民大声唤道。

很快,禄东赞和一众吐蕃使团走入殿内。

进殿之后,禄东赞首先朝石讷言望去,却见石讷言一脸强自压抑的激动和欣喜之色,禄东赞一愣,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安。

恭敬地朝李世民行礼过后,禄东赞转身看着石讷言,道:“王子殿下可曾有办法九曲穿线?”

石讷言道:“能解。”

禄东赞一惊,随即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沉声道:“殿下不可诳语,果真能解吗?”

“能解。”

“如何解?”

石讷言转身朝李世民行礼,道:“烦请陛下,赐外臣一段丝线,几许蜂蜜,还有一只蚂蚁。”

李世民此刻心情大佳,闻言立马挥手道:“允准,着宫人速办。”

很快,宦官双手捧着一个木托盘进殿,托盘上正摆着一段白色的丝线,一小罐蜂蜜,还有一个小瓷瓶,瓶内几只身材大小不一的活蚂蚁。

看到宦官备好的东西,殿内群臣和使节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禄东赞的表情已变得有些震惊,目光不时闪过惶急。

飞快扭头,禄东赞不知为何,竟死死地盯住了李素。

李素直视他,并朝他回以天真烂漫的微笑。

二人的目光无声地交锋之时,石讷言却从瓷瓶中选出一只大小适中的蚂蚁,在旁边使臣的协助下,将白色的丝线轻轻缠绕在蚂蚁的身躯上,然后又在那只九曲珠其中的一个小孔表面涂上一点点蜂蜜。

殿内君臣屏声静气,惊奇地注视着石讷言的每一个动作,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到禄东赞渐渐加重的呼吸声,众人不经意间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禄东赞脸色竟渐渐苍白起来,众人心中一动,从他的表情里,多少已能断定,石讷言的法子并没错,更确切的说,李素想出的法子没错,尽管大家仍不明白石讷言每一个举动的意图,然而,只看禄东赞的表情就知道,这个难题正在石讷言的手中一步步走向正确。

在众人茫然错愕的注视下,石讷言将绑上丝线不停挣扎扭动的蚂蚁塞进了九曲珠其中的一个小孔里,蚂蚁刚入孔,在孔口处短暂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熟悉这个新的奇妙世界的环境,没过多久,蚂蚁终于动了,奋力地,艰难地朝珠子另一端涂了蜂蜜的小孔爬去…

石讷言努力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珠子内的蚂蚁,目光惊喜地看着蚂蚁奋力朝珠子内部钻,很快,离得近的朝臣和使节们忽然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声。

众目睽睽之中,那只绑了丝线的蚂蚁从珠子另一端涂了蜂蜜的那个小孔钻了出来,随着蚂蚁一起出来的,还有那根绑在它身躯上的白色丝线!

丝线终于从珠子一端的小孔成功穿到了另一端的小孔里。

殿内君臣和使节们无比震惊,他们没想到李素出的主意居然真的能将九曲珠穿线,此子年纪轻轻,然其智谋和临机之能,委实深不可测,当年李世民常常夸他“少年英杰”,这句评语果然没错。

不但君臣和使节震惊,殿内那几位皇子也震惊了,尤其是魏王李泰,自九曲珠成功穿线之后,李泰眼珠子都快鼓出来,怔怔地看着淡然微笑的李素,肥脸不时闪过嫉妒和挫败之色。

现在大家已看出了其中的奥妙,说来很简单,蚂蚁嗜甜,尤其对蜂蜜味敏感,将蜂蜜涂在珠子的另一端,不需旁人催促,蚂蚁自己便会主动朝蜂蜜的方向爬去,那根绑在它身上的丝线自然也随着蚂蚁一同穿过九曲环绕如同迷宫般的珠子内部,直至爬出孔口,九曲穿线便告功成。

说起来其实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看到结果后,殿内每一个人都想通了其中诀窍,可是没看到结果前,谁能想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呢?除了李素,没有任何人。

天才和庸才,区别其实并不大,甚至有时候差的只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可是这短短的一瞬,便在两者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般的鸿沟,庸才再怎么努力也跨越不过去,而天才呢,他们天生已站在了鸿沟之后,气定神闲看云卷云舒。

李泰此刻的想法就是如此,原以为自己应该是鸿沟那一面的,所以他常常沾沾自喜,并恃才傲物,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以天才的身份俯视世间一切庸才,直到此刻,他才赫然惊觉,其实自己一直只是站在庸才这一边的,比庸才更可笑的是,那道鸿沟他不仅无法逾越,甚至他都没有发现这道鸿沟。

个中滋味,唯己自知。

石讷言将蚂蚁身上的丝线解下,小心翼翼地将丝线打了个结,轻轻拎起丝线,内部九曲环绕的珠子已穿线成功。

单手托着九曲珠,石讷言朝禄东赞递去,脸上充满了自信的微笑。

“大相足下,您说的九曲穿线,便是如此么?”

