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裴兄,停!心意收到,不必再换别的借口了,我家银杏树确实长得好看,就这个理由,欢迎裴兄经常来寒舍做客…”李素朝他咧嘴强笑两声,又道:“听说裴兄如今还是左武卫的仓曹参军?”

裴行俭脸一红,讷讷点头。

李素笑道:“裴兄有大才,又是苏定方的弟子,为何苏老将军不为裴兄谋取更高的职位?所谓‘内举不避亲’,以裴兄之才,纵领一万披甲之士,想必也不会弱了苏将军的名头呀。”

裴行俭红着脸叹道:“师父他…总说我道行不够,文不成圣贤之精要,武不就卫霍之将才,正是文不成武不就,贸然而蹴高位,将来会摔得很惨,将来若领兵沙场,将士们跟着我这等半桶水晃荡的将军,等于将他们带进了鬼门关,教出这么个祸国的将军,亦增了他老人家的罪业。”

李素闻言不由肃然起敬,脑中闪过一个年头…这家伙难道是苏定方从垃圾堆里刨出来后带回家养大的?

无论文或武,经验这东西都是慢慢学来的,实践方能见真知,讲经论道或是领军击敌,都是慢慢改正错误的东西,学到正确的东西。

苏定方不提拔裴行俭,或许是真心为了他好,也或许为了避嫌,但李素与苏定方的想法不同,而且他并没有那么多顾忌。

沉吟半晌,李素缓缓道:“才为国用,方可称之为‘才’,裴兄有大才,屈居小小仓曹未免可惜,这样吧,如今程伯伯是右武卫大将军,明日我登门拜访程伯伯,托他写一封调令,将裴兄调去右武卫,当然,裴兄是甫入新营,骤居高位怕是不能服众,先委屈裴兄在程伯伯麾下任录事参军,随侍程伯伯身侧,无论有没有战事,裴兄都可为程伯伯出谋划策,诸如练兵,扎营,布阵等等,以裴兄之才,想必很快会被程伯伯关注,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裴行俭大喜,急忙躬身行礼,这次拍马居然通顺了许多,一点结巴都不打。

“多谢李公爷举荐,裴某今生但有寸进,皆李公爷赏识之恩,裴某愿为李公爷效犬马之劳!”

李素笑着搀住裴行俭的胳膊,道:“我只不过是一级台阶,有真本事的人自然看得见它,然后拾级而上,裴兄将来的富贵全是你自己靠本事挣来的,谁都不必谢,包括我在内。”

这番话令裴行俭热泪盈眶,不顾李素死命搀着胳膊,仍执拗地躬下身给李素行了一礼。

李素许给裴行俭的官职并不高,“录事参军”这个军职有点微妙,说它有权力吧,偏偏没有具体的职司,属于那种大营里到处闲晃,到处指指点点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它有权吧,这个职位可以随时见到军营里的大将军,并且随时提出自己对军营内任何事物的看法和意见,行军打仗时,若大将军心有疑难不可决断时,往往第一个召见的便是录事参军,听过所有录事参军的建议后,才会擂鼓聚将,做出最后的决断。

裴行俭以前是仓曹参军,以后是录事参军,虽然都是“参军”,但其中的含金量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管仓库的,一个是随时坐在大将军下首一起煮酒论英雄的,这两个能比吗?

旁边的许敬宗和李义府嫉妒得眼都红了,他们都是官场老油子,自然知道裴行俭今晚以后便转运了,只要发挥正常,日后独领一军攻城拔寨的日子不远了,羡慕嫉妒之后,二人眼巴巴地看着李素。

这么一个与官场格格不入的老实人都得了天大的好处,我们这些早已熟悉官场各种规则的老油子…老成谋国之人,好处一定更大吧?

谁知李素仿佛没看到李义府和许敬宗无比期待和灼热的目光似的,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晚的风…有些喧嚣啊。”李素感叹。

许李二人眼角直抽抽,要不是看你爵位官职高,早抄起凳子砸得你脑袋有些喧嚣了…

攀附的目的是为了吃一口蛋糕,抢蛋糕是个技术活儿,讲究眼疾手快,心黑皮厚,四大要素缺一不可,慢一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当然,裴行俭吃到的这块蛋糕有点莫名其妙,违反了常理…

抬头看天色是准备结束聊天的预兆,果然,李素感叹了一句后,便起身朝众人笑道:“良宵苦短,美酒与歌舞不可辜负,想来公主殿下的夜宴该开始了,咱们这便过去吧?”