禄东赞脸色分外难看,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石讷言,似乎要将他分尸一般,良久,在殿内君臣和诸国使节的目光里,禄东赞使劲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道:“不错,此题确实已解…”

扭头看了李素一眼,禄东赞忽然哼了哼,意有所指道:“若无外人帮忙的话,呵呵,老夫承认王子殿下聪慧机敏,当世无双。”

短短的时间内,石讷言的脸皮厚度已锻炼出来了,闻言脸不红气不喘,一脸淡定且自信地点头:“没有外人帮忙,此题是我独力解开的。”

禄东赞眉梢一挑,有些恼羞成怒了:“殿下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若老夫能解出你的题,咱们还是平局,然后继续下一轮的比试,今日谁胜谁负,言之过早呢。”

石讷言笑着拱手,道:“如此,在下便不客气,要出题了,请您听好。”

第七百四十二章 智商碾压

吐蕃使团意料之外的落败。

禄东赞面色平静,可内心仍处于震惊状态,久久无法平静。

不管解开这个难题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题解开了,用的法子跟他当年一样,可是算算时间,当年他解开这个题花了半个时辰,坐在树下冥思苦想时,无意中看到树下的蚂蚁,这才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办法,然而今日,从他走出大殿等候,再到被李世民宣召进殿,这其中的过程还不到半炷香时间,他几乎只是在外面停留了片刻,这说明或许他出题的那一刻,李素便已将答案想出来了。

这个事实令禄东赞非常沮丧。

智谋出色一直是禄东赞自傲的资本,或者说,他能当上吐蕃大相,成为松赞干布最为倚重的臂膀,除了他自己本身是贵族出身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是他立足于世最雄厚的资本,而他,因为聪明,多少也有几分睥睨世人的高傲姿态,似乎从古至今,聪明人总会高傲一些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比旁人更聪明,便马上激发了隐藏在基因里的阶级观念,而且非常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列入最高的那一等里,所谓“人上人”,所谓“治人”和“治于人”,大抵便是聪明人想出来的规则。

禄东赞也是,至少在今日以前一直是,然而当那道在他认为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无人能解的难题在短短不到半炷香的时辰内被解开,禄东赞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挫败,而是更痛苦的打击,刹那间便被人从最高的阶级打落尘埃的,李素用事实让他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那个年轻人站在大殿上,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表情告诉他,刚才自己在真腊王子面前的倨傲模样是多么的可笑和浅薄。

心高气傲的禄东赞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看着李素的目光都已黯淡无神。

受打击的不仅是禄东赞,殿内君臣皆喜之时,魏王李泰的表情比禄东赞好看不到哪里去,至于原因,大抵跟禄东赞差不多,曾经都是自诩为最聪明的人,此刻都被李素深深打击到了,当君臣发出胜利的欢呼声时,李泰那张原本很喜庆的肥脸却丝毫没有笑容,阴沉着脸盯着石讷言手中的九曲珠,不停地在心中暗暗自问。

解决这个难题的法子难吗?

一点也不难,但有稍微一丝的提示,或许李泰也能轻松且潇洒地想出答案,面带傲然的微笑坦然接受君臣的赞颂。

然而,想出答案的那个人,却不是李泰。

再次问问自己,如果没有任何提示,给他半炷香时辰,他能否想出答案?

李泰颓然一叹,苦笑摇头。

不得不承认,自己办不到。生平自诩世上最聪明的他,今日终于尝到被人从智商上生生碾压的滋味,很痛苦,这种痛苦和禄东赞一模一样,如果禄东赞有兴趣的话,李泰愿和他拜个把子,兄弟二人从此以黑李素为己业。

石讷言显然是今日大殿上最大的赢家,赢家现在很兴奋,胸中充斥着一股“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豪迈气势,也根本没注意到禄东赞灰暗的表情。

见禄东赞面无表情看着他,等着他出题,石讷言一挺胸,向前走了两步,神情有些畏缩,扭头看了李素一眼,见李素正微笑朝他点头,石讷言勇气顿生,底气也更足了。

“大相足下,现在轮到我出题了,与您不同的是,我给您两次机会,第一次如果您答错了,那么我再出一题,答对任何一题都算您赢,如何?”