李义府老脸一垮,神情失望,却仍努力挤出笑容,唯唯称是。

李素与裴行俭并肩走在前面,许敬宗和李义府则走在后面,四人离开凉亭,缓缓朝道观中庭走去。

走出几步,后面的许敬宗和李义府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距离李素和裴行俭数丈之后,李义府幽幽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许兄,那个老实巴交的裴行俭居然都能得李公爷青眼相看,为何李公爷偏偏对你我二人却没有表示?”

许敬宗的脸色也不太好,虽然他是许明珠的族叔,说起来算是与李素沾亲带故,但李素却甚少与他来往,对李素的性子,许敬宗其实也捉摸不太明白。

“老夫这位贤侄婿做人向来利落,若有提携之意,断不会故作玄虚,想来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对咱们心存迟疑?”许敬宗捋须,神情犹疑地道。

李义府见他也说不出究竟,神情不由愈发失望,二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低迷。

许敬宗沉默半晌,忽然轻笑道:“或许,李公爷觉得裴行俭是好人,咱俩是坏人吧…”

李义府一愣,然后怒了。

“咱们哪里像坏人了?哪里像了?凭什么说咱们是坏人?啊?…好,就算咱们是坏人,坏人难道就该死么?”

话刚说完,李义府又一愣,接着颓然垂头叹气。

这会儿他也幡然反应过来了,坏人…确实该死,奇怪啊,刚才自己这般理直气壮的勇气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不是坏人!”李义府悻悻地辩白。

许敬宗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兄勿多虑,我这位贤侄婿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无论如何,咱们要多一些耐心,好好在他面前图个表现,就算贤侄婿他没有考究咱们的意思,为他解忧绝难终归不会错的,缘分天注定,晚一点点也不打紧。”

李义府闻言情绪忽然平复下来,眯眼看着前面李素的背影,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第八百章 公主夜宴(真·下)

公主夜宴,尊贵奢靡,道观内宫灯点点,与夜空繁星相映成辉。

中庭梅树下,一张张矮脚桌几后面已坐满了人,随着诸皇子公主的到来,噤若寒蝉的朝臣们终于放开了矜持,互相打起招呼,气氛渐渐热闹喧嚣起来。

东阳这次设下的夜宴颇有几分风雅之意,如今大唐权贵家里的酒宴通常都在府中前堂,千篇一律的酒菜加歌舞,文人吟诗武人舞箭,喝得兴起再玩一下投壶的游戏,说热闹,确实热闹,但家家户户都是这么个流程,未免失之趣味。

今晚东阳却别出心裁,将宴席设在中庭院外的梅林里,桌案横七竖八乱摆,远处的空旷地上搭起一座数丈方圆的台子,宾客举杯换盏之时,远远听到台上传来隐约的琵琶丝竹之声,颇带几分魏晋不羁之雅风,如此布置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李素和裴行俭并肩走进梅林时,顿时引来众皇子公主和权贵们的关注。

今日宴会的主人虽说是东阳公主,但长安城的权贵们都清楚东阳公主和李素的关系,在众人心目中,李素便是这次酒宴的男主人了。

很快,众人一拥而上,将李素簇拥在正中间,人人争着与李素见礼招呼,旁边的裴行俭很快被挤出人群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热闹的场面。

看着李素如此受欢迎,裴行俭和后面紧随而来的李义府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

人脉不必嘴上炫耀,该看见时自然便看见了,此时此刻,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中心的李素自然而然地显现出他在长安城权贵圈子里的地位,这样的人若能攀附上,被他视作左膀右臂的话,未来何愁不能腾达?

李义府深思半晌,忽然扭头看着许敬宗,笑道:“刚才许兄说…在李公爷面前图个表现,恕李某愚钝,不知这‘表现’二字,可作何解?”

许敬宗想了想,笑道:“我那位贤侄婿生性散淡惫懒,当初在火器局和尚书省应差时,向来都是能偷懒则偷懒,朝中御史不知参了他多少次,陛下也斥责了无数次,可他依然故我…说是散淡,但自打他入朝这几年,圣眷反而一年比一年隆厚,陛下也越来越倚重他,陛下向来勤勉,深恨惫懒之人,唯独对他另眼相看,李兄可知何故?”

李义府朝许敬宗长揖一礼,恭敬地道:“李某愚钝,还望许兄不吝赐教。”

许敬宗看了一眼不远处被众权贵围住的李素,深深地道:“盖因我这位贤侄婿心中所怀者,天下也,心怀天下之人,从来不会去做那些繁琐的小事,李兄不妨想想,这些年,我那贤侄婿做出来的事情,哪一桩不是惊天动地,造福苍生?从最初造出震天雷开始,到血战西州,到晋阳平乱,一直到布局设计引进推行真腊稻种,一桩桩皆是惠泽天下的大事,而且每一件都办得漂亮完美,这,才是陛下对他越来越倚重的根本原因,一个平日懒散,没有丝毫野心,关键时能委以重任,从不让人失望的臣子,教陛下如何不看重他?”

这番话与李义府提的问题看似毫无关系,但李义府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嘴里咂摸一番后,渐渐品出了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李公爷不愧‘栋梁英才’之美誉,敢问许兄,李公爷现在心中牵挂的,是何等大事?”

许敬宗笑着看了他一眼,跟聪明人聊天实在愉悦且省心。

捋了捋长须,许敬宗目光露出深思,缓缓道:“我虽是他的长辈,可他的思虑我却不甚明了,异人所思,亦当大异于常人,岂是我这等凡夫俗子能揣度的?只不过…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想必李兄也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归根结底,皆因东宫之位空悬而起,诸皇子争储即将明朗,我这位贤侄婿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储君之争一旦开启,他必无法置身事外,选择辅佐谁,对付谁,他究竟看好谁,这才是他如今最需要面对的大事…”

李义府眼角不由狠狠抽了几下,失声道:“争…储?”

脸色有些发白,李义府的心跳更是加快了不少,对一个小小的农学少监来说,“争储”这个话题实在太高端了,在今日以前,根本不是他这个地位这个级别的人能掺和的,连想都不敢想,那是每日站在朝班里的大人物们才有资格参与的事,风险极高,但是,赌中的话收益也高得超乎想象,李义府没想到今日自己居然也有幸间接参与进来了,这实在是…老夫可以先来颗速效救心丸吗?

呼吸不自觉地加重,李义府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情绪,声音压得愈发轻细:“李某虽位卑言轻,但长安城的传言倒是听说过一些,我听说…上次魏王殿下亲自登门,欲招揽李公爷,却被李公爷拒绝了?”

许敬宗颔首笑道:“不错,这不是传言,是事实。”

李义府神情复杂地道:“若论储君最佳的人选,朝中上下一致觉得魏王殿下胜算最高,李公爷却拒绝了他,难道魏王殿下…”

许敬宗摇摇头:“我说过,我那位贤侄婿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能说他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而且我相信他,因为他的选择从未错过,至于李兄你…呵呵,三思而行吧,毕竟,我可是他正室夫人的族叔,我与他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李兄你,终究差了一层…”

说完许敬宗矜持地笑了笑,神色却颇有几分得瑟,他与李素的这层亲戚关系是他炫耀的资本,也是他职场上的护身符。

李义府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神情一整,正色道:“论起关系,许兄有所不知,前日我闲来无事,在家翻了翻族谱,无意中发现,原来李公爷竟是我李家五服之外的族人…”

“啊?”许敬宗大吃一惊,愕然盯住李义府,脑中瞬间闪过一道念头,不是为李素和李义府的关系吃惊,而是震惊于李义府的脸皮厚度。

这家伙…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有胆量腆着脸硬生生跟李素扯上亲戚关系,这得无耻到何等境界啊,就因为都姓李便算是族人了?你有本事当着大家的面拍着胸脯说当今陛下是你家亲戚试试看,陛下分分钟送你上天,位列仙班…

李义府浑然不觉许敬宗的古怪表情,仿佛宣布真理般一本正经地道:“不敢欺瞒许兄,李公爷确实是我李家的族人,嗯…失散多年了!”

说着李义府忽然惊觉此处应有泪光,于是抬袖做拂泪状,神情凄然道:“许多年前,我李家本是陇西门阀之一,族中子弟数千,分支众多,后来隋朝暴政,生灵涂炭,我李家亦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终于渐渐落没,泯于世间,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当年失散各地的族人,找得好辛苦,蒙天之幸,终于找到了李公爷这一支,按族谱上的辈分,李公爷算起来还是我的族叔辈呢…我,好开心!”