禄东赞原本心情便很低落,闻言不由勃然大怒,怒极仰天大笑:“好,老夫倒要承你的情了!老夫今日便领教一下,到底怎样的题能难住老夫两次!”

说完禄东赞扭头,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接着补充道:“不管出题的人究竟是谁,老夫只奉劝一句,莫小觑了天下英雄!”

扭头瞪李素的动作太明显,石讷言这时也忍不住脸红了一下,情知禄东赞早已看穿了一切,自己无论答题还是出题,都只是个冒牌的傀儡,然而与文成公主终成眷属的愿望终究还是战胜了羞耻心,石讷言决定继续死撑下去,大家互相隔着一层窗户纸,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只要禄东赞不捅破,那便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干咳两声,石讷言道:“大相足下,我的第一题便是…两个铁球一大一小,大者十斤,小者一斤,同一高度落在同一地面,孰先孰后?”

禄东赞冷笑,不假思索地道:“黄口小儿,出这种幼稚的题是在羞辱老夫吗?当然是大球先,小球后,重者先,轻者后。王子殿下,你输了。”

石讷言两眼忽然大亮,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大相确定吗?”

禄东赞见石讷言脸上喜悦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惊,神情顿时凝重起来,拧眉仔细思索半晌,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哪里错了,于是肯定地点点头,面露冷笑道:“殿下诳老夫的火候还差了点,没错,大球先,小球后,重者先,轻者后。”

殿内君臣这时也纷纷点头,显然都很认同禄东赞的答案,答案是想当然的,就像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的事实一样显而易见,无须理论考证的。

殿内唯独李泰没有点头,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一次他不会那么草率地想当然了,原本他也觉得禄东赞的答案没错,可是一想到今日的比试机会多么重要,比试的结果将关系到国与国的邦交命运,如此重要的机会,李素断然不会出如此简单的题,或者说,其实禄东赞的答案…根本是错的?

惊疑不定的目光迅速扫了李素一眼,发现李素仍是刚才那副波澜不惊的微笑模样,李泰叹了口气,这家伙…越来越深不可测了,而且越来越不顺眼了,还是以前那副腆着嫩脸到处闯祸干混账事的模样可爱。

见禄东赞已确定了答案,石讷言高兴坏了,笑道:“看来大相答错了一题,您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禄东赞和殿内君臣大惊,禄东赞脸色数变,脱口道:“老夫不可能错!重者先落地,轻者后落地,这是铁律,不可能有错!”

石讷言也不跟他争辩,转过身朝李世民行了一礼,道:“外臣恳请天可汗陛下赐大小铁球各一,大者十斤,小者一斤,恕外臣无礼,今日便当着陛下和大相的面,让大家亲眼见见两个铁球落地究竟孰先孰后。”

李世民不由大感兴趣,此刻正是心痒难耐,闻言立马道:“来人,按真腊王子所言,速速准备大小铁球,快去!”

殿外一名武士毫不犹豫地跑远。

没过多久,武士匆匆跑回,两手各拎着一个铁球入殿。

石讷言含笑朝禄东赞示意:“请大相查验铁球,查验无误后咱们便当着陛下的面试试。”

事关重大,禄东赞也不矫情造作,不客气地将两个铁球拎在手里,首先查看材质,确定是纯铁打造的铁球后,再掂了掂铁球的分量,觉得分量大致没错后,冷着脸朝石讷言点点头。

确认无误后,石讷言拎起铁球,左右两手一手一个,双臂平举伸开,淡淡道:“陛下,大相,诸位唐国臣官,大家看清楚了…”

说完石讷言两手同时一松,两只铁球脱手而坠,瞬间便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然后…禄东赞脸色大变,殿内君臣也一阵震惊哗然。

是的,只有一声巨响,意思就是说,两个大小不一的铁球,它们是同时落地的,不分先后,无谓轻重。

禄东赞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铁球,不知想着什么,随即忽然发了疯似的弯腰拾起铁球,仔仔细细查验铁球的材质,确定就是寻常可见的纯铁以后,再次掂了掂分量,两者皆无误后,学着石讷言刚才的样子双臂平举,同时松手。

仍旧是砰的一声巨响,结局并未逆转,两只铁球仍是同时落地。

禄东赞脸色更白了,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拾起铁球再试了一次,接着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地球的引力并未因他的个人心情而改变。

殿内君臣静静地看着他不停的实验,没人上前劝阻,大家非常理智地和疯子保持着安全距离,目光怜悯地看着禄东赞独自发疯。

良久,喘着粗气的禄东赞终于停下了动作,苍白的脸上却仍流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神地注视着手上的铁球,不停喃喃道:“怎会是同时落地?怎会是同时落地?到底怎么了?大小轻重不一,怎么可能同时落地?”