许敬宗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好想狂扇他耳光的心情是肿么回事?脸皮这么厚,怎么扇应该都不会疼吧?不仅无耻,而且还为他的无耻找到了理论依据,有板有眼的,令人无法反驳。

许敬宗自问自己已算是段位极高的无耻之徒了,但跟眼前这位农学少监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萌宝宝…

“呃,李兄且住,这个…许某听说李兄祖籍河北,后来迁居蜀中,为何又成了出身陇西?”

李义府翻了个白眼:“刚才李某不是说过了吗?失散了啊!何谓‘失散’?当然是四海飘零,各自为家。”

这就死无对证了,除非把李义府的祖宗们挖出来验DNA…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许某明白了,要不…李兄亲自当面跟我那贤侄婿认认亲?”

李义府神情一滞,干笑两声。

吹吹牛皮可以,玩真的可要好好思量一下,莫名其妙给李公爷找了个祖宗回来,以李公爷的脾气,怕是会下令部曲将他绑结实了扔进泾水河里一了百了…

权贵们的热情令李素有些难以应付,一波朝臣热情洋溢的见礼招呼过后,另一波皇子们又围了上来。

“啊呀呀!子正贤弟,想煞为兄也!”一道矫健的身影窜了上来,一把拽住李素的胳膊不停的摇晃。

李素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却见吴王李恪一脸喜相逢的欣悦之色,拽着自己的胳膊死不松手。

李素急忙见礼:“臣拜见吴王殿下…”

还未躬下身,便被李恪托住了胳膊,礼也没法行了。

“你我兄弟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反倒显得生分了。”李恪拍了拍他的肩,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番,慨然叹道:“一别两年,贤弟愈发丰神俊朗了。”

李素疑惑道:“听说殿下被赶出…咳咳,上任安州刺史,回到封地去了,何时回的长安?”

当初火器局被人窥探,案子牵扯到李恪,这桩案子成了悬案,尽管李恪拼命辩白,李世民还是不放心,将他遣出长安,一脚踹去了封地安州,两年前又被召了回来,不过好景不长,被召回长安后的李恪依旧每日沉迷酒色,糜烂度日,听说还闹出街市非礼民女的丑闻,日子过得简直辣眼睛,监察御史们看不下去了,纷纷上疏参劾,李世民估计也受不了了,于是李恪被召回长安不到半年,又被李世民一脚踹回了封地。

没想到两年以后,李恪今日又回到了长安城,实在令李素费解。

李恪神情顿时变得落寞,幽幽一叹,道:“今晚你我兄弟重逢,本是喜事,贤弟何必问这种扫兴的事…”

李素眨眼:“被陛下召回长安…应该是喜事吧?”

李恪叹道:“召回长安固然可喜,可召回的原因…”

“你在封地嗑五石散了,还是强抢民女了?”李素追问道。

李恪一滞,不高兴地道:“愚兄在你心里难道这般不堪么?”

李素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失言了。”

李恪幽幽一叹,道:“你知道我的封地安州,其实是一个土坷垃城,百姓不过数万,有姿色的民女更是凤毛麟角,教我从何抢起?”

李素恍然,原来不抢民女是因为无女可抢。

李恪颓然道:“既然无法纵情声色,只好寄情于山水,于是我在安州终日进山打猎,偶尔策马狂奔,不小心那啥…踩坏了百姓的一些庄稼农田,被城中御史参劾,父皇一怒之下,便将我召回长安城眼里训斥。”

李素再次恍然,简单的说,眼前这家伙简直是个祸害,祸害完长安又祸害地方,长安容不了他,地方也容不了他,李世民很有可能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个皇子扔井里以谢天下…

略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李素问道:“看来殿下要在长安城久居了?”

李恪神色颓然,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意,一脸矫情地点点头:“不错,这次在长安少说要待一年半载吧。”

李素目光闪烁。

如今东宫储君之位空悬,眼看储君之争即将要明面化,魏王晋王等诸皇子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李恪在这个时候被召回长安城,不由得李素不怀疑。

是李世民想把长安城这滩水越搅越浑,还是李恪对东宫之位也有想法?当初火器局被窥探一案至今可还是一桩悬案,很难说跟李恪有没有干系,李世民也曾在公开的场合说过“吴王类己”这样的话,李世民说这话究竟真心还是随口一说,谁都不知道,但很显然给了李恪无尽的希望,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怕也是不甘东宫之位落于旁人,封地里踩坏农户庄稼,也很难说是不是李恪故意为之。

想清楚了这些,李素心头愈发沉重。

水越来越浑,李治争位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有些人,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场争储之乱,皇子们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李世民生的皇子不少,而且几乎没几个好东西,包括眼前的李恪,然而,李恪终究与李素相识一场,李素实在不忍心见他被牵扯进如此危险的乱局中。

可是,如何劝服一个有野心的人放弃他的野心?大家很熟吗?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回到长安,你我可常相聚,善哉…不知殿下这一年半载打算如何消遣?”

这个话题显然比较合李恪的胃口,李恪眉开眼笑道:“长安有美色,有美酒,有诗,有画,有知己,日子如此丰富,何愁不能打发消遣?”

李恪哈哈一笑,挺起胸大声道:“所以,我决定每日出城游猎!”

李素一呆,铺垫了那么多,又是美色又是美酒,说好的有诗有画有知己呢?跟你打猎有毛关系?两者的逻辑在哪里?

第八百零一章 捅破窗纸

局外人看得纤毫毕现的事情,局内人却看不穿看不透。

外人都知道东宫储君的位置无论怎么争,也不可能轮到李恪,首先李恪并非嫡出,其次,李恪身上有隋杨的血脉,仅凭这两点,李世民和诸多朝臣们就绝不会考虑他,这是显而易见的。

“立嫡不立庶”是铁打的规矩,不可改易,除非李世民的嫡子全死光光了,至于出身血脉就更敏感了,君臣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推翻了隋杨,若再立一位带着隋杨血脉的皇子为储君,那么数十年前这么多推翻隋朝的开国君臣们为了什么?这跟隋朝复辟有什么区别?

外人都看得清楚的事,偏偏李恪看不清楚。

只因李世民曾经说过一句“吴王类己”的话,这句话带给了他无尽的希望。

为了这句话,他愿意去搏一搏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李世民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他不仅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反而因为自己随心随性的言行而造成了皇子兄弟间的敌对,当他笑呵呵的说出一句“吴王类己”时,有没有想过这句话说出去后,有多少双仇恨的眼睛的盯着李恪?而李恪顶着这句话,除了硬着头皮去争一争那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又当如何自处?

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李恪,李素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哀的情绪,因为这些皇子们。

剥开那层光鲜尊贵的身份,他们只是一颗颗棋子,牢牢地钉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无法动弹,只有下棋的人才能决定这颗棋子该落在哪里,于是他们便落在哪里,有时候甚至会洋洋自得,或许只是因为自己这颗棋子被下棋的人放到了一个看似很重要的位置,却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能成为下棋的那个人。

也有不甘心的,不服气的,试图反抗,试图变换一下角色,想成为下棋的人,不甘心命运被别人拿捏在手里,父亲也不行。很久以前,李承乾这么干过,后来他失败了,于是,别的棋子愈发噤若寒蝉,认命于自己仅只是一颗棋子,再也没有任何人生出反抗的勇气。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好兴致,我便不参与了,身子太薄,游猎这么费体力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干的,日后若有风花雪月佳肴美色之类的好事记得叫上我,我对这个很有兴趣。”

李恪哈哈大笑:“早听说泾阳县公懒散成性,能躺着绝不坐着,游猎太辛苦,我肯定不会叫你的,幸好你钟意的风花雪月,我也一样钟意,改日府中设宴,定邀你共谋一醉。”

说着李恪朝他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道:“前日我刚回长安,昨日便在东市买了十个胡姬,全都是黄头发绿眼睛,妖里妖气的,却别有一番异域风味,据说床笫之欢也比关中女子更放得开,可惜歌舞有些差劲,咿咿呀呀的不知唱些什么。贤弟只管来,这十个胡姬咱们兄弟对半分,奋起神勇攻城拔寨,管教她们知道我大唐男儿的雄风…”