自语片刻,禄东赞忽然抬头,恶狠狠盯着李素,通红的眸子分外可怕。

“李素,为何同时落地?你做了什么手脚?老夫知道,你一定做了手脚!”

李素笑了:“大相若觉得铁球做了手脚,不妨再取两样东西,大小轻重材质不一者,任何东西都可以,你随便试。”

禄东赞闻言两眼一亮,急忙左右环顾,目光所及处,看到的任何东西他都只是摇头,看来他已对大唐的任何东西都产生了怀疑,都觉得动了手脚,寻摸一阵后,禄东赞索性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古玉,然后又掏出一张麻纸揉成团,一轻一重两样物事平举手中,松手,落地…

看着仍旧是同时落地的两样东西,禄东赞呆怔片刻,终于绝望了。

“原来…真是同时落地,世上任何东西,无论大小轻重,都是同时落地,为何会这样?为何?”禄东赞一脸崩溃地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李素看得直咧嘴,真心替他疼,想不通外国猢狲宣泄情绪的方式为何如此粗暴…你揪别人的头发至少看起来也正常点啊。

“为何这样?世上万物的大小轻重以后还有什么意义?”禄东赞不甘地道。

殿内君臣仍是一脸震惊的模样,显然这个问题也正是他们不解的。

李素淡淡地微笑,懒得解释。

“自由落体”,一个很伟大的实验,一个名叫伽利略的年轻人,在十六世纪的某个黄昏,从比萨斜塔上扔下了两个球,这两个球在物理学上的意义,仅次于那颗恰好砸中牛顿脑袋的苹果,为现代物理学奠下了基础。

实验并不复杂,而且生活中随处可见,只是数千年来的人们都没注意过而已,包括禄东赞这个聪明人,在没有发现地球引力这个物理学概念以前,这个实验根本就是人类认知上的一个盲点,平时没注意,问到了便理所当然觉得重的先落地,所以李素今日敢把它当成题目考禄东赞,因为他的十足的把握禄东赞会答错,这个年代里再聪明的人,终归有他的局限性,更何况,一个政治人物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观察生活里的这些科学小细节上。

李素猜准了,禄东赞果然答错了,他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再一次被别人的智商狠狠碾压而过,脸上留下两道车轱辘印…

最惊喜的莫过于石讷言了,这家伙显然对答案的原理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禄东赞答错了题,自己与文成公主的亲事又往前迈了一大步。

“大相足下,您答错了题。”等禄东赞宣泄完情绪后,石讷言很不客气地道。

禄东赞两眼通红,困兽般恶狠狠地瞪着他。

石讷言丝毫不惧,反而笑道:“大相息怒,刚才我说过,还有一次机会,说不定…”

话没说完,禄东赞忽然重重一挥手,打断了石讷言的话头,瞪着李素道:“老夫知道今日比试的答案和题目都是你暗中所为,现在老夫懒得陪你们做戏了!李素,你不是说有两次机会吗?今日老夫便当面领教一下你们大唐少年英杰的风采!堂堂正正的出题吧!老夫接下了!还是那句话,如果老夫再输了,马上启程空手回吐蕃,文成公主嫁给谁都与吐蕃无关!”

石讷言神情一滞,接着满脸通红,被拆穿了,很尴尬。

李素索性也放开了,直视禄东赞,微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相虽非中土之人,却也饱读诗书,明理之士说话可要算话哦。”

“老夫以毕生名誉发誓,话出无悔,否则神明不佑!”

李素笑道:“好,我便不客气了,听好,这个题其实是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饱学睿智之士游历天下时误入某个荒蛮部落,被囚于牢狱之中,部落酋长欲意放行,便对他说,‘今有两扇门,一为自由,一为死亡。守门者二人,可以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记住,仅只能问一个问题,守门的两个人里,一个天性诚实,问什么都会说实话,另一个天日日撒谎,问什么都不说实话,现在,由你自己决定你的生死’,这位饱学睿智之士想了很久,然后向其中的一位守门者问了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后,打开其中一扇门从容离去,请问大相,他问的是哪个守门者?问的是什么问题?”