李素眼皮抽搐几下。

跟你说“风花雪月”是客气话,你还真风花雪月上了?不怕被榨成人渣吗?而且还是胡姬,搁在后世,那是世界级人渣。

“呃,殿下盛情心领了,我不太好这一口,十位胡姬还是殿下一人享用吧,这个…床笫征伐之道,宜精不宜多,殿下保重身子。”

李恪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几年过去,贤弟还是一点没变样,果真便只守着尊夫人和我那位皇妹平淡度此一生不成?未免太过无趣了。”

李素笑道:“钟鼎山林,各有天性,殿下吃起来像蜜糖的东西,说不定别人觉得你在吃屎,而且吃了好多…”

李恪:“…”

李素忙着应付诸皇子和权贵之时,晋王李治也在道观内四处闲逛。

今晚东阳设宴,其实最大的主角便是李治,但是这个事实除了李素和东阳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李治本人在内。

李治年纪不大,对酒色的爱好也不大,少年心性,喜欢的猎奇和新鲜,酒色反而并不入他的眼,所以李治在酒宴上坐了一阵后便觉得有些枯燥无味,与那些权贵和皇兄皇弟们虚伪的寒暄客套更令他反感,于是找个了借口离席,先在高台处兴致勃勃看了一阵歌舞和丝竹奏乐,然后便绕过中庭,在道观后院四处逛了起来。

李治与东阳并不太熟,李世民生的儿女太多,东阳只不过是宫女庶出的女儿,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攀附身为嫡子的李治,而李治年纪幼小,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也没想过主动认识一下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皇姐,这些年二人除了正式的场合外,私下里基本没有交集,一直到李素与东阳的关系渐渐明朗化以后,李治才开始正视这位皇姐。

李治对李素向来是很欣赏的,甚至带了几分崇拜,他一直觉得李素有种谪仙般的气质,而且一身本事也是超凡脱俗,这样一个有本事且性情恬淡的人,能看上自己这位皇姐,并且不惜冒着砍头的风险也要死死捍卫二人的感情,李治终于对这位皇姐产生了一些好奇,他的逻辑很简单,能被李素这种人看上的女子,一定有她的非凡之处。

所以李治接到东阳的邀请后,毫不犹豫地答应赴宴,而且非常郑重其事地备好了重礼,以皇弟的身份提前两个时辰到了道观,先与皇姐见过礼之后,才规规矩矩地待在道观内,盘坐在正殿的道君爷爷金身前打坐,一直到夜幕降临,酒宴开始才起身。

酒宴虽然无聊,但道观内的风景却着实不错,李治独自一人闲逛了小半个时辰,将道观内的风景看了个通透后,这才想起寻找李素。

不知为何,总觉得跟李素相处才有趣,满堂盛宴,不如与知己共饮浊酒一盏。

正打算回到酒宴上找人,结果刚转身便见不远处的竹林边缓缓走来一群人,几名宦官打扮的人在前面举着黄皮灯笼,后面跟着一个硕大的…球状物体?

李治飞快眨了眨眼,直到那群人走近了才发现,这个球状物体是他的皇兄,魏王李泰。

竹林小径,路宽不过尺余,那个硕大的球状物滚过去已然很勉强了,于是李治急忙避过一边,待人群走近,李治朝李泰躬身一礼。

“雉奴见过皇兄。”

球状物停止滚动,站在李治面前打量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

“原来是雉奴,这么晚了,你独自一人在这里作甚?”

李治笑道:“雉奴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再说皇姐的道观风景委实不错,今夜不虚此行。”

李泰堆满肥肉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确是不虚此行,不过我说的不是风景…雉奴啊,你我兄弟虽然都在长安皇城,但也有多年不曾来往了吧?上次见你还是在宫里的上元夜宴上,记得数年以前,你还是那个喜欢哭闹的孩子,动辄便在父皇面前哭着要母后,暴雨时天上打个雷都能把你吓得一脸惨白,几年过去,我的雉奴皇弟已长大成人,一表人才了。”

李治笑道:“雉奴年幼不懂事,教皇兄笑话了,现在打雷雉奴已不再害怕,倒是有了些长进。”

李泰哈哈大笑,笑声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李治确实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屁孩,听着李泰的笑声不太对,脸上的笑容顿时渐渐敛起。

李泰大笑几声后,摇着头啧啧有声:“倒真是长进了,不过…长进得还不够。”

李治又露出了笑容,不过这次的笑容有些勉强了。

“请教皇兄,雉奴哪里做得不够,还请皇兄点拨一二。”

李泰仰头看着天上一轮上弦明月,沉默半晌,忽然转移了话题道:“父皇育皇子十七人,真正嫡出的却只有三人,长兄承乾谋反被贬,此生算是废了,剩下的嫡子只有你我二人,而东宫储君之位却久悬未立,按自古礼制论,按嫡庶长幼论,你觉得父皇会立谁为东宫之主?”

李治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这话可真有些赤裸裸了,丝毫不假掩饰,今夜,今时,此地,面对最有威胁的对手,李泰明刀明枪地将剩下的那层脆弱的虚伪外皮撕开,一番话直指靶心,实在令李治猝不及防。

李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皇兄如此不讲究,竟直截了当地将这个诛心的话题摆到了台面上。

见李治错愕惊诧的模样,李泰不由冷笑数声,道:“雉奴,你莫非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心思?父皇的嫡子只有你我二人了,我就不信你没对东宫之位动过心,今日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论学识,论朝中人脉,论礼制,论长幼排序,你样样不如我,你拿什么跟我争?就凭一个李素?”

李治如遭雷殛,脸色刷地苍白了。

李泰冷笑道:“觉得很意外吗?你以为将李素拉拢到身边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当初我亲自登门招揽李素却被拒绝后,我便有了怀疑,有资格争夺储君之位的只有你我二人,李素选择拒绝我,自然是更看好你,否则他嫌命长了,敢拒绝未来的大唐皇帝?”

挑衅般上下打量了李治一番,李泰笑着摇头:“可是恕我眼拙,我实在看不出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被李素看中了,天上打个雷都能被吓哭的人,到底什么地方值得李素这种大才之士辅佐?若非你隐藏得够深,那便是李素眼瞎了,李素聪明一世,倒在最重要的关口栽了个跟头,可惜可叹…”

李治一直沉默,这时终于忍不住道:“皇兄可以尽情奚落我,但李素是我朋友,背人论是非,不觉得失了君子风度么?”

李泰哈哈一笑:“世人皆谓我为大唐名士,没想到雉奴比我更像君子,算算日子,雉奴你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吧?”

李治面色渐冷:“那又如何?”

李泰叹道:“十六岁,不小了,应该能识得失进退,为何不自量力去争那些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老老实实当你的逍遥王爷不好吗?我若为帝,你便是我最亲的兄弟,从此锦衣玉食,富贵无极,偌大的江山,你仅只在我一人之下安享太平,吟风诵月,舞文弄墨,一生活在梦里一般,这样的日子不好吗?为何偏偏做那些拿脑袋博权位的不智之事?”

认真地看着李治的脸,皎洁的月色下,李治清秀的脸庞白得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华。

“雉奴,你在我眼里仍是那个不懂事的皇弟,有生之年我仍待你如初,只要你放弃这个不实际的念头,你争不过我的,我这些年布下的局面,积攒下的人脉,三省六部安插的亲信,还有父皇的宠爱…你都比不过我的,多少年来,我暗中拉拢朝臣,王府谋士为我精心布局,我在书房埋首苦读直至达旦,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哭着要母后,心不在焉地应付父皇检查学业,或是偷偷出宫玩耍,不提长幼地位,只说你我各自的付出,我比你勤奋不知多少倍,所以诸皇子之中,父皇对我最为宠爱,若东宫之位还轮不到我,未免太没天理了…”

李泰神情有些激动,这些年默默努力付出的苦楚一直深深埋藏在心中,不说不觉得,一说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委屈。

“…反过来看看你,雉奴,摸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做了什么?东宫储君不是某块你喜欢的点心,不是某件你看上的物件,只要咧开嘴哭几声父皇便心疼得不行,马上送进你怀里,储君之位不是物件,它是江山社稷!它是兆万黎民的生死相托!你以为父皇糊涂了,只要你哭几声他就会送给你吗?”

李泰脸色渐渐变得扭曲,嘶声道:“储君之争也不是你平日玩的游戏,输的人会丢掉性命的!你问问自己,你为争储君做了什么准备?你的王府中有数不清的谋士门客为你谋划布局吗?你在朝中有够分量的朝臣权贵支持吗?父皇眼中的你,真的已经长大了吗?你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李素!区区一个李素,他能帮你做什么?你拿什么跟我争!糊涂可笑之极!”