第七百四十三章 皆大欢喜

撕开了掩耳盗铃的伪装,禄东赞与李素终于正面交锋了。

李素大部分时候算是个很堂堂正正的人,刚才借真腊王子之名与禄东赞过招,基于两国邦交的面子,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是禄东赞发了疯,当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李素乐得光明正大,早就想面对面教这位吐蕃大相如何做人了。

李素出的题目很直白,而且很易懂,严格说来,这不是考智商的题,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运算和巧思或者脑筋急转弯什么的,他出的是一道逻辑题。

“逻辑”这个字眼解释起来有点拗口,简单的说,是基于人类应对客观事物发展的正常思维,比如一个正常的男人,费尽千辛万苦追到了一个绝世美人,好不容易得到美人娇羞的允许,答应去开房,进房间后男人或者制造一个浪漫的烛光晚餐,或者进门就直奔浴室洗白白,两种举动最后的目的和结果必然是在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提枪上马,鱼水尽欢。

这就是正常的思维逻辑,绝大部分正常人都会选择的一种必然行为,反过来说,如果一身阳刚气的男人搂着美人进房间后,二话不说脱光了给美人跳了一曲妩媚风骚的艳舞,或者一脸道德学究状语重心长教育美人为何不知廉耻轻易答应跟男人开房等等,这些便属于神经病式的反逻辑了。

李素出的题便是典型的逻辑题,一个故事说出了前因,自己去推测后果,前因有两句话,一句真,一句假,后果有两个选择,一个生,一个死。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选择是真的,这个题很有意思,不仅仅是逻辑推理,而且里面包含了真真假假的人性,短短几句话,放佛勾勒了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每当遇到人生岔路时,那个岔路口总会遇到一个或真或假的人,给你一个或真或假的忠告,再由你去选择信或不信,然后决定走哪一条路,每个不同的选择都意味着接下来截然不同的遭遇和命运,有时候这种选择甚至超脱了成败,上升到了生与死的高度。

英雄披荆斩棘,终成功业,说起来辛苦,其实比想象中的更辛苦,至少英雄要保证自己每次遇到岔路时都必须相信真的话,对的人,选择一条正确的路,一次又一次的正确选择,才成就了这番功业,这个过程中任何一句话信错了,路选错了,英雄便不是英雄,功业也是别人的功业,谁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运气成分?

李素的题刚出完,殿内众人顿时瞠目结舌。

有资格站在这个大殿里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说,他们几乎都是当今世上的成功者,已居庙堂之高,这还不算成功么?李素的这个题刚说完,众人便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仔细想想,这个题似乎击中了每个人心中某个尘封多年的记忆,在那个记忆里,大家似乎都曾经遇到过这样的题目,在一个人生的岔路口,遇到一个不知好人还是坏人的人,说出一句不知真话还是假话的建议,再由自己选择信或不信。

太难了,稍微一想便觉得太难了。

这个看似简单且充满趣味的题,仔细咀嚼回味过后,竟隐含人生的大智慧,大禅机。

禄东赞不甘心,李素的题他乍听之下觉得很简单,然而仔细咋摸寻思之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两个选择,一个生,一个死,守门者二人,一个只说真话,一个只说假话,还偏偏只能问一句,便要决定打开哪扇门…

这个题不仅是对逻辑的考量,也是对人性的考量,既考量别人的人性,也考量自己的人性。

禄东赞没想到李素会出这种题,在李素开口之前,他原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被李素打击得伤痕累累的仅存的高傲仍在苦苦死撑,他有信心以自己的智谋应对一切,无论多复杂的计算,多么变态诡谲的陷阱,他都相信自己能解开。

可是,他没想到李素会出这种题,严格的说,这与智谋无关了,问的是本心,问的是大成之道,只有看破世间真假虚实的大智慧之人才能解。

殿内很安静,所有人都被李素的这个难题惊住了,接着每个人都在暗暗地沉思,包括李世民。他们都在设想,把自己代入那个题里面,如果由自己来问两位守门人,该问一句什么话才能马上知道哪个人说的是真话,哪个人说的是假话,哪扇门是生,哪扇门是死?

魏王李泰的脸色最难看,无可否认,他比大多数人更聪慧,李世民所有的皇子里,他算是最聪明的一个了,不仅睿智,而且博学,这也是为什么他肥得跟猪一样却仍能得到李世民最深的宠爱,甚至几乎已是众所周知的下一位东宫储君的唯一人选,睿智博学是他最亮眼的优点。

刚才禄东赞出的九曲穿线,李泰已然深受了一次打击,后来的自由落体,李泰再次受到了打击,直到此刻,李素亲自出了这个考量人性的题后,李泰一声不吭沉思许久,然后肥肥的脸上露出了崩溃之色。

接连三次打击,李泰已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上吊的心都有了。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李素,差太远了。

想到这里,李泰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抑郁和挫败,看起来愈发黯淡无光了。

相比李泰的黯然,殿内最难受的自然是禄东赞,苦思许久而不得解,禄东赞不得不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当着殿内君臣的面,居然玩起来角色扮演,叫上吐蕃使团里的两个随从,将李素出的题目模拟还原,一个扮说真话的守门人,另一个扮说谎话的守门人,禄东赞苦思之后,不时像守门人提问,每次精心思考的问题说出口,却往往不堪一击,答案不是经不起推敲,便是毫无用处,来来往往提了不下数十个问题,皆不得其解。

最后禄东赞终于绝望了,仰天长叹了口气,苦涩摇头不语。

李素一直安静地看着他,见禄东赞此刻萧瑟的模样,不由笑道:“大相莫急,此题我容你两个时辰,现在还早得很,多想想。”

禄东赞黯然一叹,嘴唇嚅动几下,欲言又止,最后迎着满殿君臣的目光,禄东赞终于不得不道:“李素,你赢了,老夫承认,此题无可解也。”

殿内一阵诡异的寂静,随即李世民的脸上渐渐绽开了笑容,笑容越来越深,脸上的神采也愈发飞扬明媚起来。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更是喜不自胜,只是君臣皆是识得礼数之人,内心不管如何兴奋,当着失败者的面终究不便表现得太明显,失之厚道了,所以笑归笑,却无一人开怀笑出生,殿内一直保持着尴尬的喜悲掺半的气氛。

承认失败的一瞬间,禄东赞仿佛老了十岁,两肩迅速垮下,连背脊都佝偻了许多。

随着那一句承认失败的话出口,最后一丝尊严终于随风逝去。

真腊王子石讷言却顾不得许多,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眼中露出极度兴奋的光芒,然后扭头深深看着李素,这些日子从板上钉钉的赐婚和亲,再到李素破坏和亲,还有什么边境增兵,东郊演武,最后的金殿比试,石讷言有幸,亲眼见证了李素这个神奇的年轻人是怎样只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将整件事完全扭转过来。

这等本事,这等智谋,世上英杰岂有如斯者?

难怪大唐天可汗陛下对他如此宠信,难怪文臣武将们皆对他青眼相看,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能得到朝堂君臣的一片赞誉,跻身于一群老狐狸之中而如鱼得水,一定有他非凡的本事,今日石讷言终于有幸见识到了他的本事。

果真名下无虚。

殿内君臣心中沸腾,而禄东赞却显然有着最后一丝不甘,瞪着李素道:“你刚才说过,所出之题必然要出题人自己也能解开,否则便视为出局,既然老夫认输了,现在倒要问问,此题何解?”

殿内再次安静,胜负已定之后,众人放下了得失心,对李素最后提的问题的答案纷纷好奇起来,禄东赞刚才在殿内玩角色扮演时,其实其余的人自觉或不自觉的都在心里默默地做着和禄东赞一样的事,这当然是个最笨的法子,但也是目前看来最有效的法子,显然每个人经历了自己内心千万次的问后,仍然没人想出一个能顺利辨别生门,避开死门的答案。

听到禄东赞发问,殿内众人纷纷支起了耳朵,连李世民都情不自禁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露出极感兴趣的神色,至于魏王李泰,眼神更是灼热地盯着李素,一副按捺不住急需答案的模样。

看着殿内众人的表情,李素嘴角扯了扯,然后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他脚步一迈,慢慢走到禄东赞身前,含笑道:“答案很简单,那位睿智之士是这样说的…”

说着,李素忽然将嘴凑近禄东赞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奈何语声太低,饶是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除了禄东赞,谁也没听清李素在他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随着李素的娓娓低语,禄东赞脸色剧变,先是一脸迷茫,接着两眼忽然圆睁,嘴里喃喃自语几句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最后表情比刚才更加黯然沮丧,一脸英雄迟暮的仰天长叹。

“没错,果然应该问这句话,也只有这一句,方能打开生门,从容离去…唐国人杰地灵,天赐厚福,仅观李素你一人,老夫便知唐国国运气数至少数百年而不衰,吐蕃不如也,老夫…心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