李治面色苍白,看着李泰扭曲的面庞,眼中闪过一抹惧色,正在讷讷不敢言之时,二人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江湖传说,得李素者得天下,魏王殿下,这句话你可得记住了,不然容易栽跟头啊…”

第八百零二章 得我为君

人与人之间无论敌对到怎样的程度,当面撕破脸是件很不雅的事。

周公定礼制,这个“礼”字里面蕴含了世间一切真善美,所谓谦和,所谓仁义,都能在礼制中找到踪迹,这里面绝对没有鼓励世人当面撕破脸的明示暗示。

李素也不愿跟别人撕破脸,尤其是跟魏王李泰。

李素的性格恬淡无争,只要不找他借钱,都能算是朋友,至少也是当面能皮笑肉不笑打声招呼的熟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李素不会主动去得罪任何人。

李素深信,世间的美好终归是多于丑恶的,否则为什么要活着?既然活着,若想把日子活出点滋味,那就必须崇尚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要有一颗热爱的生活的心,同时尽量少干点跟人吵架打架这种负能量的事。

可是今晚,此刻,李素不得不站出来了。

因为李治已被他的球状物兄长逼到了墙角,若再晚出来一刻,李治很有可能会崩溃。

独自从漆黑的竹林边走出来时,李素脸上带着笑,心情却有些懊悔。

与皇子朝臣们应酬一阵后,李素不得不借故离开,因为太无聊,也太虚伪了,李素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应酬。

走出来透透气的功夫,没想到居然也能遇到这么一桩倒霉事,要怪只能怪东阳办酒宴前没看黄历,今晚诸事不宜。

听到竹林深处那道熟悉的声音,李治和李泰都愣住了,然后二人看见一脸微笑的李素从竹林里走出来,二人脸色一变,李治神情转怒为喜,而李泰,白净肥硕的大脸狠狠抽搐了几下,随即目光迅速阴沉下来,森森地盯住李素。

“魏王殿下别这样看着我,你应该明白,再阴森的眼神也杀不死我…”李素走到二人身前,朝李泰淡淡一笑。

“李子正,此事与你无关!”李泰阴沉着脸道。

李素笑叹道:“本来与我无关的,可刚才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魏王殿下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唐名士君子,背后说人坏话却非君子所为呀…”

李泰冷笑:“我说得不对吗?李子正,大唐储君之位舍我其谁?你却拒绝本王招揽,偏偏辅佐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哪里比本王强,值得你辅佐他?”

李治闻言顿时脸涨红了,怒目瞪着李泰,却始终不敢当面发火,望向李泰的目光带着几分忌惮和惧意。

李素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辅佐这么一个怂货,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股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拉尿的冲动,实在怪不得李泰如此欺辱他,根本就是自己的软弱助长了别人的气焰。

脸上活生生写着“快来欺负我”这几个大字,不欺负他欺负谁?

“晋王殿下样样都比不过你,只不过…”李素笑着伸手,拍了拍李治的狗头,悠悠道:“只不过,他看起来比你更像君子,而且,一个欺负亲弟弟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辅佐他,等着把他扶上皇位后给自己来一出狡兔死,良狗烹吗?”

“你!”李泰大怒。

李素没理他,转过头盯着李治,神情很严肃。

“晋王殿下,此时此地,臣觉得有必要给你上一课…”

李治一愣,很快便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长揖到地:“治愿闻子正兄指教。”

李泰小眼睛眨了眨,这时他已顾不得生气了,因为他实在很好奇,李素当着自己的面会给李治上怎样的一课。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两个和尚…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所有的故事开头都叫‘从前’,反正哪朝哪代我不记得了…”

李治只好唯唯称是。

“这两位和尚一个名叫寒山,另一个叫拾得,有一天,两位和尚坐禅太无聊,于是找点话题聊天打发时间,寒山和尚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这句话刚说出口,李治倒没觉得什么特别,方才仅仅只是好奇的李泰却浑身肥肉一抖,神情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学着李治整了整衣冠,学识渊博的李泰已然意识到,这句问话里面有大学问,李泰仇视李素,但他整理衣冠却是为了敬重学问,哪怕是从仇人嘴里说出来的学问,那也是学问,不容半点怠慢唐突。